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嗨！‘便士’沃恩！我听说你在布鲁斯的赌场出了大糗。”
然后便是一阵沉默。
沃恩想像起熟人和少女相互对视的光景。
“沃恩你！你这样子是怎么回事！难道说，你受了惩罚被迫喝下怪药了吗！呜哇！变得好小啊！连人种都变得不一样啦！连性别！还有年龄也变啦！这是怎么回事啊！沃恩！呜呜呜呜呜呜呜！”
沃恩听着响彻室内的喊声捧腹大笑。
访客似乎相当惊愕，那慌张的脚步声甚至传进了客厅之中。
毕竟这间屋里原本只住着沃恩一人，而沃恩连一个女仆都不雇用的孤僻个性也是广为人知，因此，当预期出来应门的沃恩变成了一名娇小少女时，也难怪对方会感到惊讶了。
更何况这熟人还是个笨蛋。
在少女归来之前，惊愕的喊声未曾止歇过，而随着客厅的门被人打开，少女和身后的一名大汉也随之现身。
“嗨，杰克。”
“哦，太好啦！你是沃恩对吧！你要是真的变成这么可爱的模样，我可真不知道该怎么办了！”
踏进客厅的男子名为杰克·布隆顿，是沃恩为数不多的朋友之一。
和身旁的少女相比，杰克不仅身高快高出她一倍，受到严格锻炼的肌肉所堆积出来的肱二头肌也比她的腰枝还粗。
杰克过去曾是名水手，帝都明明终年被厚重的云层所覆，但他的肌肤却晒成了仿佛一碰就会被烫伤的红铜色。
他的头发颜色是被海风刮伤的淡金色，受过了大小伤势的脸孔虽然显得扭曲可怖，但双眼却意外地散发着如孩童般的纯真光芒。
不过，他其中的一只眼睛目前被肿起来的瘀青遮住就是了，大概是在昨天工作时受到了强烈的打击吧。
他是一名拳击手。
这个时代的拳击还未发展成一种运动，就只是没有规则的街头比赛而已，而因为这是个一切都能赌的时代，拳击比赛也成了赌博的对象，杰克正是以此为契机结识了沃恩。
明明几天前才见过面，杰克却像是数年不见似的夸张地张开双臂露出微笑。
“不过，我可真是担心死了！毕竟我听说‘便士’沃恩难得地大赢一笔，还引发了一场骚动！话说，这个可爱的孩子是怎么搞的，她到底是谁啊！让我猜猜，你前阵子和芙兰雪提出分手，原来是因为喜欢这种类型的啊！我带早餐来了，可以在这吃吗！是我昨天比赛赢来的！”
“你太啰嗦了，还有，我是被芙兰雪甩掉的。”
“是这样吗？啊哈哈！那可真是抱歉！但芙兰雪和我说是你甩掉她的！”
“你这和纤细两字彻底无缘的个性，再次让我领教到了厉害之处。”
沃恩叹了口自肺底呼出的气息，将视线转向完全没显露出任何反应、伫立在地的少女身上。
虽然少女看似不怎么好奇，但沃恩还是姑且具备着为她做个介绍的义务。
“这个只会压迫室内空间的大家伙，名叫杰克·布隆顿，是个小有名气的拳击手，还是个把自家改建成拳击馆之后，反而让自己没地方住的超级笨蛋。”
藉由街头格斗闯出名号的杰克，由于担忧拳击文化会渐渐衰退，是以他奋发图强，打造了有史以来的第一座拳击馆。
这固然是美事一桩，但他不仅直接把住宅改造成拳击馆，还犯了没规划居住空间的失误，现在过的是连住处都得花心思张罗的日子。
他平常是待在拳击馆生活，但由于馆里没有任何家具，所以基本上是在外用餐，有时候也会像现在这样来到沃恩的家吃饭。
说来，街头格斗是在各处举办的，因此沃恩很少亲眼见识比赛的状况，但听说不管是比赛还是拳击馆都经营得相当不错。
