买下莉拉一事虽然让沃恩的钱包消瘦了不少，但要挽救财务并不是太困难的事。
说起来，沃恩本就是经常光顾赌场的常客。这是因为他每次都刻意压制着在赌博中赚取的金额，加上他在花钱时往往不节制的关系。
对于沃恩来说，参与赌博的次数越是频繁，同时就代表了每次输钱时的风险就越小。因为他不以大赢为目的，带的本金并不多，要只是一两次在赌场输个精光，也不会对沃恩的财务状况产生致命性的损失。
虽然大笔的金钱因为买下莉拉不翼而飞，但沃恩并没有特别感到可惜，而是抱持着淡然的心态前往赌场，赚取平实的收入。
在第三次支付莉拉周薪的时候，他已经完全回归到原本的生活了。
这一天，沃恩之所以会闪过外出购衣的念头，是因为下雨的关系。
帝都的气候多雨，天空终年都覆盖着一层厚云，泰晤士河也经常泛滥，将贫民窟毁于一旦。
今天也是一早就下起了雨。
毛毛细雨宛如从天上垂下的丝线般，笔直地落了下来，在这种天气里，帝都就像是被包上了一团棉花似的，听不见平时的喧嚣声，也同时是适合放下工作、悠哉读书的日子。
沃恩就和往常一样，随便挑了本书躺在沙发上阅读着。
“……呃。”
忽然间，他听见了强行压抑下来的呼气音，那就像是被毛球哽住喉咙的猫咪的叫声。
他探头一看，只见原本在打扫房间的莉拉，此时正弓着背蹲下身子。每当她呼气一次，她的背部就会为之一颤，并伸手按住嘴角。
沃恩之所以会立刻站起身子，是因为莉拉的模样就像是在强忍疼痛一般。
对于人口拥挤、卫生条件又差的帝都来说，就算染上流行病也不是什么希罕事。
不过，在沃恩开口询问之前，莉拉已经一鼓作气地站直了身子。
“我，没事。”
她瞥了沃恩一眼，在木板上写下了简短的句子。
在拿到教科书后，至今已过了将近两周，莉拉由于还不习惯书写，能写出来句子极其有限，但她记下的基础单词量已经越来越多了。
这主要归功于无法说话却能听懂英语的能力，以及自身的努力。
沃恩又花了几秒钟，这才明白那奇怪的声音似乎是莉拉的喷嚏声。
“这样啊……”
察觉到自己是慌慌张张地起身后，沃恩轻轻咂了一声。他在感到难为情的同时，换上了一张若无其事的脸孔坐回沙发。
“对不起。”
看到她随后写下的话语，沃恩忍不住微微侧首——因为他实在想不到打喷嚏和道歉这两者之间到底有什么关连。
不过，在莉拉再次打了个喷嚏后，他随即有所察觉。
乍看之下，莉拉打喷嚏的动作显得相当不好看，实际上，她似乎在拼了命地将打喷嚏的音量压低。由于特意去压抑正常的生理现象，才会让打喷嚏变成难过的呼气声。
每当打一次喷嚏，她就会抽着身子，露出害怕的模样。
对了，这丫头原本是奴隶啊。
沃恩想起了这个他一直都不怎么在乎的事实。
若真的被调教成“绝对不会哭叫”的话，那打喷嚏自然也会被含括在哭叫的分类里。
想必过去每当打喷嚏或是咳嗽，她就会挨一顿毒打。
莉拉那微渗恐惧的视线，此时正飘向沃恩的手边。
“看我干嘛，无所谓啦……”
帝都即将迎来冬季，气温只会逐渐变得更冷。到了年底的时候，泰晤士河会彻底结冰，甚至还会在河面召开冰上市集。
而这间在伦敦大火发生后搭建、和古董没两样的住宅里，根本找不到一间完全不透风的房间。
一想到莉拉在天气寒冷的日子里也会是这个样子，他自然地说出了这么一句话：“走，买衣服去。”
“……？”
莉拉稍稍动了一下视线。
她看向的是沃恩的房间，并精确地在收纳沃恩衣物的衣柜上定位。
“已经、很多了。”
她之所以会这么写，是因为包含养父的旧衣在内，衣服已经多到塞不进衣柜了。
“为什么你会觉得是我要买衣服？要买的是你的衣服啦，你的。”
“……？”
