赵睿笑了。
“你是个直来直去的人。我不讨厌。”他收回了悬在半空的手,拨开额头前被汗水黏在一起的头发,声音也经历了一个180度的盘旋,“既然你这么耿直,我也想趁此机会直截了当地说了。你和萧溯月不合适。”
这人终于切入正题了。
薛霸压低了声音。
“理由是?”
赵睿垂眼看着他,像在可怜他的无知。
“你知道她为什么会参加历史文化研究协会吗?”
“因为喜欢历史。”
“不单是这样。我换个问题吧,你知道她为什么这么反感你在人际交往方面的小聪明吗?”眯眯眼赵睿神色轻松,话语却在步步紧逼,“无言以对?也是,毕竟她比谁都更清楚,如果只重视自己的世界,长期处于目中无人的状态,将会把自己封闭到什么地步。”
“别说得好像你很懂她似的。”
薛霸不悦道。
但赵睿的反应却出乎意料。
“……我就是比你懂她。因为我一直在她身边看着她,不论羽毛球还是萧溯月,我都比你更熟悉。”
他睁大了双眼,口吻忽而变得格外凝重,是林中已弓起背的兽:何时要瞬发取其性命,全看对方是否仍要不知死地挑衅。
【系统加速计算中——】
【危险警告——】
那是萧溯月高三的寒假。
作为我国TOP2的顶尖高校,T大一直保持着暑期招募成绩优异的高中生前来校园参加冬令营、并给予表现优良者适当高考加分的传统,当然,只有获得综合评价最高的少数人才能拿到。
园子里呼啦呼啦涌进一群小朋友,像新生儿一样纯粹、无谋、又充满好奇心,让寒冷包裹着的校园终于获得一丝生气。
大学生赵睿正是这批高中生的辅导员。
在参加冬令营的孩子们当中,又属他最关注的那个女孩尤为扎眼。
她很聪明,学识渊博,上知天文下知地理,熟读诗词歌赋,擅长以史为鉴、以理服人。她也很毒辣,一旦看穿问题本质,便不会在乎和谐,字字戳心。偏偏,她却个性极为寡淡,和班里的其他同学都不怎么交谈,这与她温柔乖巧的外貌相去甚远。
“你不想和他们做朋友吗?”
有一次,萧溯月在分组发言中被所有人忽视,成为了全班唯一落单的人。赵睿有些担心,便在课后将她留了下来。
“没有必要。”
她望着窗外的雪花,轻轻回答。
不知为何,那女孩的眼睛里没有热忱。
明明作为高中最优秀的学生被推荐来了冬令营,却一点也不为此感到喜悦。因为她不是那种会随波逐流的人。听所谓专家开设的大而空的讲座、了解书上查查就能知道得更详细的时代校史、花费大量时间在团建活动上……冬令营学不到什么知识。她不知道有什么好兴奋的。而他就是喜欢她的这一点。
但有些时候,过于拒绝随波逐流、只会令自己被平庸者孤立。
她会失去发声的机会,不再得到同伴的信任,失去可靠的信息来源,像井底之蛙一样保守白眼。
最终被迫成为沉默的大多数。
“也是。以你的成绩,上T大是板上钉钉的事儿了,冬令营的加分根本无所谓。”赵睿递给她一袋食堂自制酸奶,冰凉的温度接触到相对滚烫的皮肤表面,几乎嗤地泛起白烟来,“尝尝。我超爱这个。”
“不是因为你说的理由。”她却说。
“嗯?”
“反正他们也会把我当成竞争对手,就算想好好相处,总有一天,他们也还是会从背后刺我一刀。人情往来这种东西实在是鸡肋。”
她的字里行间都透露着疲惫。
咬着酸奶口的赵睿一下子十分心疼。
“好学生的烦恼啊……”
“不过,辅导员和我没有利益互斥的关系。”她转过脸来,直勾勾地看着他,“所以我们倒是可以做朋友吧?”
她似笑非笑,冬日只亮不暖的阳光照在她的脸庞上,酸奶上的水珠晶莹剔透,像放大镜聚焦而成的光源,一下子点亮了赵睿心中的烛火。他承认,自从上次圣诞节讲座上相遇之后,他就一直很在意这个思维风格异于常人的女孩。
“……好啊。我明年打算在T大创立一个新社团,等你来了,应该就能凑够申请人数。你喜欢历史?”
答案是必然的,要不然她也不会带着《资治通鉴》在教室里乱晃。
兴味相投的他们立刻成为了朋友。他们不仅会一起出入T大食堂,也会偶尔在课后讨论历史相关的小话题,虽然主要还是赵睿在说个不停,萧溯月只是间歇性地打断他一两次,问个问题。
“学长,成立社团那么难吗?”
