其他幸存者零散地坐在长桌后。
毛茂然老师，江民的班主任，在他们走近时投以麻木的目光。当认出江民后，他眼睛亮了一下。
“江民？”他露出苦笑，皱纹丛生，短短三天老了十岁。“只有你了。”
「是啊，只有我了。」
江民无所适从，看向其他人。毕寻雁和齐雁北坐在另一侧，啥事也没有。皮肤稍黑的女孩还靠在男友肩头打盹。如果霍萌活着，也会是这样吧。
「1/2的机率……到底什么意思……」
一张熟悉的脸张大嘴巴盯着江民看。社会哥把虹景松锁在房间里反而救人一命，持钥匙的死了，被囚的活着。江民没理会虹景松，他心如死灰，只有军大衣的那句猜不透意思的话能给予些许安慰。
最后一个人趴在桌子上，长发盖住毛毯，不知道是谁。江民第一个想到杰克，但她的发尾没染成红色，何况……杰克已经死了。为什么自己总是忘记这一点？
军大衣在门口给记者们说了几句话就不见了，半发男指引他们在对应位置上坐好。是按名次排序的，江民和朱守墨在林沐两侧。他真感谢观众们把票投给了“外滩女特务”，提问的重点肯定在第一名身上，他此刻最不想做的就是回答问题。
记者们陆陆续续迈入屋内，持小卡片给那些司仪看。摊开来说，人数并不多，下方的塑胶排椅只坐了大半。当门外只剩下看热闹的观众时，卷起的门板又从两侧滚了回去，宛如触手伸张。江民想起霍萌被巨乌贼带走的那一幕，把头低下抹掉眼泪。
「她可能还活着，1/2机率。」
「你相信他们？」
「不，但至少前十名的确活了下来。」
“我没有选择。”
没人在意他的自言自语。林沐抱起双手，以冷漠鄙夷的眼神扫视那些掏设备记录的记者。其他人都像在梦里一般。
「梦，对啊。梦。霍萌啊，你的理论也许是对的，但这不是你的梦。」
半发男先在台下说了几段话，没有打嗝和说怪话，异瞳猫也乖顺地在旁边等着。江民闭上眼睛，企图靠冥想回到现实世界，那个没有如此荒诞场景的地方。当他意识到开始提问时，林沐已经被点名了。
问题相当无聊，无非是“感想”和“细节”，内容还偏偏牵扯隐私。林沐毫无兴致，答得模模糊糊。有人提到江民的名字时，他想也没想就站了起来，惹得台下一片克制的笑声。
提问者为数众多，林沐小声告诉他要从中选。江民先坐回位置上，随便挥了下手。
一个穿羊毛衫的记者对他提问，手里拿着印橙色旋风形状的话筒。“请问优胜者江民同学，在参赛者霍萌同学替你挡住触手时，你有没有想过救她？”
江民感觉被重拳打脸。
“这，这算什么问题？”他无助地看了看两侧的其他人。“什么叫我想没想过救她？”
记者一本正经地拿着话筒。
“我，我不懂这是为什么。”江民抓住麦克风的脖子以掩饰颤抖，没用，话筒也开始抖，他被放大的声音忽高忽低。“你，你他妈缺根筋吗？什么叫我想没想过救她？！”
“谢谢。”羊毛衫短促地说，飞速坐下。短暂安静下来的其他记者再次沸腾了，向发布台抛来声浪。
“你，你不许坐！”江民甩掉麦克风。“你站起来，什么叫我他妈的想没想救她？！”
他已经是在咆哮了。其他记者像没听见，套在各色衣物里的手臂和话筒如干枯树林。司仪拍他肩膀示意冷静，江民冷静不了。当他要跳上长桌时，不知从哪冒出来的士兵把他拉了下来，拖离发布台。
“放开！”
没人听他的话，连一同击倒张舒然的伙伴也只是回以无奈的目光。江民被带离吵闹的发布会场地，顺黑红长廊一路拖行。士兵在一扇毛玻璃门前停下，把门推开。
“你先在里面待着。”墨镜口罩下的士兵说：“提问环节你可以跳过了。”
“等等！”
他被猛力一推，倒在木地板上。他赶紧爬起来去拉门，已经锁住了。
江民咒骂着踢门，眼前浮现霍萌那不舍的眼神，泪水再度溢满眼眶。为什么不救她……如果能救她……
「冷静。冷静。1/2机率，军大衣瞒着很重要的情报，他们能回来。」
