建筑是是居住的机器，产生感情的机器！
——勒·柯布西耶
脱脱还在耳机里叽叽喳喳地说着什么，可薛霸没听，他闭上眼，又睁开眼，略显疲惫地伸手取下鼻梁上的眼镜架，露出其下苍鹰般锐利的双目。
他很严肃。
这次，人群后方的萧溯月也迎战般地抬高了下巴。
但她没有说话。
他降低了声调：
“——萧同学，我能理解你的不悦。一个莫名其妙的男生突然对自己穷追猛打，换了我也会严加防备。”
薛霸明明是在冷静地自嘲，却给人一种气场反转的错觉，就像鸡群里不起眼的鸡忽然摇身一变成了丹顶鹤。
他顿了顿，继续说：“很抱歉过去对你造成了困扰，我也保证，今后不再用可能冒犯到你的方式拉近距离，我会严格反省自己犯下的过错，以最严谨的学术态度进行自我改造。今天我只是为了说些才来找你的。就这样。”
他干净利落地倾吐而出。
而后，薛霸随手把眼镜架扔向一边的垃圾桶，“哒”地一声，有什么东西消失了，随后他踏上了学生宿舍内院的石板路。
——这种与“谎言”无二的装饰品，他不需要。
注意到他扔眼镜的小动作，自始至终都死死盯着他的萧溯月此刻也压低了眉心。
“薛霸！你就没有想反驳我的点么？”
在最不该听见她说话的时候，她居然开口了。
薛霸的身形顿了顿。
他没有回头。
“反驳？”
“反驳我对你的挖苦啊。你应该知道，那段攻击里充满了漏洞。你就不觉得恼火吗？”
她似乎在给他一个机会辩白。
但薛霸果断地推走了她赠予的机会。他依然背对着她，回答也出人意料：
“不必了。经过这次失误我明白了，语言并不是用来证明严谨性的工具，它的最大作用是尽量减少歧义地交流。你的意思我完全听懂了，那么，也就没有一一针对那些漏洞进行反驳的必要。我承认自己是个只会绊住善良的小姑娘的脚的男人。要是下次你还觉得我绊住了你的脚，就只管把我一脚踹开吧。”
他再次迈开脚步。
萧溯月用指尖轻轻拨开眼角的碎发。
“……我会的。我不仅会踹开你，还会让你尝尝竹刀有多疼。”
她轻声说。却仿若掷地有声。
这情节让围在她身边的女生们都吃了一惊。最初她们还以为这一对会是偶像剧的展开，没一会儿就变成了正能量成长励志剧，到最后似乎还是个现实主义结局的斗殴剧？
直到薛霸走出宿舍区的边界，她们也没能消化他毫不留情进行自我贬低的心态。
“两……两个中二病？”
数分钟后。
“最后还是失败了……”
他长叹一声。
午后的阳光直射操场跑道，冒出一股塑胶接近融化的臭味，已近深秋，校园里的梧桐树叶也落得七七八八，一踩一个响，连散步都没法安静下来——像极了薛霸此刻的心态。明明他骨子里是个不爱动感情的人。
“恰恰相反，您成功了。根据AI捕捉到的面部微表情，萧溯月对您的好感度略有回升，已脱离绝交危险区。”远在图书馆研讨间的甄乐雨欣慰道，“看来练习得到了回报呢，老薛。”
“哈，记忆力好大概是我唯一的优点了。”
甄乐雨啪啪啪拍了几下手掌，“恭喜你学会了进阶自嘲技能！活学活用也很重要喔。”
“明明小丑才是抑郁最严重的人。”
“你的论断并不符合事实，数据显示，抑郁指数与小丑这一职业并无绝对相关性。”
“……要是她知道刚才的道歉也是你的建议，应该会气得把我碎尸万段。”
就在昨晚，在脱脱和甄乐雨的严格监督下，薛霸熬夜看完了33部爱情电影里的道歉相关片段，记下了大数据+机器学习生成的原创金句，没想到在实战上还真歪打正着派上了用场。有一瞬，他甚至找回了曾经准备高考作文时的大脑蒸腾感。
“但我不懂，为什么你要丢掉镜框？那是形象设计的一部分！”甄乐雨好奇地追问。
“现在就要从头开始了啊。”他却答非所问。
“学霸？”
再度冷静下来之后，薛霸竟有种一身轻松的感觉。也许是刚才扔掉的眼镜架使他饱受束缚的心灵得到了解脱，他不适合纯形式的东西，有隐形眼镜已经足够了，再多就只是累赘，反正不论脱脱怎么推荐，他都不打算跑去把那玩意捡回来。
不过，想到他随手一扔就是几百人民币，薛霸的心脏还是不可避免地抽痛了一下。
脱脱配合地发出了铃声：“叮！用户薛，现在是否更新短期目标？脱脱将继续为您的脱单之旅保驾护航。”
“嗯，我要赚钱。”
这个回答有点叫人意外。
薛霸在白色的建筑前停下脚步，思考着如何通过勤工俭学的办法赚够下个月的生活费，以免花重金买衣服的事被家里发现。
其实，薛爸是二线城市小有名气的律师，奉行精英主义教育理念，儿子上大学后，也严格限制了他的生活费水平，想逼薛霸自学些理财投资的门道。可惜一心扑在学业上的薛霸对金钱相关的杂学半点兴趣都没有，连最简单的定投都不愿花精力管理，至今还是个无产阶级。
