年已过花甲的张辅已经记不清多少年没有在穿戴这身戎装，上一次穿戴时似乎还是平定汉王之乱。
这位正统年间硕果仅存的老将戎马一生，年轻时便随永乐大帝南下靖难，壮年时五出塞北，之后更是独掌兵权，三平安南，战功赫赫。
当年那个意气风发的年轻人已经到了风烛残年的时候，可鲜血犹是滚烫，他忘不了和永乐大帝飞驰塞北，共饮壶酒的昔日荣光。
历经四朝的老将重披旧甲，身姿不如以往挺拔，甚至佝偻的让人心酸，但在这一众文武大臣都乱了阵脚的时候，他仍是站了出来。
封勋左柱国，封爵英国公的张辅是当今朝堂上大权独揽的王振唯一惹不起的存在。王振视文武百官为侍仆，唯独对张辅礼尚有加，地位超然，可见一斑。
此时的张辅已经不愿在责备自己为何不上谏皇帝取消此次御驾亲征，大小历战千百场的张辅从骨子到容貌，都是典型的铁血军人。
后悔是没有意义的，这时他能做到的，便是守住这里，以保陛下和文武百官不受刀兵之祸。
这次出征，不光大明精锐甲士尽出，连半个朝廷都伴随圣驾，张辅站立的土墙后，不光有大明天子，还有兵部尚书邝埜、户部尚书王佐；内阁学士曹鼐；大理寺右丞萧维桢……
这些都是天子的左膀右臂，亦是大明朝廷上的护国柱石，如果他们都死在了这，那大明江山就算倾塌了一半。
他已经没退路了。
“禀国公，瓦剌人又杀上来了！”
张辅一只手扶住土墙，另一只手则抽出金鞘百炼刀，胡须花白的他回望身后一张张年轻的面孔，厉声道：“击退敌军！保护圣驾！”
潇潇英雄不知暮老，百战老卒仍觉年少！
土墙后，明军所剩的辎重和中军大营里所有的大明精锐都拥挤在这，更有半个小朝廷和如假包换的大明天子。
司礼监掌印太监、当今天子的的先生、文武百官的翁父、后世人眼中的死太监王振正躲在他的豪奢大帐中瑟瑟发抖。
是真的瑟瑟发抖。
这位独揽正统八年朝政大权，威风凛凛的大太监已经忘了上次出现这种慌张失措的感觉是什么时候，貌似是先皇驾崩后被张太皇太后召见要砍头的那次？
他无暇多想。
他伸出手哆哆嗦嗦的端起银盏，想要猛灌一口壮壮胆，酒盏却没拿稳洒了一地。
在京畿中平日以文武百官来撒气的王振这时跟一个银盏过不去了，狠狠的把银盏踹飞，比起自幼入宫的太监则显浑厚许多的嗓音在帐中回荡：“瓦剌番子不是说要议和的么？这帮言而无信的番子！死番子！臭番子！贼番子！”
王振大骂不断，侍立在帐外的锦衣卫只当充耳不闻。
出征前的豪言壮语这时全成了空谈，他想起自己出征前在明英宗面前大肆鼓吹的那些话，还有梦想着能有一天如同永乐大帝持刀纵马砍杀瓦剌番子的壮美场面，都成了虚无缥缈的烟云。
他这时，真的慌的不知该如何是好。如果自己没有劝说皇帝亲征，如果自己没有因为爱惜老家那几十亩庄稼地而令大军换道、如果听了邝埜的苦苦劝诫让大军先行入城……
只可惜，没有这么多如果。
王振颓唐的靠在案台坐下，一切都晚了。
不、还没晚，瓦剌这帮穷番子不就是要钱么！本公多得是！要多少有多少！只要能换条命活着回去，就算割让了半个大明江山又如何！
人死了，可就真的什么都没了。
王振眸光一亮，似乎已经能想到自己回京畿后的场景，他迅速爬起身，拉开帐帘问道：“现在情形怎么样？”
门口被王振派来保护自己的锦衣卫足有近百人之多，为首的千户作揖行礼道：“禀公公，瓦剌番子又冲了一波，国公大人正在奋力迎抗。”
这名千户嘴角淌血，并非外伤，而是断水许久后嘴皮脱落的症状，连官职位列正五品的锦衣卫千户尚且如此，底下的士卒状况可想而知。
向来拿鼻孔看人的王振这时亲切的握住这名千户的手，小心翼翼询问道：“能守住？”
千户吓了一跳，迟疑道：“应该、应该能吧。”
像是发觉自己说错了话，千户立马补充道：“请公公放心！下官以及众将士定然至死护佑公公！”
至死？你们死了本公该怎么办？
下定决心的王振恢复了昔日的跋扈模样，他甩开千户的手，冷淡道：“去、把本公带的几车物件还有大营里所有值钱的东西都装上车。”
千户抬头，不解道：“公公这是？”
“还不快去！”
王振一巴掌甩在千户的乌翎帽上，千户急忙带着人去装车。
王振仰起头看着灰蒙蒙的天穹，唉声道：“本公这次，也只能听天由命咯！”
皇帐内，明英宗朱祁镇端坐上席，临时布置的皇帐自然比不得京畿深宫里的做派，底下还有数十位大明皇朝的栋梁，此刻各个都哭哭啼啼，却始终拿不定一个主意。
这位少年天子沉着脸问道：“老师在何处？为何不来？英国公能不能守住？瓦剌可还愿意议和？”
无人作答。
过了半晌，兵部尚书邝埜眼角还挂着泪痕，泣声道：“陛下！瓦剌军已占尽优势，怕是不会议和了！”
嚎啕声更甚，不论这些大人身份如何显贵，在瓦剌骑兵的马刀下，众生平等。
“陛下，要不，咱们降？”
哭红眼眶的大臣中有人发声，皇帐顿时安静下来。
前几日才摔伤腿的邝埜怒而拍案站起，踉踉跄跄走到发声的那人面前，指着他骂道：“安敢出此言！莫非忘了北宋两帝坐井观天的祸事！”
朱祁镇沉默不语，看着自己身上做工可称天衣无缝的五爪龙袍，似乎是想到了曾祖父为何迁都北上的初衷，向来优柔寡断的他抬起头，用阴冷的眼神环顾诸位大臣，一字一顿道：“不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