“难。首先是启动资金和一系列复杂的手续。根据团委规定,成立一个新社团,第一步需要找到另外两个学生一起作为主要申请人,并联系校内的挂靠单位,找一位教职工做指导老师,这才算达到了基本要求。然后,三名主要申请人需提交社团登记、申请、章程、指导老师确认函等六个表格,等待社团部办公室答复,双方就相关问题达成一致后,将举行答辩;要是答辩通过了,再上报学生部,由学校进行审批。学校审批之后,再通过三天的公示,社团才算顺利成立。其次,我的目标很明确,我不想做那种没有实际意义的社团,如果真要做,就必须有所产出才行,这其实很难控制……因为多数人混社团只想蹭个社工经验、让简历更好看一点。”
萧溯月谨慎地在笔记本上记下他说的话,随后抬起头,“那我能为你做些什么?”
“嗯……溯月你知识这么丰富,肯定能成为有影响力的人,如果跟那些利益相同的竞争者相处不好,也可以试试影响网络上的其他人呀,比如知乎什么的。等高考完了,我希望你暑假提前来校,你和我、还有我同学,我们三人一起走最后的流程。”
“一言为定。”
那是他印象里萧溯月第一次露出真正的微笑。
然而,事情的进展永远不会一帆风顺。
萧溯月和赵睿走得越来越近的消息不胫而走、传遍了参加冬令营的高中生们的宿舍。一向孤高自持的她忽然放低身段与某人交好,偏偏那人还是小班的辅导员,在心有不满者看来,这就是一目了然的歪手段。
如此一来,萧溯月原本就岌岌可危的人际关系就如雪山一般瞬间崩塌了。
在冬令营结束的评分大会上,按照惯例,他们需要投票选出班级中“最杰出奖”的优胜人。每人一票,不记名,不可以填自己,也不可以弃权。结果可想而知,不论在什么环节表现都极度出色的萧溯月的名字下,却没有一个粉笔记号。
“那么,获得加分的是王真真同学,让我们为她鼓掌!”
她输了。
输得彻彻底底。
输给了一群乐观向上的乌合之众,也输给了那个不愿低头的自己,悔读南华说的大概就是她。
不过这败北也在她意料之中。
“真对不起,虽然没拿到额外加分,但我还是来了T大。”9月,她举着录取通知书,出现在赵睿的宿舍楼下,表情平静,“我的分数能去经管,不过我遵从本心,选了社科。”
他可兴奋极了。
赵睿曾经后悔过的专业选择,她却没有步他的后尘。他欣慰地松了口气。
“来得正好。”他拉上因紧急赶下楼而未能关好的上衣拉链,说,“我只想招收踏实做事的人进来,现在还没凑够人数呢。是你救了我一命。”
“你说得也太夸张了。”她淡淡地说。
赵睿摇摇头,“赞美是需要夸张的。怎么夸张都不为过,这是人际交往的根本法则,不是吗。”
“啊……哦……有点道理。”
“反应要给得干脆点,认同就表示认同,反对就说出理由,这么啊、哦的可不行。”
“你说话好像老师啊。”
“可不是么,在T大我就是你学长,勉强也能算半个老师。”赵睿回答得格外自豪,还顺手拍了一把她的小脑袋。
萧溯月露出了一个百感交集的微笑。
见到这样的萧溯月,他决定把他的第二个遗憾也教给她。他希望她学会和周围的人做朋友——哪怕他们是她的竞争对手。
在T大,任何人的优秀都不再是鹤立鸡群,人外有人山外有山,谁都有被人压制的时候,谁都不会是绝对的冠军,也因此,他们都要学会接纳那个不完美的自己。
与此同时,社团创立的工作有条不紊地进行着。一些预料之外的困难接连出现在二人眼前。
“又被驳回了?”
“嗯,说是没有足够的资金来源、计划书里又写了需要大量现金流。”萧溯月点点头。
“都说了可以用我的私房钱了……”
赵睿瘫坐在软乎乎的懒人沙发上,以食指按侧脸,叹了口气。
她严肃地说:“不可以,来历不明的资金是无底洞,你一个人垫不了。我们社团本来就没什么政策倾斜,最近抓得严,就怕跟不明不白的投资人扯上关系。”
“也是。”
暑假期间,新社团的审批工作因上个委员长临时休假而推迟许久,为了赶上最后的死线成立历史文化研究协会,他们忙得乱成一锅粥。
“那就再寻求一波其他公司的赞助吧。”他宣布。
赵睿的斗志总是欣欣向荣。以他的能力和人脉,赵睿帮忙解决这个问题其实并不困难。但是,萧溯月却意识到他是在故意以此敦促自己——快快成长为羽翼丰满的雄鹰。
她点了点头。“好,我去见见你介绍的那个人。”
“别紧张,稿子都练习过很多遍了,不用怕的。你知乎运营得不错,粉丝量这么多,肯定能过!”
“嗯,可我没去过那样的场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