“这家伙连脑袋里都长了肌肉，还挺强的，要是在拳击比赛看到这家伙的话，建议你把赌金押在他身上。”
“哈哈哈！能被职业赌徒如此称赞还真是荣幸！”
也不晓得是没听出沃恩话中的挖苦，还是察觉到了却加以忽视——总而言之，正因为能把沃恩的话不当一回事，杰克才能和沃恩维系这么久的友谊。
杰克看着被搭话后稍稍动了动脖子表示有在听的少女，开口问道：“所以这位小姑娘是哪位？我知道了，是你的远房亲戚对吧！”
“你是怎么想到那里去的……你应该听说我昨天一时失手，赚了一笔大钱的事吧？”
“嗯！好像是这样！”
“帝都传递消息的速度还是那么快啊……总之因为这层原因，我有必要把利益送回布鲁斯那胖子手上。但因为直接奉上现金未免也太不给他面子，所以我通过购物的手段达成目的，最后买下的就是她。”
“……”
少女无言地行了一礼。
“原来如此！你的胆子还是一样小得要命啊！”
这就是杰克首先发出的感想。
虽然没正式听过所谓的赌博师三守则，但多次和沃恩一同出入赌场的杰克，很清楚他有着“不能赢太多”的行事准则。
“要我说，没必要那么战战兢兢的，大胜一场不是很好吗！拿出真本事获胜才是对于对手的尊重吧！”
“别拿你那种挥拳互殴的世界混为一谈。”
“所以说，这位小姑娘是个奴隶啊！真是可怜的出身！”
杰克伸出了宛如戴了皮手套般的厚实手掌，粗鲁地摸了摸少女的头。
少女似乎完全没有出力抵抗，只见她纤细的脖子像是随时要被折断似的左摇右晃。
“这孩子叫什么名字？”
“……名字？”
“没错！就算是奴隶也该有名字吧！我想打声招呼，但要是不知道她的名字，那未免太失礼了！我可是个绅士！”
沃恩将视线朝着下方看去，望向少女被兜帽遮住的发旋一带，少女应该感受到了视线，但她还是连个像样的反应都没有。
“经你这一提才发现，我也不知道她的名字，那个奇怪的黑衣男也没和我说。”
沃恩嘟嚷着说道。
至于自己因为嫌麻烦，在对方说明之前就请他吃闭门羹一事，则是被刻意忽略了。
“所以，你叫什么……啊，对了，你没办法说话。”
听到沃恩的话语，少女先是微微抬动下颚和他对上视线，接着拉了一下身上穿的衣服襟口。
说到少女所穿的衣服，其实也就是朴素的洋装和套在上头的兜帽罢了，不过在衣襟一带可以看到绣了小小的文字。
那大概是把不同国家的语言转换成英语的拼音，读起来的语感有些不太自然，但还是能够让人念出声来。
“莉拉？”
被唤了名字的少女——莉拉在一瞬间像是感受到痛楚似的皱一下眉，随即点了点头。
“莉拉，她叫莉拉。”
“但是！这孩子没办法说话吗！”
“我也不太懂，我应该是花了不少钱买的才对，但来的却是这个女孩，我虽然知道姿色和价格成正比，但说不出话这点真的很值钱吗？而且她还一副瑟缩胆怯的样子。”
在两人交谈的这段期间，少女眼里的浓稠惧意仍挥之不去。
虽说被卖给人家当作奴隶的情况下，会有这样的反应也算是合情合理，但就沃恩看来，她的模样就像是恐惧深植在心底似的。
“是这样吗？她没有表情，所以我看不出来啊！”
“你最好学点察言观色的本事。”
沃恩耸了耸肩。
不过对于以打斗为生的拳击手来说，察言观色的技术大概派不太上用场。
虽然是混杂了纯粹的埋怨和介绍他个性的一句话，不过杰克只是低吟了一声，随即蹲下了身子。
他勉强睁开被瘀青遮蔽的眼睛窥看莉拉，接着以粗鲁的动作伸出手指，打开了她的嘴巴。
在打量了喉咙深处一会儿后——