“如果打算靠身上的那片薄布熬过帝都的冬天，我也不会阻止你就是了。”
“……！”
莉拉似乎吓了一大跳，连文字都忘记怎么写了，只见她拼了命地想传达意思，却只是在慌张地比手画脚而已。
不管怎么看，她看起来都不像是感到开心，而是感到畏缩、害怕、客气。
从她的动作可以看出，她认为自己只要有这一件衣服就够了，完全没有添购的必要。
但沃恩刻意忽略，甚至还装作一副“看懂”的样子随口说道：“原来你这么开心啊，好，那就立刻动身去买吧。”
“……！”
“不过我对女人的衣服不怎么了解，要是随便找间店，搞不好会被骗得买到赃物，那可就麻烦了。”
莉拉还在沃恩的视线角落处做着可爱的抗议，他一边为此感到有趣，一边有了想法。
“说起来，最近好像有个擅长此道的家伙欠了我一个人情啊。”
要查出奇斯的所在地相当简单。
只要找间就近的酒馆，向外场的女侍搭话，并露出“他欠我钱但一直没还，真伤脑筋”的表情就行了。
这一带的酒馆没有一间是奇斯没去过的，而身在酒馆的奇斯也忘不了向女性搭讪。
姑且不论身为赌徒的功夫，若是就知名程度来看，奇斯可是远远在沃恩之上。
爱八卦的酒馆女子总是会喜孜孜地说出奇斯最近在哪处酒馆出没，或是和谁陷入了情网。
沃恩花在寻找奇斯身上的金钱和时间，充其量不过是喝掉几杯葡萄酒的程度罢了。
……
“买衣服吗！的确，上次见面的时候，我就觉得她明明这么可爱，却穿着一身土气的衣服呢。”
原本在咖啡厅与女性共席的奇斯，听完找上门来的沃恩的要求后这么说道。
“她的肤色和这边的居民不太一样，因此我建议穿些能映衬肤色的服装比较好。一般来说，亮色系的礼服会让身材显得臃肿，穿起来很吃身材，但换做是莉拉妹妹穿上的话，一定会变得非常漂亮！我保证！”
“你接受得这么爽快的确是省事，但展现出这么兴致勃勃的态度，反而让人觉得恶心啊。”
“沃恩先生的嘴巴还是这样狠毒啊……就是这么一回事，我得先失陪了。我度过了非常愉快的时光，下次再见面吧。”
奇斯从座位上起身，向坐在对侧的女子挥手致意。
两人的面前明明各放了一个咖啡杯，而且奇斯一点都没有要掏钱的意思，但女子看起来一点也不介意。他们的关系似乎就是这种感觉。
“沃恩先生，容我先做个确认，买二手的应该就可以了吧？还是说要订制？”
“天气冷成这样，谁能忍到衣服订做完啊……要是能在今天之内买完回家就好。”
“若是这样的话，我刚好知道一间不错的店，而且离这儿也不远。话说回来，头发不帮她盘起来吗？虽然放下来也很好看就是了。”
看来光是见过一次面，还是没办法让莉拉解除心防的样子，她对奇斯露骨地表达出怯怯的神情。
她看着露出讨人喜欢的笑容的奇斯，以有些僵硬的动作乖乖地摇了摇头。
“……”
“我就不用说了，她好像也没学过绑头发的方法，暂时就先这样吧。”
……
这个时期的伞，主要是指女性所使用的阳伞，雨伞则不被认为是绅士的佩带品。
不过到了最近，带着雨伞外出的男士也渐渐多了起来。
缠得紧紧的细长雨伞已经逐渐取代手杖，颇有跃升为新时代绅士阶级的象征之势。
当然，在重视旧有文化的人们眼里，这些人自然显得不伦不类。
沃恩和奇斯之所以没带伞，并不是因为他们注重传统文化的关系。
说穿了，他们都只是嫌麻烦，所以没在出门前考虑天气状况。
沃恩等人都算是收入小康，因此也可以搭乘马车作为交通手段，但帝都的每一条街道都塞得滞碍难行，加上在车道被雨水打湿的状况下，心情不好的马儿常常会让马车陷入泥地。
若是离得不远的话，走路反而比搭马车来得快多了。
既然听奇斯说过目的地不远，沃恩等人选择的当然是淋着雨徒步前进。
陈旧的石板路处处是龟裂，到处都形成了水洼。
