夜色如胶，凝黏天地。
杂物间的窗户积了灰尘，看不清。其实就是把玻璃卸了他们也啥都看不见，无月之夜，黑色如幕布近在咫尺。在文明世界生活久了，仿佛黑夜就该是通明透亮的样子。如今唯见黑暗，浓如胶水，粘住江民的视线。
“我看不见你了，江民。”
“嘘。”他示意女孩别出声。他刚才似乎听见翅膀扇动声，就在十几米开外。外边安静得像晚自习时的高三组团，不同之处在于翻书声变成怪物模糊的低语，笔舞沙沙为树叶相蹭替代。杂物间空气流通不畅，但江民甚至不敢打喷嚏，更别提开窗透气。他们只是听从安排在这儿放哨，熬过自己轮班的四小时，剩下的时间就可以回到安全的寝室里呼呼大睡了。
有了昨晚过夜的经验，宿舍区的安排有条不紊。学生们被分为三组，轮班警戒。有的在走廊里来回走动维持纪律，以免有人被怪物活动的声音弄得精神崩溃，大喊大闹。据说昨晚就是因为某个高二的女生的尖叫，才引来怪物，撞坏了一楼的门。
破损的侧门和窗户被人用床铺堵住，但依旧需要人放哨。眼下社会哥和杰克就在楼下戒备，仔细听的话，还能察觉到他们的窃窃私语。
规定是不能说话的，但人毕竟精神紧张度有上限，说说话，随便聊聊天多少能安抚紧绷的神经，何况所谓放哨无非是在怪物进攻时起到预警的作用，外边乌漆嘛黑，三米外或比卡车小的东西通通看不见。啥也干不了，无聊透顶。
江民还能勉强忍受，但霍萌可不行。
“我们玩玩接龙游戏？”
“没心情……”
“来嘛。”
“我玩不过你的。”
混血儿拉扯他的胳膊，来回摇晃。“来嘛来嘛，你不觉得无聊么？”
“霍萌！小声点，外边有东西。”
女孩立马哑声。但她很快识破这只是为了让她安静些而耍的小伎俩，闹得更凶了。
江民妥协了，和同龄异性的亲密接触使他体内的荷尔蒙高歌猛进闯入大脑。他不是圣人，何况这女孩之前往他额头上亲了一下，每每想起，他都起鸡皮疙瘩。
“唉，霍萌，你怎么做到啥时候都这么轻轻松松的？”
“因为我就是我呀。想这么多干什么呢？”
“我又不像你，把一切都想象成梦。”
“你可以试试嘛。”
“……做不到。”清晨所见的血泊人块在脑海里浮现。
“唉，你呀，呆脑壳，就像你的眼镜似的。”
她忽然摘掉江民的眼镜，靠在其肩头。后者顿时僵住，动弹不得。
“霍，霍萌，我……”
“怎么啦？”
“没什么……”
她的脸庞近在咫尺，那对眸子即便处在黑暗中仍然明亮。江民浑身都在燃烧，有了反应。但愿她别注意到，多亏不许照明，不然就太尴尬了。
“如果能平安离开，我带你去我妈妈老家玩。”
“在英国？”
“嗯哼～爱丁堡郊外，好大的牧场，可以让你挤羊奶。”
“真好啊……”
热息扑面，女孩侧头对着他。“怎么啦，你没信心离开么？”
“你相信半发男他们吗？”
“那倒不，但既然这是场真人秀，前十名还是能活下去的吧。可能会被清空记忆……”
她打住了。
“……我有个念头，江民，你听了可不要生气。”
念头？
不会是……
他努力不让语气暴露内心想法。“你下午才说我活在梦里，你还能说啥惹我生气？”
“……我……我只是想说，如果没有这场大逃杀，我……我没有勇气亲你啥的。”
“……哦。”江民的下巴古怪地摆动，他完全不知道如何接话。
“你瞧，王瑰逸多厉害呀，她是年纪前一百名，长得又好看，又会打排球。难怪你喜欢她。”
“……”
她把眼镜还给江民。“放完哨你去安慰一下她吧，告诉她一切都会好起来，可以安装义肢什么的。让她知道，既然断了只手还能来到宿舍，那她肯定还能活下去，她这么坚强。好么？”
江民的唰地凉了。
“其实……我不想去。不，我不是说不管她啥的，我只是觉得……她不需要吧。”
“为什么呢？”
“她从来都不喜欢我。是啊，我清楚得很。高二的时候她就知道我的事了，肯定是三草或者丢雷哥说出去的。她会避开我的目光，绕开我走，好像我是瓶行走的毒药。她和别人聊得开心，和我一句话都不说。”
江民犹豫片刻。算了，管它的，把真心话全说出去又如何。
“我们不是有学生讲卷子的活动吗？每次讲政治的时候我都特别积极，就为了看看她为我鼓掌的模样，即便只是出于礼貌，我也开心。有时她的一句话能让我开心一阵天，真可笑。我早就不抱希望了，只是习惯地喜欢她，就像惯性。
“她有喜欢的人，我知道。我现在去安慰她算什么呢？趁人之危吗？不，算了，我不适合。我动机不纯，不是真正的关心她。”
