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啊，沃恩先生！”
在看到店铺的时候，沃恩被人搭了话。
从预计前往的酒馆里探出头，向沃恩挥手搭话的，是一名美得像是宗教画作里的天使般的青年。
青年似乎正在为熟人送行，而他就这么对沃恩展露微笑。
“难得看到你，是要来这里玩吗？”
青年有着纤瘦的体格，以及柔顺的茶色短卷发，他以那对看似纯真的双眼望向沃恩，露出了喜滋滋的神情。
“好久不见了，奇斯。我是来这里吃饭，顺便赌两把。”
名为奇斯的男子也和沃恩一样，从事着赌徒的行业。
不过两人的交情还没亲密到能称作朋友，彼此熟稔的赌博区域也不同，因此他们不是很常碰面。
不过，认为“交情还没亲密到能称作朋友”的似乎只有沃恩而已。
奇斯就像只爱撒娇的小狗，踩着亲昵的步伐凑了过来。
“太棒了！沃恩先生如果一起来赌的话，我就有机会赢了！我最近可是连赌连输呢……咦，这孩子是你的朋友？”
奇斯不顾衣服下摆会被地面弄脏，径自屈膝蹲下，让视线与莉拉同高。
他的脸上展露出任何女人都会为之心动的甜美笑容。
然而，莉拉的年纪似乎还远远不能称之为女人，她那堪比地狱之门的牢固心房并没被奇斯的笑容撼动分毫。
说起来，她连视线是否在奇斯身上聚焦都让人感到怀疑。
对此不以为意的奇斯站起身子。
“嗯……我从以前就觉得，沃恩先生好像就是喜欢这种个性古怪又坚强的女生！”
“我不过是带个小鬼在身边而已，你们这些家伙还真够啰嗦。而且，为什么老是和芙兰雪扯上话题？”
“这个嘛……因为沃恩先生不管是带人外出还是与人相恋，都只有芙兰雪大姐这个先例而已啊。”
沃恩忍不住砸了下嘴。
“奇斯，你之所以在赌场上输多赢少，是因为抱持的东西太多了。要知道，会被美色影响判断的赌徒，很快就会落得横死街头的下场。”
赌博往往与美色相伴，而涉入其中的案例也是层出不穷。
赌徒坠入情网的故事，往往都是以赌徒的死亡作为结局。
“那我干脆别赌算了。”
沃恩推开了噘着嘴闹别扭的奇斯，径自走进了酒馆之中。
虽然街上也相当吵闹，但酒馆里面又洋溢着不同氛围的喧嚣与热气。
“……？”
跟在沃恩身后的莉拉，像是略感不可思议地侧起了脑袋。
的确，就这么一眼望去，这座酒馆的室内布置确实和一般的酒馆不太一样。
宽敞的店内空间，在中央一带空出了一个圆形空间，并设置了高度及腰的木制栅栏。
并排的栅栏围出了一个直径约略五公尺的圆环。
店内的餐桌虽然围绕着该处设置，但绝大部分的客人都没坐在位子上，而是聚集在栅栏周围。
圆环的外侧围绕了接近两圈的人墙，只见众人都显露出兴奋的模样频频交头接耳。
看来沃恩运气不错，现在正是他此行的目的——赌局开始的前一刻。
在沃恩脱去外套重重地在位子上坐下后，奇斯敏锐地有了反应，他看到原本塞在沃恩外套口袋里的书，在这时露了半截出来。
“原来沃恩先生平时也会看书啊？我知道那本书，是詹森老师评论莎士比亚的书对吧？”
奇斯像是在谈一名认识的朋友似的，提到了塞缪尔·詹森这位鼎鼎大名的学者。
“只是打发时间罢了。”
“啊哈哈，沃恩先生也想受女人欢迎？”
“你是怎么得出这个结论的？”
“男人之所以会阅读或是创作文学，除了想受异性欢迎之外没别的理由了！只要能讲得煞有其事，姑娘们就会对你娇叫连连~”
“这样啊，那就给你吧。”
沃恩随性地将书塞给了奇斯，这让奇斯睁大了双眼。
明明应是表现内心情感所做的反应，但他的一举一动都给人一种像是在演戏般的夸张感。
“真的？你已经看完了吗？”
“还没，但无所谓。”
沃恩满不在乎地耸了耸肩。
他并不是基于热忱才看这本书，只是淡然地扫过书上的字句打发时间，而且也没产生想继续看完的冲动。
“那我就感激地收下了。不过，沃恩先生，你在这方面的价值观有些不妙啊。”
奇斯虽然开开心心地收下书本，但随即以没有恶意的口吻指出了这一点。
书籍不是什么便宜的东西，按常理来说都不会随便送人，先不说会被坏人敲诈的可能，光是随随便便交予他人的观念就不对。
“放心，我有自知之明。”
从出生至今，沃恩几乎都靠着赌博过活，在短短的几分钟里，他会握有堪比贵族的财富，但又会在几分钟之后从手中消失。
不只是金钱而已，任何东西都能通过赌博获得，然后转眼间失去——他过的就是这样的人生。
赌徒这类人多半对金钱感到麻木，也缺乏对于事物的执着心，而沃恩的状况尤其显着。
