只是数百里之遥的燕城却完全是另一个样子，相思虽未完全苏醒，却也总是一大早被窗外的鸟叫声从那充满血腥和杀戮的梦境叫醒。
五六月间的燕城，早就是一片绿色的天下。柳树绿了，小草绿了，连池水都是绿的。空气中都弥漫着一丝花香，几声鸟叫，一派夏日香气。
那当胸一枪果然厉害，将养了几日，相思还只是觉得锥心的疼，只有不断的沉睡才能逃开那要命的疼痛，只是那可怕的梦魇却也让梦醒后的相思心有余悸。
“不要……不是……”那重复的梦境又来了，在梦里总是有好多个满身是血的鬼魂，紧紧追着相思不放。相思想逃，可是在梦里总是逃不了，那些鬼魂总是如影随形。
砰！又是一声巨响，从梦中惊醒的相思，喘着粗气，大汗淋漓，惊恐的左右张望着，整个房间却是空无一人。
“小姐？”甫一回屋的孙寅见到终于睁开眼睛的相思又惊又喜，连忙跑到相思床边，对着刚刚清醒的相思，左看右看，上看下看，连眼睛都不敢眨一下，生怕这样活生生的小姐又会不见了。
被吓醒的相思，本来满心的恐惧，倒是被孙寅滑稽的样子逗笑了，无奈刚一笑出声，便扯动了胸前的伤口，“哎呀！”相思疼得叫出声来，额头上又是豆大的汗珠滑了下来。
见状，孙寅也是慌了神，不知是安慰，还是赶忙去叫医生来，正在那里进退两难间，恰好马医生进来了。马医生一眼望见孙寅进退两难的样子，也笑得合不拢嘴。
“我倒要把你小子这副滑稽的样子照下来，看你下次还敢不敢嘲笑我？”马医生虽说医术高超，凭着跟尤家的关系，在燕城也是叫得响，但有一样极小的毛病——惧内。平日里，马夫人只要一不高兴，也不分场合时候，总要让马医生难堪。这时候孙寅总要和李韦明他们合起伙来好好嘲弄一下这个老实人，这下子马医生也算是报了一箭之仇了。
“好了，马……马医生……”一时情急之下，孙寅结结巴巴的竟连一个称呼也叫了好几遍。“哎呀！”孙寅也气得轻打了下自己的嘴，指着床上清醒过来的相思，继续结巴道，“小姐……小姐……”
“好了。”马医生扒拉开碍事的孙寅，走到相思床前，柔声道，“小姐好多了吧？”说着，马医生查看了下相思包扎的纱布，也基本没有渗血了，伤口恢复的还好，接着又搭了下相思的脉，“嗯，果然脉象平稳，只是比平常人虚弱些，想必是失血过多的缘故，只要好好调理，不日便可大好了。”说完马医生细心为相思盖好被子，相思之于马医生就好比一个真心喜爱的侄女。只见马医生宠溺的抚弄了下相思额前的碎发，安慰道，“放宽心，有些事真的无所谓对错，尤其是在如今这个世道。”
心事被人说中，相思先是心里一怔，俄而，却是一个释然的微笑。眼前这个老人如父如友，总是在一个不远也不近的地方，远远关爱着自己。
“我这就吩咐你们家人帮你送碗参汤来，你好好歇着吧！”说完马医生便是一个暖心的微笑，转身对着孙寅厉色道，“好好照顾你家小姐，这次如果再出了事，在督军那里就谁也保不了你了。”
“知道了。”孙寅连声答应着，眼睛却直往相思床上瞟去。相思自然明白孙寅是在求助，刚想声援，“马……”相思心知这次受伤和孙寅无关，不忍他无辜受累，想出言相助。谁知马医生却一早儿赶在相思前头，出言安慰道，“我知道，他是你的人，你一贯不会让自己的人受了委屈的。”说着马医生还不忘笑着看了难得无言可辨的孙寅一眼，“这可害苦了我这把老骨头。”
两句话下来将三个人都逗乐了，相思更是一吐数日来憋闷在胸口的浊气，一股脑的都倒了出来，胸口一时畅快不少。
相思透过薄薄的棉纱窗帘望去，只是数日未见，这天地像换了一个样子。在燕城上空缠绵了几日的乌云终于散去，太阳也找回了属于自己的热度，甚至肆无忌惮的彰显着自己的能量。小鸟也寻回了失去了一个冬春的声音，翘立树头，肆意招摇着专属的自由。连地上的草，树上的叶都换上了新装，嫩绿的叶子让人有重返仲春的错觉。
“现下是什么时辰了？”相思小心的寻找着安全的使力方法，期待靠着自己的能力做起来，无奈只是微微一动，还是不可避免的扯动到了伤口。
眼见着相思峨眉微蹙，苍白的脸上霎时布上细密的汗珠，雾蒙蒙一片，美得让人心疼。孙寅赶忙跑上前去，一手小心翼翼地扶过相思的头，一手将枕头放到合适的位置，然后慢慢的将相思放在上面，嘴里还不忘答道，“刚好是早上，小姐醒得刚刚好。我方才看到他们正准备早饭呢！过上一刻钟就该好了，到时小姐可要捡爱吃的吃上几口。”
两人正说着闲话，只听得门外的敲门声响起。原来是马医生吩咐下去的参汤已端了上来，孙寅忙道了谢，捧过托盘，端到相思面前。