他用美好的图景麻痹自己，强行压住悲伤回忆。房间不大，和他们在科技艺术馆所待的储藏室差不多。三面泛光的黑墙都是空的，朝门的一面嵌有显示屏，若非质地的差异还认不出来。
无事可做，不如看看有什么吧。
他摸索一阵，没找到开关，焦躁地打起响指，结果屏幕顿时变红。声控的？
红色逐渐畏缩，化为骷髅头和环绕的字母。启动动画僵直了两秒，渐变为复杂的选单。江民一边研究操作方式一边读上面的字。
【ID851/ID854（D2/14/21/25?AN301）】
一串毫无意义的代码，就像ZF或企业内部的加密文件。士兵该不会把他丢到什么机密房间了吧。
他试着用手点了一下代码，选单幻化为景观场景，是林地，彩色的，自上往下俯视。有点眼熟，该不会是……
“我们欠他人情。”
……社会哥的嗓音。
屏幕外走入一枚黑装人影，手拿银叉，背着包。紧接着又走入一人，搭在后包上的发尾红得耀眼，握球棍，走起路来一瘸一拐。镜头随他们开始移动。
“再见到的时候还他就是了。我可以不杀他。”
“你无论何时何地都不会动手，我知道。”
杰克停了一下。“什么叫你知道？”
“唉。我当然知道。但我也有我的责任和底线。我追出来，这是责任。我不多说别的，这是底线。”社会哥也停下了。“祝你们好运吧。”
“……我不懂你在说什么。”杰克接着走，走出镜头。
视频到这里就结束了。江民伫立原地，鼻子酸得难受。
不带半点犹豫，他开始随机播放视频。大部分和他们队伍无关，被他自动略过了。但有的……
关秋中背着一个人儿在图书馆前的大道上赶，那人的一边胳膊被校服牢牢绑住，显短许多；
人们冲进体育馆，鹌鹑在混乱的人群中不知所措；
张舒然独坐空房中，对着手机屏幕上的笑脸发愣。手机忽然没电了，她将其小心翼翼地放在地上，仰首凝视天花板，泪水不住地淌；
昏暗的走廊，校长和毛茂然老师激烈地争吵。后者带着一群学生夺门而去，却被怪物逼了回来；
寝室门被撞开，马蹄怪提着镰刀钻入。屋里三人惊恐地往角落跑，躲无可躲。就在镰刀要将王瑰逸劈开时，二爷冲了上去，用盾挡下；
混乱的国际部，朱守墨持盾与敌人搏斗，却被敌人缴获的射网枪困住；
……
多少悲哀惨剧，多少血与泪水。近千条人命的挣扎与选择凝结在这些影像中，宛若死神的判决书。
那些观众就是这么看“节目”的吗？江民嘴唇发抖，机械地翻动视频。拿这些人间悲剧当做消遣？毫无道德可言，败坏不堪，和那些怪物没两样……
“我和你很像。”
他停住了。
“你知道么？”
“霍，霍萌？”
“我也总是上去讲英语题呀，因为我想看见你为我鼓掌。
“霍萌！”他扑到屏幕前，小屋和记忆中不一样，更亮堂些。他依稀能辨认出女孩的身影，呼吸越来越急促，最后变为苦痛的哀鸣。
“和你们一道去食堂吃饭是我最开心的事，你知道么？虽然你只是把我看成喜欢交际的大大咧咧的同学。”
“我知道，霍萌，我知道……”
“你对我笑笑，我也能开心一整天。你在礼堂里保护我的那次，我脸烧得像锅炉，你不知道。”
“我现在，现在知道了……求你回来……”
“不管这是不是梦——”
被困在视频中的人听不见他的呼唤。
“——我都喜欢你呀。”
江民瘫坐于地。屏幕开始播放下一段视频，他急忙挥手，让它转回。原来用手就行。
他一遍遍地回放。
“不管这是不是梦——我都喜欢你呀。”
……
“不管这是不是梦——我都喜欢你呀。”
……
“不管这是不是梦——我都喜欢你呀。”
……
……
……
走廊传来脚步声时，视频还在放。他慢慢举起手，再打了一个响指，影像戛然而止，如同她的牺牲那般突然。心已痛无可痛。
这回来的是半发男，话很多。江民被带到所谓“监制”的办公室，门外的休息厅沙发上散坐着幸存者，他们个个眉头紧锁，听见有人来，抬头看了眼就放下。一同奋战的伙伴目光停得久些，但没人和他打招呼的。
他们在想什么？