“嗯！”
“你这样做，看起来就像个强掳孩童的恶灵似的，就算被人逮捕，我也不会帮你说话的。”
“我想我知道了！这孩子是那种‘不说话反而昂贵’的奴隶吧！看来喉咙是后天被人烧烂的！”
听到杰克一副真相大白的语气，沃恩皱起了眉头。
“什么意思？”
“为了不让可爱的小孩萌生丝毫反抗情绪，用疼痛管束他们！然后再用药烧烂喉咙，也不教导他们识字！如此一来，就能制造出‘不管对他们做什么事或用什么方式对待也不会加以反抗，而且就算逃跑也不会引发任何问题’的奴隶啦！”
“你了解得还真详细。”
“毕竟我兜售的是暴力！会和那方面扯上些许关系也无可奈何！”
沃恩这才想起当时的状况不太对劲。
在把莉拉送来时，那名身穿黑衣的男子没带着任何手下，而是只身前来。
他原本觉得黑衣男没做好防止奴隶商品逃跑的准备，未免太过鲁莽，但现在仔细想想，黑衣男恐怕已经有了莉拉“绝对不会逃跑”的把握。
况且，在沃恩睡觉的这段期间，莉拉明明有无数逃跑的机会，但她仍然一动也不动地站在原地。
“是用那种方式……管束的……”
“会害怕也是当然的吧，沃恩！不过你居然买了这种孩童，你的性癖到底变态到什么地步啊！”
“我又不是想要才买的。”
之所以缺乏反应，以及不会自行跟上这两点，大概也只是因为“没有收到命令”的关系。
她的双眼之所以蕴含着怯色，如今原因已是昭然若揭。
若是单纯要满足性欲的话，这里妓女那么多，随便找几个就能解决了。
既然被刻意训练成不能和他人对话，那就代表是为了做非常肮脏的勾当。
以童话来说就是蓝胡子，近代则有萨德侯爵，在莉拉眼中，沃恩就是这类会将暴力和性爱揉合在一起的变态吧。
在调教她的过程中，那些指导者想必已经说清楚被送到卖家手上后会有哪些遭遇，而她肯定也一直想像着那样的光景。
此外，为了杜绝莉拉逃跑的风险，指导者也彻底摧毁了她的心灵。
她身为奴隶的过去，以及能想像得到的未来，似乎无时无刻都在折磨她的身心。
也难怪她会露出那种表情。
莉拉的表情之所以会如此虚幻空洞，是她为了接纳自己不知能不能见到明日太阳的境遇，同时也是她的觉悟。
沃恩想了想现在的自己该做些什么后——
“无所谓。”
他一口气喝干了落了灰尘的利口酒，总之，和这名奴隶少女干瞪眼确实没办法解决任何事情。
“我好像还没和你做过自我介绍，我是文斯·沃恩，以赌博为生。”
“‘便士’沃恩，你在待人接物这方面可以再体贴一点！”
“你真啰唆……不过，‘便士’沃恩只是个浑号罢了。”
勉强察觉莉拉的视线浮现出困惑之意后，沃恩这么为她回答。
“因为我一——直都只赚小钱（便士）的关系，所以就得到了这个名符其实的浑号，每个人都笑我是个胆小鬼。”
“怎么会！‘便士’沃恩不是个挺好听的浑号吗！”
“你只会把事情愈搞愈复杂而已，闭上你的嘴。”
当然，只赚一便士的话没办法过活，因此他平时会再多赚一些。
然而沃恩追求的赌博手段，是以稳定而微薄的获利为目的，那避免大赢和不冒风险的态度，实在是和既有的赌徒形象大相径庭。
“说起来，我昨天就是一个不小心赢太多了。”
沃恩以平淡的口吻谈起自己昨晚遭遇的状况，以及脱身的手段。
“简单来说，我并不是因为想要奴隶才买你，也并没有感到欲求不满。说得极端点，你对我来说根本是个无所谓的存在，到这里还懂吧？”
