江民记得听过这个词。
大逃杀。对，没错，大逃杀。有部电影，好像是日本拍的，就叫这个名字。大逃杀。把一群学生关在荒岛里，只留一个人活下来。残忍、BT、毫无意义。除了满足某些人的血/腥/渴/望，江民想不出这种东西有什么存在的必要。
周围嗡声不断。学生们彼此交头接耳，确认消息，恐惧的气息暂时被震惊和疑惑压制，每个人都想弄明白现在是什么情况，他们纷纷看向站在演讲台上的半发男，而半发男又瞧着杰克。于是大半个礼堂的人都瞪向同样茫然无措的她。
“大，逃，杀？”她弹出几个音节。
“没听说过吗？嗝，很有趣的，你等会就知道了。”他想起来还有差不多一千人盯着自己，转头面向所有人说：“没听错，嗝，我们要举办大逃杀！”
人群骚动起来。部分学生用不高不低的嗓门问这是不是玩笑。江民也有同样的疑问，但仅浮于表面。他亲眼见证那高个子在枪林弹雨中被射得稀烂。
这是真的。
这TM是真的。
江民试图稳住呼吸，但做不到，满脑子都是血流肌掀，模糊恶心的画面，这不仅仅是想想而已，是TM真的。他感到胃里恶心，腹中翻江倒海，早上未消化的面包和豆浆沿着喉管往上涌，又烫又辣，灼烧沿途。他剧烈咳嗽，咳嗽声与其他人的低语交替响起，将礼堂的混乱演向小高潮。
“嗝，安静，嗝。”半发男对着话筒说，又是一阵刺耳的尖鸣，几乎把耳膜刺破。噪音敲碎了某些人本就脆弱的神经，礼堂里啜泣与号呼声一片。几个心理素质还行的老师试图维持纪律，让学生远离持枪士兵。毛毛男也在此列，他举着双手凑到门口的本班学生面前，要他们往里边靠。江民们机械地照做，完全不知道接下来该干什么，会发生什么，幻想有没有可能下一秒铃声便能将他们从这噩梦中唤醒。
“安静，嗝，我再说一遍，安静！”半发男忽然吼道：“别闹了，你们这群冰冻蠕虫！”
江民抬起头。这个比喻他从未听过，和半发男本人一样怪里怪气。想到这个，他不禁侧头透过被上千人呼吸蒙雾的玻璃向外看去，眺望校门口的方向。枪声如此剧烈，连对面的锦怡院小区都能听见。JC应该在路上了吧？还有武警。很快这儿就会被包围，半发男不可能杀死所有人质。
但他没有看见马路上跑车，十来秒的时间里一辆也没有。联想之前所见悬浮于空中的黑色飞梭，不安的情绪迅速在体内蔓延。这一切都太古怪了，这些擅自开枪的士兵、无车的街道、黑色飞梭……他很难相信自己不是在做梦。
“好，安静下来了，很好，嗝。”半发男环视礼堂，他的嗓音如此真实，就和小区值班室里抽烟跷二郎腿的保安没区别。热气在穹顶下蒸腾，周围人的呼吸如催眠曲，但他不可能睡在，他已经在梦里了……
“我来宣读规则，你们，嗝，你们听好了。”半发男举起稿子，异瞳白毛跳到他肩头，像法老的侍卫巡视瑟瑟缩缩的学生与老师们。
“首先，嗝。等下，大逃杀你们知道是啥吧？”
“噢，知道知道！”一个尖锐的声音尖叫道，只见那个留马尾辫的学生兴奋地上蹦下跳。“我知道！”
“这不是那种无聊的综艺节目，哈哈，你不用抢答。”半发男笑了出来，笑声很轻松，好像作为嘉宾在参加什么名人访谈。“行，嗝，有人知道，我猜下面的诸位也听说过。”
有人高声哭了起来，听不出是男是女。
“啊，逗我吧。”半发男扶住额头。“能不能别在我说话时打岔？把他嘴巴堵上。”
礼堂另一头有东西攒动，接着传来几声闷响，那哭声停了。“好了，别吵了，嗝，我们……”
似熊的怒咆刺破空气，礼堂那头爆发骚动，有人袭击了士兵，还高喊着什么。紧接着枪声大作，宛如暴雨倾盆。人们尖叫，纷纷埋头捂耳。二爷又抱住了江民，他喘不过气来。
枪声终于平息，余音不绝，慑人心扉。江民向混乱的中心望去。即使有排排椅子和人头的遮挡，依然瞧见那刺眼的猩红。有人的哭声听起来已不再像人，礼堂里鬼哭狼嚎，宛如地狱一般。
半发男扳着张脸冷眼旁观，翻了个白眼，叹气，从马尾辫同学那儿接过一杯水，慢慢灌下，那模样充满责备，好像这一切和他无关。
江民怒火中烧，拳头紧握。周围悲惨情景与那家伙喝水形成的对比化为火焰在他胸膛内熊熊燃烧。他像将这些士兵撕裂，同时脑中回响的枪声又让双腿发软。眼下连杰克都不敢做什么，她像块石砖似地坐下，二爷随即发出一声杀猪似的叫。还没搞明白咋回事，江民余光就逮住半发男侧头的动作，对方的目光如此冰冷、漠不关心，暗藏杀机。江民的心顿时凉了半截。这家伙不好对付，一点也不好对付。
二爷捂着手吹气。“断了，断了。”他念，心痛地揉搓他那只玩炉石时用来放心灵控制牌的指头。杰克瞟了他一眼，嘀咕声“抱歉”，然后接着瞪视演讲台。