半发男敲门。半发男嘴唇一动一动。半发男让他进去。他进去，一眼就看到军大衣。
军大衣没穿大衣，着黑色背心，露出健硕的肌肉群。办公室内很暖和，播着听不懂的语言唱的摇滚乐。
见江民来了，音乐骤停，军大衣指了指办公桌前面的椅子。江民坐下，环视周围。屋子像轮胎的截面，是扭曲的梯形。有书架、盆栽、照片板和下行楼梯。
军大衣点燃一根雪茄。
“江民，我们的第三名。你活了下来，恭喜你。”
“……”
“你抽烟吗？”
“不。”
“我的爱好是抽烟，还有收集摩托车。下面的仓库里有辆道奇战斧，想瞅瞅不？”
“……”
“这一届没喜欢摩托的。”他吞云吐雾。“好吧。你有没有什么爱好？”
“……”
军大衣面露微笑，侧身去拣什么东西。他再次直视江民时，屋里的音乐又响起来了。
“现在没录像，你可以放心说，说什么都行。”
江民盯着对方看。烟雾腾起，将视野隔开。他瞟向旁边墙上所挂的照片，上面都是军大衣和其他人的合影。
“和胜利者的合影，仅限第一名。”军大衣说：“这次的林沐表现非常出色，比上一届的好。”
“……你们举办过多少届？”
“32。”
“在林城一中。”
“不一定。有时是其他地方，但固定的就这么几个。林城一中举办过8届。”
“我从没听说过。”
“你当然没听说过，因为……”
音乐声忽然变小，转为吵闹的杂音。“监制，我们这儿出了点麻烦。”
军大衣打了个响指。“说。”
“那个播音员非要见幸存者。”
“哦？”
“他还说不想回去，想继续当播音的。”
“不行啊，我们需要新鲜感。他在哪儿？”
“在刀具区，逢人就说。已经有一大群人被吸引过去了，我们……”
“……把他带到底下去，到底下的播音室。剩下的你知道该怎么做。”
“是。”
杂音立马消失，音乐声重新响起。
“……他……”
“总有这样的人，五届里面出一个吧。下一届我们打算换风格，不会用他了。”
“那他会怎么样？”
“留在下面。我们离开后会解除屏障，他将成为小世界的国王。”
江民摇头。“国王？为什么？那其他人在哪？霍萌在哪？”
“他们都活着，只是不在这里。”
“什么？”
军大衣抖抖烟灰，深吸了一口，问：“你觉得什么叫活着？”
江民没耐心想。“我不知道。”
“你这一点不如迪里拜尔，那个新疆女孩。她一击即中，说生存在于记忆的延续。还打了个比方，拿函数举例子。函数不一定是连续的，但在定义区间内是延续且不重复的。区间就是人的寿命。”
“别谈数学，我不懂。霍萌在哪？”
“她还活着。”
江民看不透军大衣的眼神。忽然，一种可怕的可能性闯入脑海。举例子？打比方？
“你不是要对我说，她活在我的记忆里吧？”
军大衣摇头。“你还是不懂。你们的世界和我们的太不一样，许多观念都有偏差。我换个说法，你想得知下落的霍萌，是什么样的霍萌？”
“就是她啊，那个和我一起经受了这些，这些你给的苦难的她啊！”
“对了。”军大衣朝他伸指头。“重点在于经历过这一切，对吧？”
“你给的这一切。”
“甭管谁给的，总之你想要的她拥有这些记忆。那么我再问你，如果有一个机会，能让你选择她是否保留这些记忆，你会怎么做呢？”
“我没弄懂，她到底在哪？”
“听我说完。让我们以此类推，你自己想不想保留这些记忆？”
“……我不知道，我不确定。”
“让我们再拓展一下，你现在可以决定是否保留自己以及另外两人的记忆，这就是前十名的奖励。第一名还可以额外获得一个名额，虽然林沐会放弃，我想。”
说罢，办公室的门开了。半发男走了进来，站到江民身边。“走咯，小伙子。”
“等等，你还没说霍萌在哪！”
“你还没悟透。”军大衣将雪茄掐灭，笑着看他。“我们来自平行世界，小兄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