薛霸一愣，随即拨浪鼓似的摇摇头。
“也还好，没有那么贵。”
“别骗我。”
萧溯月还想细问，此时服务生青年已经端着红酒和第一道菜肴走了过来，优雅地为他们倒上高脚杯，又情绪化地演起了一出戏：
“下面为您二位上的第一道菜是来自多瑙河畔的优质鱼子酱，俄罗斯鲟鱼一年只洄游产卵一次，我们希望您能以崇敬生命的态度品尝这口鱼子酱的鲜活滋味。英格兰著名作家彼得·梅尔曾写道，鱼子酱这美食，好日子可以吃，坏日子也可以吃，凯旋时是犒赏，悲难时是慰藉。爱情初绽时，再合适不过。请二位含在嘴里，温润三秒后再吞咽。”
他走后，萧溯月发着呆，让薛霸又充满了猜疑。
“你不爱吃鱼籽？”
“不是。”她像在苦笑，“其实彼得·梅尔的后半句写的是——爱情初绽时，再合适不过；爱情凋谢时，也可。”
闯祸了……
他选这道菜本来也就是看中了这文艺十足的简介，可没想到萧溯月是行家，一眼就看破了他没看穿的营销漏洞。薛霸手握餐刀，石化成骷髅人。早知道就不该因为萧溯月的批判而决定不戴耳机就出来赴会……
“你的手受伤了？”她恰当地改变了谈话方向。
薛霸低头看了一眼餐刀刀柄旁的创可贴，连忙心虚地收起了手。
“这个？切模型的时候不小心而已。”
“你切模型的技术不是很好吗？怎么会切到手？”
她一脸怀疑地眯起眼。
“可能是太困，就没把握好力度。”他举起酒杯，试图挤出偶像练习生式微笑，“……干杯？”
她把他的手重重按在桌面上，眼神格外锋利。“别转移话题！难道你是为了请我吃这顿饭，才故意接了那么多私活？这是你辛辛苦苦赚来的钱，我不想只为一口鱼籽就吃掉你一星期的劳动成果！”
被她这么一怼，薛霸不知道他该感动还是反驳。
“我是第一次来这种餐厅。”半晌，他才缓缓开口，“说实话，服务生推荐酒水的时候，我都不敢拒绝。”
萧溯月盯着他的眼睛看了许久，随后“唰”地站起身，抓起他的胳膊就往门外走去。
“怎么了？”
“我们别吃了，现在就退掉剩下的菜，说不定还能还回来一点钱……”
她头也不回地拽着他往前。
薛霸的力气更大，手腕一用力，终于把她拽了回来。
“你坐下。”
“可是……”
“就算价格有点贵，这也是人生的全新体验，不是吗？”他把她摁回座位上，霸道、不留情，但他还是在努力战胜那个不善言辞的自己，“我不是想挟持你，也不想让你觉得我接私活帮人出图赚钱请你吃饭给你造成了压力，但这是我的问题，因为我觉得，从道义上说，赔礼道歉的标准不能太寒碜。仅此而已。”
“薛霸……”
“而且从这座餐厅能直接望见整个北京城的夜景，如果站在高处，平时注意不到的细节也会自然浮现，人才能真正意识到这座城市的样貌，我很喜欢这里。这是我选在这里吃饭的最关键理由。我这么说你能接受吗？”
他是认真的。
“我也喜欢这里。灯火通明。很漂亮。”萧溯月叹了口气，“但是，夜晚的城市之所以这么漂亮，还不是因为大家都在加班。同理，你消耗身体健康接所谓的私活请我吃饭，只会让我更内疚而已。”
薛霸见她冷静了下来，便松开按在她双肩上的手，回到自己的座位，坐下。
萧溯月理了理耳边的碎发，唇釉亮晶晶的，边缘被牙齿轻轻咬去一块、像是出土文物上的破损那样醒目。
她在烦恼。
好在高级餐厅的服务生都很有眼见力，中途并未出声打扰他们，此刻也依旧是一副“我们什么都没看见”的优雅状态。于是薛霸整理着逻辑，试图说服她：
“溯月，你刚刚说的都是文明发展的必经阶段，我国落后西方太多年，想要赶超的话，人人都势必要多付出一些努力才行。加班也好，努力工作也好，都是这个原理。后来者优势这个词，你听说过吗？”
“我知道。这简直是资本家的论调。”
她苦笑了起来。
“别这么说，资本是现代社会运转的必要动力，城市建设同样离不开巨额资金。像是这些公园，人行道，开放广场，都耗费了千千万万纳税人的心血，但是它们才是让城市生活更美好的直接来源。想象一下没有公共空间的钢铁森林是什么样子。同理，我接私活也是为了让自己过上更好的生活，吃上好吃的饭，这没什么问题，你只要当我是朋友，和我分享快乐就行了。”
他只会举建筑学专业内的例子，但道理却说得明白通透，让萧溯月很是无奈。
“你要这么说我可就认真了，你看到的这些地产有不少属于金融属性，与资产绑定，用于制造无穷无尽的衍生品，被金融机构拿去证券化获利，这对城市建设是好事吗？”
“简单的好坏无法定论，我们必须面向世界来判断你所说的伦理性。”