对于水深超乎想像的水洼，沃恩一边小心着别失足踩进去，一边开口说道：“不过，你居然什么都没说。”
“嗯？说什么？”
“听到有人特地给奴隶买衣服，不是会把对方当成怪人看待吗？”
“是这样的吗！”
奇斯一脸呆怔，似乎从来没这么想过。
“看到美丽的东西就想打扮得漂漂亮亮，这不是再正常不过的心态吗？”
“我有时候还真羡慕你在这方面的想法……”
就在沃恩发自内心地叹了口气的时候，奇斯停下了脚步。
看来是抵达预计前往的店铺了。
“是…这里？”
乍看之下，这里连个标示都没有。
不仅没有架设招牌，大门也是紧紧闭着的，看起来就是拥挤杂乱的东区街道上随处可见的旧街住宅。
不过，这间房子和沃恩的宅子不同，似乎受到过良好的保养，可以看得出房屋主人注重清洁的认真性格。
沃恩正在为是否走错地方而感到纳闷，不过走在前面的奇斯倒是爽快地打开了房门。
出于无奈，沃恩只好跟上脚步，并对站在原地犹豫不决的莉拉招了招手。
“打扰了。妲莉亚小姐在吗？”
室内不仅昏暗，还相当狭隘，这是因为随处都堆起了木箱或是布匹。
由于这些东西都堆得和沃恩差不多高，就连屋内的照明都被遮蔽，比下雨的户外还显得阴暗。
“这些全都是衣服吗？”
在眼睛习惯了屋内的阴暗后，沃恩不禁为之疑惑。
不管是打开的木箱装的，还是叠在箱子上面的布，似乎全部都是衣物。
从看似贵族人家穿的豪华礼服、适合女仆穿的朴素洋装、施以刺绣的男用外套，到适合工人使用的耐用长裤都有。
这些衣服既不是依照男女老幼分类，也不是照着价格高低排序，而是以沃恩无法理解的某种分类法则堆叠起来。
除了衣服之外，这里还混杂着各式各样的东西。他在某个木箱里看到了梳子和怀表一类的小配件塞成了一团。
“来了来了。听这声音，来的是奇斯吗？”
招呼声从店里的深处传来。
由于被堆积如山的衣服阻碍，沃恩根本听不出是从哪个方向传来的，但奇斯却踩着大方的步伐前进。
走了没几步，沃恩便看到了一处和木箱区隔开来的开阔空间。
眼前的女子大概就是妲莉亚吧。
只见一张桌子倚墙而放，一名女子就坐在桌前的安乐椅上。
岁月让她的背弯了起来，皮肤上也刻下了许多皱纹。她的头发已变成了纯白色，而从她回头张望的动作，可以看出她的视力也已经出了问题。
只见她以略显吃力的动作站起身，但点头的动作却显得高雅有礼。
“原来是客人吗？欢迎光临。”
“上次是找你缝补夹克的钮扣，所以差不多一个月没见了吧？你看起来很健康，真是叫人开心。”
“奇斯，你今天也是来买送给女孩子的礼物吗？”
“不，我今天手头不怎么阔绰啦。是这位沃恩先生想帮他的女仆买点衣服，我才会代为引荐。”
“就是这么一回事。”
沃恩将装作若无其事地躲到他身后的莉拉推了出去。
妲莉亚压低眼镜眯起眼睛，打量起表现得有些紧张的莉拉。
看到少女的异国肤色似乎让妲莉亚有点吃惊，但她随即露出了和蔼的笑容。
“哎呀呀，这可真是位可爱的客人。她这身打扮恐怕会受寒，是否要帮她挑选一整套的衣服呢？”
“有劳了。”
“我知道了。来，别这么害怕，我们一起去挑选合适的衣服吧。”
在被沃恩推了一下后，莉拉便跟着妲莉亚从衣服山之间的缝隙走了出去。
接着沃恩皱起眉头，在奇斯的耳边悄声说道：“我说，这里是怎么回事？”
“是服饰店呀。”
“看起来不像是什么正经的店家，要是赃物的话我可不收。”
服饰是相当高价的物品，一般庶民顶多就只有两三套衣物，终年穿着同一套的人也不算罕见。
能网罗这么多种类的衣服堆积成山，再加上这里诡异的氛围，怎么看都不像是正经的商家。
“你也太多疑了。妲莉亚小姐曾在贵族家庭长年任职家庭教师，是当时的人脉造福了她呀。”