“这参汤来得倒快！”相思明知这参汤是最耗时辰的，想必是早早备好的，马医生的医术是越发的好了。
“哪里能这样快，这是老爷一早吩咐好的。不管小姐醒没醒，这汤汤水水的都要一早备好了。”这几日孙寅也是亲眼得见老爷对小姐的关爱备至，叹道，“自从小姐住到这里，老爷就吩咐把所有病人都打发到城里其他院里安置，生怕打扰了小姐的清静。小姐昏迷了这几日，老爷是衣不解带的在床边守着，几乎都没合过眼。要不是马医生劝着，兴许连东西也吃下几口。小姐……”
“好了，我都知道。”一番话下来，只见相思还是绷着脸，眼神空灵的望着窗外。半晌，相思才收回视线，望了一眼放在桌上的小碗，淡淡地说了句，“参汤再不喝就凉了。”
此言一出，孙寅便知再劝下去也是无益，却还是忍不住长叹了口气。无奈的端起参汤，还是不忘先放在唇边轻吹几口，估摸着温度合适了，这才送到小姐嘴边。
“袁潜呢，他怎么样？”似是无意间相思便问起袁潜的境况。那日为袁潜挡了一枪，相思也说不清到底是什么冲动让她连思考都来不及就做出那样冒险的事。兴许那一枪就会要了自己的命，那这一切苦心经营不都毁于一旦了吗？
“还提他干什么？提起那小子就有气，我是不清楚在那间屋里到底发生了什么。但是我只知道小姐是在他面前受的伤，可那小子竟然在手术室外说那样的话。他根本……”跟着相思这么多年，孙寅多少也学到了些喜怒不形于色，但是这次袁潜的举动确实惹火了他。
“他说什么？”早就猜到孙寅接下来的话不免都是咒骂袁潜，相思随即便打断了忿忿不平的孙寅，直接问道。
“他竟然说，小姐算计了他，这一切都是小姐对他的算计。从那晚之后他就再也没有出现过，连一句话都没有。”回忆起当时的场景，孙寅还是压不住怒火。那袁潜只不过是个纨绔子弟，浪荡公子，要不是小姐，他哪里有今时今日的地位，这样的人竟然还敢埋怨小姐？
“算计？”闻听此言，相思却是莞尔一笑，心想道，这倒像极了袁潜的性子。“这也怨不得他，他本来从小就长在尔虞我诈、勾心斗角里，不免对任何人、任何事都多了几分芥蒂。何况那人还是我，自然要多加几分小心。”相思脸上无丝毫怨怼，言语间还有几分怜惜。或许是同属天涯沦落人的心境，让相思更能体会到袁潜内心的凄苦。
“小姐？”虽然明知小姐对于这个袁潜总是多加乖纵，但是眼下这情形小姐只怕偏心得太过明显了吧。“小姐对于那袁潜倒是宽容得很，只怕一样的事放在旁人身上又是大不相同了。”言辞之间多了几分讽刺意味，孙寅从不曾和相思这样说话的。
相思心知这是孙寅为父亲抱不平，可也不想挑明，只是敛眉斜乜了一眼孙寅，轻笑道，“我倒不知你还有此等口才，我身边只怕容不下你这样伶牙俐齿，巧舌如簧之人了。”
闻言，孙寅心里顿时冷了大半，小姐从未说过这样重话，想必是自己一时不察，犯了小姐大忌。心乱如麻之际，手里的汤碗也险些整个覆在被子上。还好孙寅眼明手疾的接住了，只是小半碗参汤还是不可避免的从手指缝中漏了出去，都泼在了被子上。一会儿的功夫便犯了两个大错，顿时已是冷汗淋漓的孙寅只敢斜着眼偷瞄了相思几眼，一如犯了错的小媳妇似的，模样甚是可怜。
眼见得孙寅这副受气包的样子，相思终是撑不住笑出声来，“今儿这错要是换了别人，我定是不饶，非要将那人赶出去不可。”说着相思突然停了下来，留心孙寅的反应。
果然，此言一出，孙寅头低得更深，越发耸肩耷背，十足个上庭的犯人。其实，深谙相思脾性的孙寅，只是安心陪着小姐演出戏罢了。
“只是今儿个换了你，我却少不得要法外施恩了。”说完，相思捂着胸口，强忍着笑意，整个人都歪在了床上。
眼见着小姐消了气，孙寅也便可功成身退了,佯作怨怼道，“小姐长到这么大，从小的脾气还是不改，总是要这样吓唬人。”一时，病房内笑成一片。
隔着一层玻璃，尤叔懋站在外面也有一盏茶的功夫了。接到马医生的电话，他便放下所有急慌慌的赶来，及至到了门前，耳听得相思难得笑得这样高兴，却不敢进去了。他只怕自己打断了这样难得的笑声，无妨，只要相思好好的，他在与不在都一样。
此时的相思或许永远都不会知道，门外有一个人曾经多么感动于门里的笑声。那日的尤督军，眼睛熬得通红，满面倦容，连脚步都是蹒跚的，只有唇边的微笑，还有灿若晨星的眼神，足以照亮他的全部余生。（未完待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