虽然怀疑她到底能不能理解，少女仍是垂直地动了动脖子。也不知道这个年纪轻轻又并非帝都出身的少女究竟理解到何种程度，但沃恩实在没那个心情详细说明。
“你大可放心！这家伙虽然性格差劲、待人冷漠、又是个家里蹲，但他怕麻烦的小心眼态度就连妓女都为之唾弃啊！”
“喂，想找碴的话我可是会奉陪到底。”
刚才那句话到底哪里能让人放心了？
“唉，总而言之，我还没丧心病狂到会对你这种小不点下手，但反过来说，我也没好心到会向夸特那帮家伙为奴隶的人权说情。”
沃恩耸了耸肩。
他对奴隶的态度就和一般的帝都居民一样，也就是对他们不怎么感兴趣，与其花心思关注，不如将精力投注在眼下的烦恼上。
说穿了，就是没把他们的存在放在心上。
“换我有几个问题要问你了。你在这边有亲戚吗？没血缘也无妨，有可以依赖的对象吗？或者说，你有什么获取职业的本领吗？”
对于这三个问题，莉拉的反应都同样是摇了摇头。
虽说是意料之中的状况，但遗憾的是，沃恩若是将她弃置于街头，就只会有饿死、或是比这更为可怕的下场等待着她。
沃恩交抱双臂靠上了沙发椅背，他在盯着天花板烦恼了一阵后，随即被洒落脸上的灰尘呛得打了个喷嚏。
“这样吧，我姑且给你几个选项。”
“……”
“其一，是就这么待在我家生活。我最近刚好为无暇处理家事而头痛，正打算雇个人帮忙。我会雇你为女仆，也会付你薪水，不过我做的不是什么正当的工作，所以能保障的部分也不多。其二，是通过我认识的人脉，随便找个地方雇用你。我会帮你找些相对正派的工作地点，但在那之后我就不会管你的死活了。至于其三，则是你可以不理会前两项提议，直接离开这个家。我不会阻止你，但这个选项和自杀没两样，还是别这么做比较好。”
沃恩先是伸出三根手指，接着收起了其中一根。
莉拉则像只昆虫般，以毫无感情起伏的视线追着他的手指。
“真叫人意外！因为你老是把‘无所谓’挂在嘴边，我还以为你会说一句‘无所谓’就把她撵出家门呢！”
“杰克，你是把我看成了没血没泪的疯狂赌徒吗？”
杰克虽然没答话，但他脸上的表情已经说明了沃恩的揣测正中红心。
沃恩心里咂了一声。
“反正对我来说确实无所谓，你接下来无论是生是死，都和我毫无关系，我也不会自责——话虽如此，我所说的‘无所谓’并不代表‘去死’，你过得是幸福还是不幸虽然与我无关，但就算是我这种人，看到哭泣的孩子多少还是会心痛。”
虽然输光身家的赌徒往往只有悲惨的末路，但沃恩迄今都没有输到身无分文的地步。
而正因为连赌连胜所产生的利益极为诱人，以赌为生的人才会如此络绎不绝。
“你的幸福和不幸对我来说都无所谓，而正因为无所谓，若是发生在我看得到的地方，我也有余力的话，起码还是会帮点忙。要是有人喊着‘既然都无所谓了，那你就去过不幸的日子吧’，那么那种人就是没把‘无所谓’当作一回事的骗子。”
毕竟也是由于自身的失误所买下的奴隶，沃恩对她还是抱持着责任感。
杰克像是打从心底感到意外似的眨了眨眼，而莉拉本来就说不了话，好一阵子客厅只陷入一阵沉默。
沃恩再次咂了一声，不过这次不是在心里。
他从口袋里掏出了金币。
“要是没办法做出选择的话，就让我来决定吧——若是正面朝上，我就会雇用你，而若是反面朝上，你就随便找个地方去。”
“……”
看到莉拉点了点头后，沃恩便以拇指弹起金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