叹息。
“说到底，我只是习惯了喜欢她罢了，根本不了解她。她的确需要人去安慰，需要真正关心她的人，不是我。我不能趁人之危。”
说罢，长久的宁静。夜风呼啸，夹杂邈远处模糊的怪物鸣叫。吐尽真心话的江民感觉万分疲倦，全身酸麻。是啊，自己一直以来都是这样，习惯了而已。王瑰逸，无论有没有断手，终究不属于自己。
至于身边人……
“你知道么？”霍萌离开他的肩头。那一刻，他以为女孩要走了，心坠入谷底。
“我和你很像。”她接着说，坐到江民大腿上。他大脑一天内第二次空白一片。那份温暖的重量仿佛压在心头。
“我也总是上去讲英语题呀，因为我想看见你为我鼓掌。”她握住江民的手。
“和你们一道去食堂吃饭是我最开心的事，你知道么？虽然你只是把我看成喜欢交际的大大咧咧的同学。”她靠上江民的胸膛。
“你对我笑笑，我也能开心一整天。你在礼堂里保护我的那次，我脸烧得像锅炉，你不知道。”她的脸蛋越来越近，自黑暗中浮出，双眸半睁。
江民闭上眼睛。
“不管是不是梦——”
那份柔软的温热贴上嘴唇。
啵。
“——我都喜欢你呀。”
霍萌的呼吸带有淡淡的方便面味。不是什么甜蜜的草莓或者玫瑰香，就是普普通通的方便面。但平凡的味道反而点燃了他爆棚的荷尔蒙。他捧起混血儿弹嫩嫩的脸蛋，激烈地回吻。
她身体的真实与热度……
……热呼呼的唇瓣……
……膨胀的滚烫……
……啵呲……啵呲……
……
……“嘎！”
那怪响毫不客气地闯了进来。江民短短一秒内从幸福的巅峰跌落，恐惧再临，比以往任何一次更强烈。
他推开霍萌，拾起撬棍。偏偏在这个时候？这群杀千刀的怪物。他恐惧与气恼掺半，摸到窗边，警惕地张望，女孩在旁持箭上弦。
熟悉的黑，骄傲得很，不因你的注视而产生半点变化。刚才真的有叫声吗？也许听错了。
“……可能在老远……”
“咚！”
眼睛！江民踉跄后退，但见巨眼覆盖窗面，散发苍白荧光，好似海鲜市场卖的鱿鱼。那一刹那，江民以为他们肯定完蛋了，原始恐惧使他钉在原地。
别……
就如来时那般突然，巨眼忽然消失了，他没有勇气查看它去了哪儿，哆嗦地拾起传呼机，按下通话钮。
“嘶嘶……”TMD电流声。他使劲儿摇晃方形机械，总算听见邹老师压低了的声音。
“……顶层？”
“顶层有情况。”他说完就松开按钮，看向窗外，生怕那眼睛因为通话声又折返。
霍萌的身影半融入黑暗中。刚才那一吻后，江民眼中的混血儿和过去截然不同了。既陌生，却又有胜过一切的熟悉。
“……嘎！”又是一声嘶鸣，怪物在靠近，不清楚数量有多少只。
“嘎！”
翅膀拍动声。
江民想到了乌鸦，那也就意味着屋顶不再安全。他犹豫了一下，上前牵起霍萌的手，凑到她耳边说：“我们得走了，不安全。”
女孩顺从地点头，在江民的牵指下先爬下竖梯。他把传呼机塞入荷包，持撬棍离开这辈子都不会忘记的杂物间，跳落五楼走廊。
走廊另一端传来脚步声。江民本能地牵起女孩的手。不一会儿，社会哥戴口罩的脸从黑暗中剥离，杰克发尾的鲜红醒目。
“怎么？”
“怪，怪物在靠近，上边不安全了。”江民解释。因为心跳的关系，他说话磕磕巴巴的。“你们听，听见了吗？怪物。”
“有……”社会哥的目光移到他们相握的手处，眉毛一挑，眯起眼睛。杰克也注意到了，毫不掩饰地笑了起来。
“你们俩个胆小鬼，被吓得牵起手啦？”
“杰克，别笑，外边有东西。”社会哥说，听得出来他也在偷笑。
“不是被吓的。”霍萌说：“江民现在是我男朋友啦。”
江民虽然明白，但听她亲口说出来还是有种强烈的满足感。他真想牵着霍萌到三草还有丢雷哥们面前走走，向所有朋友宣布自己脱单了。
哇噢，这是真的。即便怪物在外肆虐，也夺不走这份幸福。
“呦呵，祝你俩开心咯。”杰克一甩长发。“别愣着唧唧我我了，小心周围。”
“当然啦。”
“这儿不能久留，我们得下去。”社会哥说：“看看什么情况，走吧。”
说罢，他俩就跑下楼梯。霍萌准备跟上，被江民抓住了。女孩略有惊讶地看着他。
“你刚才说我是你男朋友……你认真的？”
“当然啦，笨蛋。”她又亲了他一下。“咱们走吧，怪物这么活跃，指不定要开派对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