在枪支的威胁下，人们逐渐安静了下来。小声哭泣。有骚味自不远处蔓延，有人被吓得尿了裤子。这股味道与门外门内的血腥味混合，形成难以置信的强烈臭气。有人被惨状弄得呕吐，半消化的食糜让礼堂内部的空气与垃圾中转站别无二致。同班的女生们也有忍不住泄胃的，那冲气逼得江民用嘴呼吸，祈求死死抓住自己的二爷别也吐出来。
半发男在上边抱怨。“靠，瞧瞧这儿，跟猪圈似的，嗝。我……啊，恶心，恶心透了，你们。”他从机械衣里抽出一块金属制品，把它盖在嘴前。
“这下好了，嗝。”他的嗓音变得瓮声瓮气。“现在我们来看看……好，大逃杀规则，赫菲斯托斯杯……我真想把取名的家伙丢到废体带去。”
他举起稿子。
“第一条，随意杀人，做啥都行。但不能对维护秩序的士兵和其它工作人员下手。其实你们也没法下手，哈哈，嗝。
“第二条，不许跑出边界。边界就是学校的围栏。我知道啊，你们中有人喜欢逃学的，校长也很清楚，是吧？”
校长盯着他，好像看见了泥塑会说话，然后慢慢地点头。
“嗝，学生，啧啧。先把话放在这，如果有人想翻墙逃走的话，等待ta的可不是电网、毒雾这些东西。你们有人玩《绝地逃生》，我知道。别想着被毒圈，嗝，被毒圈电了还能用血包补回来。一击必杀，嗝，你们可以试试。”
江民皱起眉毛。绝地求生？他好像突然抓住了救命稻草。也许这一切都是出戏，道具和鲜血包用的都是最逼真的那种，一定是这样……
人群中有几团絮絮低语。半发男的目光移了过去。
“讲大声些。”
鸦雀无声。
“你们怕什么呢？嗝，我又不会杀了你。”半发男笑笑。异瞳猫从他肩膀上跳了下来，缩在其怀中任凭抚摸。“讲出来，嗝，我不喜欢窃窃私语。”
几声咕哝。
“大声些！”
“武器怎么办？”那人的声音不大，但却格外清晰。“我们要拿着圆规互相捅吗？”
“哈哈哈，当然不用，嗝。”半发男打了个响指，顿时一道蓝光从他的小臂处反照向背后的空墙壁，就像幻灯片。“你们要自己设计武器。”
他们被赶往大田径场。
经过那大个子的残躯时，江民瞪圆了眼睛。他第一次在现实生活中见到尸体，恶寒胆边生。那人浸没在红黑色的血泊之中，手指似枯木般扭曲，脸庞稀烂，像碾碎的杨梅。当目光逮住两枚白里含黑的圆球后，他不得不扬起下巴不让自己吐出来。
其他同学大多没忍住，干呕此起彼伏，间杂流体打至地面的噼啪响声。二爷也在此列，他抓着江民的胳膊，面色苍白，姜黄色的胃容物顺嘴边滴下，活像痴呆病人。江民猜测自己的表情也好不到哪去，就算没吐，他的膝盖也抖个不停，根本控制不住。
半发男走在前面，离他们不到十米，被两名持枪士兵左右参护。异瞳猫在其肩头回望队伍，就像他的监控仪。杨佳音，那个不知为何被允许半自由活动的学生在旁边兴奋地说个不停，在震惊与惊惶的寂静中，话语传得很远。其内容无非是他多么喜欢大逃杀、曾经看过多少遍、明白如何放好播音员云云。所言谄媚、音调又似女生，让人不由得恶心。
有人在后边大骂，应该是杨佳音的同学，骂得相当难听，用词已不局限于繁殖器官。被骂的人毫无反应，而痛斥者在几声闷响和唉叫后也没了动静。
反抗与脱逃的努力从未停止。离开礼堂时，江民听见后边传来一连串的枪响，尖叫与哭求并鸣；下楼梯时，有几个家伙认为狭窄的地形和遮掩物能提供保护，飞也似地向中楼蹿去。也许被当场打死，哭声被引向新的高潮；而踏上楼底的林荫道后，还有胆大的试图夺枪。
是高二的一名男老师，个子不高，戴着眼镜。江民回头去看时，对方正与士兵搏斗。穿西装的他开始还有突然袭击的优势，但敌人很快反应过来，一枪托敲在其脑门上，发出的响声连这儿都听得一清二楚。老师踉跄后推，眼镜滑落。
嚓啦啦啦啦啦！
枪口喷射火花，玻璃碎片四溅。老师像被人猛推似的向后倒下，鲜红血液从脖颈处射出，如水量稀薄的喷泉。人群再度炸响哭叫，歇斯底里，江民快听惯了。他麻木地旁观这一切，就像寂静的大多数一样。哭得厉害的不一定脆弱，而面无表情的说不定已经精神崩溃，就像他一样。
身边有不安分的攒动，红黑色的头发从江民面前扫过，然后是喘息、咒骂和低声的劝阻。社会哥死死抓住杰克的胳膊，把她控制在队伍内。几名士兵侧头查看情况，见一切还在掌控中，没做什么。
队伍继续前进，后半部分绕了一个大圈，避开倒在干燥柏油路面上的老师。早上，江民还见着他在食堂里吃粉，雾气盖住镜片。现在那对玻璃散落遍地，如晶莹的尘埃。也许不一会儿，自己就要遭受同样的命运。
江民神志恍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