要说勤工俭学，学生超市就是其中最简单的选择，时薪26元，比在外面打工轻松一大截。但今天，这栋楼前面的小路显得有些热闹非凡了。
人这么多……让他回想起了舞会那晚的惨痛经历。
“同学，你对历史文化有兴趣吗？我们历史文创协会正在招新，内联、外联、宣传、开发都有空缺，社团福利很好喔！”
罹患人群恐惧症的薛霸脸上的“肃穆”被曲解成了“认真思考”，见状，摊位前戴头巾的青年积极地递给他一枚海报。难得对方这么热情，薛霸却只是淡淡地扫了一眼、就立即打算把海报塞进不远处的垃圾箱。
甄乐雨连忙制止了他。
“学霸！你刚刚听到没？”她的声线比以往尖锐，“机会来了！”
薛霸先是条件反射地摘下耳机，免得突破天际的音量又给他的听觉系统带去不可逆损伤，而后他愣了愣，猛然反应了过来。
“……社团？！”
“对！系统显示，你在恋爱上最大的优势就是自认为对天下所有的女人和女人的所有都一无所知。这会促使你更加全面地去了解一个人，而并非停留在一见钟情的表面阶段。若想深入了解萧溯月，最好的方式就是加入和她相同的社团组织——历史文创协会。”
甄乐雨的分析头头是道。
“——你好，我要入社！”她话音未落，薛霸便一步跨到摊位前，双手拍在桌面上，额头气势逼人地顶上了那青年的头巾，“请问入社有什么条件吗？”
小青年被他凶恶如虎的眼神吓了一跳，眼睛都转成了斗鸡眼。
“啊……好的、好的，请先来这边填个表吧……”
T大历史文创协会。
听名字像是历史悠久的大社，但其实，它只是一支成立不满三个月的新生代年轻协会，经费捉襟见肘，以创造有兴趣多样的历史文化研究选题为第一要义，既不像隔壁鲁豫文化协会那样拉拢地方土豪校友，也不像社科系成立的官方历史协会那般根正苗红，是个地地道道的边缘学生组织。
也正因为无权无势，协会的活动地点只能设立在学生超市地下、一个面积约为23平米、终年不见天日的小黑屋里。
外文系大三学生赵睿正是该组织的创始人兼社长。年仅21岁的他顶着一只赛过顶级鲜肉偶像的鹰钩鼻，每日的发型必定经过精心打理，戴一副prada银边可变色眼镜，能说会道，大二暑假就拿到了顶级咨询公司的预留offer，未来一片光明。他的一切设定似乎都与这个旧地下室的气氛格格不入。
但这不能影响他每日定时前来的热情。
“早呀，溯月！”赵睿抱着一叠印坏的海报从书桌边经过，顺手往她桌上放了盒巧克力，“这是我暑假从德国带回来的。你和大家一起分了吧，别怕胖，一定要健康快乐地度过每一天哈。”
今日梳着双马尾的萧溯月抬起眼皮看着他，脸上还是那副标准微笑。
“谢谢会长。”
“对了，打印机好像出了点问题，印出来的彩图都是糊的耶。”
“我这就去联系维修部门。”
“嗯。新一届立项的赞助商呢？找得怎么样了？”
“还在洽谈中，我想这个月内可以拿下。”萧溯月低头摸索着印有历史问卷的再生纸，即使在背过身去的过程中，她嘴角的弧度也未曾放松分毫，“会长，协会的面试模拟题都在这里，您看看有没有什么不妥。”
他打了个响指。“Wonderful！我相信你，不用看了。下午我就去面试场。本协会成立之初，干事有所空缺，免不了进来些浑水摸鱼的人，记得给我盯着点，纯粹想混简历的早些踢出去。我们只要做实事的好苗子。”
“我明白。”
两人的对话就像行云流水一般，自然，稳健，而毫无缝隙。
见到此景，一等赵睿离开了活动室，坐在书架背后的两个男学生便小声议论了起来。
“啧，会长也太偏袒她了，才大一新生，就安排了这么多重量级工作？”
“大驰，你可是宣传部长，对待人家小部员心胸宽广些。”
“哼。我心胸不宽广？上周她那么直白地拒绝了我的约饭邀请，一点都不懂我是在关心小部员的身心发展！这也就算了，例会的时候，每次我有什么提案，她也总爱在别人面前公然挑我的毛病，引经据典，出口成章，生怕别人不知道我下不来台。你说说，这不是故意跟我过不去吗？”
谈论之时，桌上摆着“宣传部长张弛”名牌的小辫子京腔青年一直在装腔作势地整理着左腕衬衫袖口，一道白光闪过，露出看似价值不菲的银色表带。坐在他对面的部员立马开启了拍马屁模式。
“什么？这就是她的不对了，咱们大驰部长好心请她吃饭，居然敢不领情。”
“嗳，就你是个明白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