“为什么家庭教师会开服饰店？”
“因为二手衣物是会从上方流向下方的。我指的不是物理上的现象，而是社会阶级之间的流向。”
这点知识沃恩还是有的。
帝都的路边有不少二手服饰店，而那些商品大多是来自上流阶级的货源，或是窃自上流阶级的赃物。
“在二手服饰的流动之中，‘佣人接受了主人馈赠’的案例也相当多哦。比方说，家里的女仆若是穿得穷酸，也会影响到这个家庭的声誉对吧？因此就会把家里的千金或其他人的旧衣服转让给佣人使用。”
收下了华服的女仆，因为外型太过亮眼而被误认为女主人的案例层出不穷，也因为这样的原因，间接促使了黑色洋装和围裙的搭配——也就是所谓女仆装的诞生，但这暂且不提。
“妲莉亚小姐似乎从以前手就很巧，因此经常接到为那些女仆小姐修改衣服的活计。然后呢，那些修改过衣服的女仆小姐们就算另觅职场，也会在新的落脚处谈起妲莉亚小姐的手艺，而她便会接到来自这方面的委托。就算辞去了家庭教师的身份，她也还是留着这方面的工作，结果就如你所见。”
“难道说，这都是她修改过的衣服？”
“当然了。有时委托人会赠与其中几件衣物充作报酬，有时也会将穿不下的衣服送给她，而这就是她经年累月下来的成果了。”
难怪这样的店铺会摆出一副不接客的态度，沃恩总算是理出了头绪。
这不是那种接待上门的客人做生意的店铺，而是属于光靠关系委托就足以维持营生的类型。
此外，从辞去家庭教师后持续做着这份工作来推断，这或许也是她消磨老年时光的活动吧。
看来不需要担心是赃物了。
“不过就算是这样，这数量也还真是惊人。”
“毕竟从我上了年纪之后已经过了很长一段时间，不知不觉间就累积了这么多呢。”
听到妲莉亚的说话声，沃恩着实吃惊了一瞬。
原本以为消失在店内深处的她，似乎已经回来了。
“你听到了啊。”
“我虽然眼睛看不清东西了，但耳朵还没变得不灵光。”
妲莉亚呵呵一笑。
那张像是揉过纸张般的皱巴巴笑容，带着一股让人感受不到实际年龄的亲切气息。
“我还真想不到贵族的家庭教师怎么会和奇斯扯上关系。”
“那还用说，是我主动搭讪的呀。我看她在咖啡厅读书的模样实在太过迷人，便忍不住搭话了。”
沃恩一瞬间还以为奇斯是在说笑，但妲莉亚随即像个少女似的羞红了脸。
“该怎么说呢……你在这方面还真是叫人肃然起敬啊。”
感到害羞的妲莉亚干咳了一声，像是要改变话题似的说道：“我找到两件还算合适的服装，请帮她挑一件吧。”
妲莉亚这么说完，莉拉便战战兢兢地从身后探出身子。
莉拉的双手各拿了一件衣服，一件是很适合孩童穿的洋装，裙襬上绣着荷叶边，腰上则有一个大大的蝴蝶结作为装饰。这件衣服以奶油色作为基调，和莉拉的肌肤呈明显的对比。
另一件则是略显成熟的款式，颜色是让人联想到深海的深紫色，胸口绣有蕾丝，裙子的内侧采衬裙设计，但为了方便活动而带有蓬度。
沃恩打量了这两件衣服好一会儿后——
“有什么区别吗？”
“天吶，沃恩先生，你真是差劲透了。”
“……”
对自己的穿着都不在乎的人，当然也不会具备评判他人穿着的眼光。
沃恩虽然看得出颜色和设计的不同，但在合不合适和好不好看这方面，沃恩会给出的建议就只有一种而已。
“我无所谓的。莉拉，挑个喜欢的吧。”
莉拉以让人担心会不会把脑袋摇掉的气势连连摇头。很明显地，莉拉似乎不希望沃恩为她买衣服。
沃恩露出了恍然大悟的神情点了点头，接着——
“原来如此……妲莉亚小姐，她说她讨厌只能挑一样，所以两件都卖给我吧。”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