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里，韩靖然来了净梧院。彼时，净梧院残荷满湖，风光无限。几盏灯火遥遥地在水廊上飘荡，廊上站着的人，水光一波波荡漾在脸上，衬得肌肤晶莹似雪。
“少爷，少夫人她就在那里喂鱼。”身形苗条的丫鬟提着一盏灯，将青衣男子引到了这里。
韩靖然远目，果见水廊上苏婉清白衣飘然的侧影，清逸悠远，露珠般美丽，在夜色中，显得那样夺目。他眯了眯眼，轻声问，“怎么这么晚了，她还不休息呢？”
“睡了，又起了，”丫鬟回答，“少夫人说肚子压得不舒服，睡不着，就让苗燕姐姐她们陪她出来吹吹风。”
韩靖然默然，是啊，苏婉清的胎儿也显怀了。这个时候，就算身体底子再好，也是有些不舒服的。像夏可唯，脚肿胀，小腹发胀，是整夜整夜地睡不着，眼泪流了一枕巾。而苏婉清是怎样的呢？他从来不知道。
他以为她这样坚强，一定会把自己照顾的很好。
可是他忘了，再自爱的女子，也需要丈夫的关心。
如果在一个家中，她连丈夫的支持都得不到，那其他的，纵然得到了，又有什么意思？
苏婉清，苏婉清。
她可曾整夜整夜地辗转反侧，回想他们的当初？
她可曾在没人的时候独自垂泪，哀怨韩靖然的心狠？
她可曾虽然理解，却永远无法原谅？
韩靖然闭了目，又睁开。她是苏家嫡女啊……他想压倒苏家，让韩家成为四大家族之首，苏家嫡女却是他的妻子，这尴尬的地位，让他实在不想见到苏婉清，就怕她偶尔问起朝廷上的事，自己无从答起。
她怀了孕，身居幽宅，也不和苏家多联系，恐怕根本不知道，最近在朝廷上，苏家被打压的很厉害。因为夏家和韩家，都在慢慢地投靠太子殿下。老皇帝身体越来越不好，而太子对苏家，却一直是不怎么喜欢的态度。朝上现在已是水深火热，也就温家，还能艰难地维持平衡中立的地位，这中间，不乏有温雅墨的功劳。温雅墨既和太子交好，又和苏家关系不错，她两方都尽量不得罪，才能给温家一个喘息的机会。
“少爷，您不去看少夫人了吗？”并不知道自家少爷在想什么，丫鬟只是看少爷静静地望着远处的少夫人，心里很奇怪。
韩靖然回神，咳嗽一声，终于抬步，向水廊上走去。
却是立刻，苏婉清身旁的一个丫鬟偏了头，看到了他，就轻轻给苏婉清耳边说了什么。苏婉清便身子半转，清冷的目光看向他。韩靖然心中大为警惕：苏婉清身边的那个陌生丫鬟，是什么来头？！自己习武出身，脚步极为轻盈，她却能在自己上水廊的一瞬间发现自己，实在不得了！
苏婉清有了这么个丫鬟吗？他隐约记得苏婉清跟自己提过……
终于走到了跟前，韩靖然看着她，“还不睡？”
苏婉清笑笑，“你不也是。”她虽然在笑，目光清和温婉，却也没多少笑意，很明显是敷衍的态度。
韩靖然还是没能忍住，目光落到了锦瑟身上，“她就是你新买来的丫鬟？查清身份了吗？”
“嗯，”苏婉清笑，却有一股说不出的嘲讽味道，“她不是燕归鸣假扮的，我保证。”
“苏婉清！”韩靖然受不了她这个说话的口气，脾气一下子就被她点燃，但看到她苍白的容颜，扶在栏杆上的手也是纤细雪白，又是想起自己多日来对她的冷落，心里浮起愧疚，觉得对不住她，便也能好生解释，“燕归鸣是朝廷要犯，你知道的。我是担心你，你和谁相交都好，都不能和他相交。至于这个丫鬟，”他停顿一下，目光不动声色地扫过锦瑟，锦瑟很平静地接受他的审视，韩靖然没有从中发现疑点，才说了下去，“只要你喜欢，就留着吧。”
苏婉清忍不住笑：就算你不喜欢，我想留，还是会有办法留的。
但夜里天寒，她没有笑出来，却捂着嘴，轻声咳嗽了两声，才缓下来。
韩靖然担心地看着她，“请大夫了吗？我看着，你脸色太差。”
“大夫说正常，怀孕都是这样的。”韩靖然能平心静气地和她说话，是多么难得的时刻，苏婉清也不想一见他就争吵。她别过目，她不是一见他就想争吵，她是一见他就觉得难受，她厌恶他辜负自己，无法忍受背叛。
韩靖然沉默片刻，又道，“可唯身体不好，我一直在她院子里，你多担待些。”
“你对她很好呀，”苏婉清轻声，目光落在水面上，“你也曾经对我很好，可惜你已经忘了，我也快要忘了。”
她话说的这样平静，却因为太平静，反而让人觉得心中难受。
韩靖然望着她，心里一瞬间，涌起太多太多的情绪。红盖头下，她言笑晏晏的样子。院子读书的时候，阳光照在她身上，那么好看。她坐在窗下，望着远方的天空，给自己写着一封又一封的家书。她和他手拉着手，在院中共看风景。她看到夏可唯和自己相处，忍泪苍白的样子……一直到后来，她连目光都不往自己身上放，她转过身，在幽幽暗暗的院落中，背着身，背着光，越走越远，融入黑夜。
而什么时候自己回头，竟是已经找不到她了。
现在她说，“你也曾经对我很好，可惜你已经忘了，我也快要忘了。”
韩靖然心中涌起害怕，他竟是在怕她真的就那样走远，再也不回头。情不自禁的，他上前一步，拉住她手腕。苏婉清诧异地回头看他，眼底没有多余情绪。韩靖然声音微黯，“婉清……我让夏可唯进门，你是知道原因的。”
“知道，”苏婉清喃声，“你喜欢她。”
她的“喜欢”，敲在他心中，荡起涟漪。他俯身望着她美丽的容颜，失笑，“那不是真正的原因。夏家和韩家……已经绑到了一起。婉清，你说实话，如果苏家倒了，是因为我的原因，你会恨我吗？”
“……难道我现在就不会恨你？”苏婉清觉得好笑，后退，想挣扎开他的拉扯，但他握在她手腕上的力气很大，她挣扎不开，只能靠着栏杆，仰视他，静静的。（未完待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