“既然你理性到这份儿上，那我们就AA呗。”
“不行。”
“为什么？”
“这是我为了道歉才请的，要是AA，不就跟没道歉一样了吗。而且我是男生。”
“是男生所以要请女生吃饭？你的思想是不是还停留在上世纪那一套？女性不是男性的附庸，那些心安理得享受着占便宜的愉悦的女性，总有一天会连本带利把占的便宜吐出来。这就是压榨反弹！爱情永远是等价交换，如果你提供丰厚的物质基础，而我无法给出等价值的回报，你就算嘴上不说，心里也会觉得吃了亏……”
“我没这样的想法。”
“我知道，我也不是想辜负你的心意，只是……”
真奇怪，她明明知道薛霸是好意，也知道他没有看不起自己，可在这种时候还是无法心平气和。大概是曾经出现的类似遭遇让她义愤填膺吧。
薛霸望着她泛红的眼眶，一时失去了判断力。
“对不起。”
他的道歉让她突然醒悟了过来。她慌张地用手捂住脸颊，一个劲地自责刚刚不该钻牛角尖，怎么办，她居然把他吓得开始道歉了！
“你为什么要说对不起？”
“我让你生气了。”
“……我没生气。”她连连摇头，脸上开始飞速变红，为了保持冷静，她往嘴里灌了一大口红酒、把自己呛得直咳嗽，“咳咳咳……好吧，我是有点生气，但我是在气自己太感性，动不动就把话题搞得这么僵。薛霸，你不需要道歉，该道歉的是我，是我误会你在先、删微信在先、还给你的好意浇冷水、最后还吵到毫不相干的话题上去了……其实我只是觉得愧疚，明明一开始就不是你的错，还让你花这么多钱请我吃饭。”
她的声调很不稳定，看来是真急了。
薛霸挠了挠鼻尖。
“你没有把话题搞僵，我觉得这是很有意义的讨论，可以帮助我理解专业以外的人对城市的看法。但是……你真的没生我的气？”
“当然没有。不过你请客就这一次，下次开始咱们AA。我想尽量和你对等。”
她对他举起了高脚杯。
薛霸松了口气，轻轻碰上她的杯壁，挤出一个酷似喜剧演员的微笑。
萧溯月也对他笑着点了点头，这次是发自内心的真诚微笑，和舞会上客套的笑容完全不同。
好可爱……
“咯噔”一声——他突然感到内心深处的某个按钮被打开、全场开始拉响警报——随后他手足无措地把那口鱼子酱塞进嘴里。强刺激性的酸味液体从鱼籽外膜中破壳而出，让他的腮帮子一下子失去了知觉，就像今晚发生的一切那样，恍惚迷离，百思不解。
“溯月……其实我……”
他有一股强烈的冲动，想把此刻内心的真实情感变成语言说出来告诉她。
但就在这时，萧溯月竟“咚”地砸在了桌面上。
“咦？！”
薛霸的心脏差点被吓停跳。
她慢悠悠地抬起头，“对……不起……我一喝酒就容易醉……”
还好她不是心源性猝死，只是被那口红酒引出的头晕。
他想扶她坐直，又不好意思伸手，只能前后伸缩了好几次，最后强行没收了她的酒杯。
“你不会喝酒？那别喝了。”
“但是这瓶拉法奇干红味道很清新，能喝出法国特有的柔和感，还有樱桃和黑莓，起码是三十年前的混酿，浪费了多可惜啊。三十年前我们都还没出生呢……咦，我怎么能看见两个你？……等一下，是三个……再多一个就能四重奏了……”
结果，因为那口红酒而晕晕乎乎的萧溯月甚至根本没记住鱼籽的味道，睁眼就发现自己四肢呈“大”字地躺在了宿舍的床上。
“……嗯？”
“啊，溯月，你要洗个澡再睡吗？马上就停水了。”
室友刘淑杰捧着漱口杯从床下经过。
头发凌乱的萧溯月一脸迷茫。
“我是怎么回来的？刚才薛霸还在表演四重奏……”
“什么玩意儿四重奏？是他把你背回来的。我说你也是，明明喝不了多少酒，干嘛还这么喜欢品酒？”
萧溯月一拍巴掌，“啊！我想起来了！他请我在高级餐厅吃了一顿饭！”
刘淑杰对此表示困惑，“这有什么好想起来的……你连这都忘了？还记得我是谁吗？”
“——但是我没看到小票！！”
听这声惊呼的音调，不知道的还以为萧溯月上交了错误的学位论文文档、还超过了修改期限。
“不就是小票么，反正也不能报销……”
“不行！我要大概记住他花了多少钱的！我们还只是普通朋友，这种事得心里有个数，嗯——烦死了。”她烦躁地揉着头发，“居然还把我背回来……他对我这么好，会让人觉得太沉重啊。”
她不希望他强行遵守俗人对“恋爱”的规定、花大钱请她吃大餐，想和他平等，想共同分担……
这些事后很轻易就能想明白的道理，当场她却没能解释清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