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李德裕

由唐至宋,中国的人文版图渐渐发生了变化,越来越多的文明因子向南倾注。海南岛,是这种整体变化的终极性领受者。

本来中国自殷商以来一直以黄河中下游的中原地区为经济、政治中心,但是,因重要而产生争夺,因争夺而产生战乱,因战乱而产生流离,每次中原的战乱总引起百姓的纷纷南逃。晋永嘉年间曾发生过因战乱而有数十万北方士人南迁的典故,这典故在唐宋年间越演越烈。诗人李白曾多次看到北方人因社会大乱而像永嘉年间那样夺命南奔的景象,写诗道:“三川北虏乱如麻,四海南奔似永嘉。”除了大规模的南奔之外,在政治倾轧中失败的势力常常被贬谪到岭南,某些有隐潜思想的仕人则通过多方选择把这里看作安全地带。

欧阳修编撰的《新五代史》卷六十五中有一篇传记,写一位叫刘隐的岭南军官如何保护由于种种原因而南下的“中朝人士”的,其中提到当时的整体背景:

是时天下已乱,中朝人士以岭外最远,可以辟地,多游焉;唐世名臣谪死南方者往往有子孙,或当时仕宦遭乱不得还者,皆客岭表。

(上海古籍出版社、上海书店1986年版《二十五史》第6册,《新五代史》第87页)

这里“唐世名臣谪死南方者往往有子孙”一句,可以李德裕为证。李德裕是唐朝名相李吉甫的儿子,自己也做过宰相,在宦海风波中数度当政,最后被政敌贬到海南岛崖州(即今琼山县),才过一年就去世了。这么一个高官的流放,势必是拖家带口的,因此李德裕的子孙就在海南岛代代繁衍。据说,今天岛上乐东县大安乡南仇村的李姓,基本上都是他的后裔。在岛上住了1000多年,当然已经成了再地道不过的海南人,这些生息于椰林下的普通村民不知道,他们家族在海南的传代系列是从一种强烈的异乡感中开始的。

在交通工具十分落后的古代,水急浪高的琼州海峡所造成的心理障碍几乎难以逾越。当时朝廷的当权者也因为这个海峡的存在而把流放海南看作是最严厉、也是最后的一个流放等级,离满门抄斩只有几步之遥了。像李德裕这样被流放到这儿还保留着浓重的“帝京意识”的人,痛苦自然就更大。从留下的诗作看,他也注意到了海南岛的桄榔、椰叶、红槿花,但这一切反都引发起他对故乡风物的思念,结果全成了刺心的由头,什么美感也谈不上了。他没有想到,这种生态环境远比他时时关切的政治环境重要,当他的敌人和朋友全都烟消云散之后,他的后代却要在这种生态环境中永久性地生活下去。他竟然没有擦去泪花多看一眼,永远的桄榔、椰叶、红槿花。

海南岛人民把他和其他贬谪海南的四位官员爱称为“五公”进行纪念,认认真真造了庙,端端正正塑了像,一代又一代。“五公”中其他四位都产生在宋代,都是为主张抗金而流放海南的,而且都是宰相、副宰相的级别。一时间海南来了那么些宰相,煞是有趣。主张求和的当权者似乎想对这些慷慨激昂的政敌开个小玩笑:你们怎么老是盯着北方疆土做文章,没完没了地念叨着抗金、抗金?那就抗去吧——下被扔到了最南面。

但这些人不管谁来了都是岛上大事,都应该说几句。

李纲、赵鼎

先说李纲。宋高宗时做宰相,后来宋高宗自己改变了主意,也就把他流放到海南万安(今万宁)来了。1128年11月李纲和儿子渡海到琼州,向人打听万安的去处,人家说,万安离这里还有500里路程,僻陋之地,去了根本找不到生活用品。走山路过去难免遭到抢劫,一般人总是先到文昌搭海船过去,如果运气好遇到顺风,三天可以到达那里。李纲一听,大吃一惊,已经到了琼州竟然还有那么多艰难的路程要走!也摇摇头长叹一声,先找一个地方住下来准备上路,没想才3天,大陆方面来人急急通报,他已经被赦免了。那是求之不得的大喜事。涕泪交加地高兴了好几天,选了一个吉日,于12月16日渡海回去,在海南岛共逗留了30来天,像一次短期旅游。短期就短期吧,海南岛依然认账,认认真真地算你来过了,而且算你带着冤屈带着气节来过了,供奉在庙堂里永久地纪念下去。

再说赵鼎。也在宋高宗时两度担任宰相,因主张抗金与秦桧闹翻,贬谪到海南岛吉阳军(今崖城)。他是1145年上岛的,门人故吏不敢再与他通信往来,而秦桧却时时隔海关注着他,他又一直在疾病和饥饿中挣扎。上岛第三年他托人渡海带话给儿子:“秦桧不会放过我,我如果死了,你们也没事了,我如果不死,你们却会麻烦。”于是绝食而死,死前为自己手书了出丧铭旌,文为:

身骑箕尾归天上,气作山河壮本朝。

李光、胡铨

与赵鼎同案的是曾任副宰相的李光和曾任枢密院编修官的胡铨,他们也在差不多的时候被流放到海南岛。李光与赵鼎有过诗作上的唱和,胡铨来时赵鼎刚刚绝食自尽。李光和胡铨在海南岛住的时间很长,直到1156年秦桧死后才返回大陆。这样,他们就有可能平心静气地来体验海南岛了。尤其是李光,他在海南岛居留10余年直至80多岁,他的案子曾祸及50余家,跟随自己一起来海南岛的长子又死在自己前面,自己的案情由于不断被人告发而一再升级,景况实在也是够惨的了,但他的心态却越来越强健,原因就在于他对海南岛产生了认同感,可以有滋有味地享受四周的自然风物了。生活十分艰苦,但只要听说市上有猪肉卖,他也会乐呵呵地让小兵通知几个朋友来吃饭:

颜乐箪瓢孔饭蔬,先生休叹食无鱼。

小兵知我须招客,市上今晨报有猪。

李光喜欢上了海南,由衷地希望它好起来。他支持发展当地的教育事业,遥想当年孔子曾希望鲁国变成一个文明的周王朝,如果海南也能大力推进儒学教化,孔子的理想说不定要在这里实现呢!“尼父道行千载后,坐令南海变东周。”——他用诗句写出了自己对海南岛的信心。郡学落成那一天,他比谁都高兴。

他甚至并不盼望自己被赦回归,而是浪漫地幻想着如何在琼州海峡间架起一座长桥,把海南岛与大陆联结起来:

海北与海南,各在天一方。

我老归无期,两地遥相望。

宴坐桄榔庵,守此岁月长。

愿子一咄嗟,跨空结飞梁。

度此往来人,鱼盐变耕桑!

实在是一种异想天开的祝愿,海南岛已经让他放不下了。

这便是“海南五公”。五公祠二楼的大柱上有一副引人注目的楹联,文曰:

唐宋君王非寡德,琼崖人士有奇缘。

意思是,这些气节学识都很高的人杰被流放到海南岛,并不是唐代和宋代的统治者缺德,而是我们海南岛的一种缘分,要不然我们怎么结交得到这样的大人物呢!这番意思,这番语句,出于海南人之手,真是憨厚之至,我仰头一读就十分感动。(未完待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