奇斯露出了笑容说道：“虽有自知之明，但对我来说无所谓——你是打算这么说对吧？”
沃恩哼了一声。
“你要赌哪一边？我会跟着你赌的。”
在沃恩向女侍随便点了些菜后，奇斯这么向他问道。
同时，有两只鸡在被带到了栅栏之中。
光是看上一眼，就能看出它们并非寻常家禽，这两只鸡的羽毛不仅昂然而立，还闪着油亮的光泽，似乎吃得相当营养。
它们的后脚爪上都嵌上了银色的金属，并在灯光的照映下闪烁着光芒。
沃恩只瞥了一眼——
“红的。”
“那我也赌红的。”
“既然都让你跟赌了，就帮我把钱拿给庄家吧。”
他从怀里掏出钱交给奇斯，奇斯露出笑容接过后，便朝着沸沸腾腾的人群走了过去。
过了一会儿，菜肴被端上桌子，看上去很有酒馆的风格，是摆得相当紊乱的面包、起司和香肠的拼盘，而份量则是两人份。
沃恩按着正咕噜叫的肚子，接着扭过脖子往后看去。
只见莉拉以一副理所当然的态度站在那儿，若是以她身为奴隶的立场思考，那样的“理所当然”或许真的是“理所当然”吧，但沃恩却是嫌烦似的开了口。
“你一直站那儿干嘛？有站着吃东西的癖好吗？”
“……？”
“在你看来，这两人份的餐到底是为谁点的？”
莉拉转过视线，朝着困在人群之中，逐渐被推往奇怪方向的奇斯看去。
“你觉得我会和那家伙一起吃饭？不不不，那只会给自己添麻烦罢了。”
奇斯并不是坏人，沃恩也不讨厌他，但自己的性格并不适合与人一同进餐。
“你看那边，你看。”
沃恩指着被人群推来推去的奇斯说道。
此时，受人潮推挤的奇斯不小心踩到了身旁女人的裙摆，并对女子柔声致歉。
由于周围人多，奇斯稍微碰到了女子的身子，并拉近了与她的距离。
即使看清了来龙去脉，或许也还是会认为这只是一起意外，但沃恩知道奇斯是故意踩上去的。
“我上次和他吃饭的时候，同时遇到了四名他口中的‘梦中情人’，过程我就略过不提了，总之他的颧骨最后被揍出了裂痕。”
沃恩这时想起，脸被打歪的奇斯还曾大言不惭地表示：“我本来就长得太帅了，有些女人甚至会因此对我产生戒心，现在变成这样说不定……是好事！”
“不说了，先吃饭。”
“……”
莉拉脸上的表情实在太过复杂，就算是沃恩也没办法完全解读。
要是说声“坐下”，她大概就会乖乖入座，而只要再说句“吃掉”，她应该也会不动声色地默默进食。
不过，沃恩不打算事事为莉拉着想到这种地步，但他也对这样尴尬的氛围敬谢不敏。
“无所谓，我已经告诉过你了，家里没东西能吃。”
说完这句话后，沃恩便迅速着手用餐，他以餐刀卖力地将香肠切块，没作太多咀嚼就吞了下去。
这应该是店家自制的、很有酒馆风格的重口味香肠，吃起来比看上去的还要扎实得多。
“……”
莉拉看了看沃恩，看了看餐桌，接着又再次望向沃恩。
在吃早饭的时候，由于她表示自己是“吃过才来的”而没有参与用餐，是以这是沃恩首次和莉拉同席进餐。
沃恩不晓得莉拉的思绪转换了几次，但在他开始吃第二根香肠的时候，莉拉战战兢兢地在对面的座位坐了下来。
光是从她颤抖的喉咙，就能窥见她做此决定时下了多大的决心。
被架上绞刑台的海盗似乎看起来都比她还有勇气，她以极为胆怯的动作轻轻拎起刀叉，在发出一连串碰撞餐盘的铿铿声后把面包送入了口中。
沃恩看着她的样子哼了一声。
想必她以前一直活在必须如此提心吊胆的环境之中。
忽然间，沃恩想起了过去认识的一个朋友，那人是个南海出身的水手。
那名来自酷热的国度的男性水手，曾和沃恩打过一次赌。
打赌的内容是“今年会不会下雪”。
帝都自秋季开始，就会一路下雪下到冬季，泰晤士河也会结冻到能在上头行走，这是任何人都知道的事实。
不过，那名来自南海的水手，并没被包含在“任何人”之中，他从未看过“雪”，对他来说，天上会降下冰块之类的根本就是无稽之谈。
从未见识过雪的人类，是没办法想像现实里下雪的光景的。
换句话说，莉拉就和来自南海的那名水手一样。
在没有一丝温柔的环境下成长的她，周遭就只有满满的敌意，就算沃恩怀着冷漠的情绪释放出些许善意，也都会被她解读成一种恶意。
眼前的男人领着自己跑来跑去，一定是打算在这之后做些残酷的惩罚——莉拉大概是这么想的吧。
在莉拉所知的世界之中，不存在所谓的温柔。
这么说来——
思绪开始飘向昔日的时光。
被双亲遗弃、在和垃圾堆没两样的巷子里长大的自己，是到了什么时候才被人教会何谓善意呢……
沃恩这才惊觉，自己已经在无意识之中变得能够辨别善意和恶意了，这同时也是在日复一日的平凡生活之中，察觉到自己有所成长的瞬间。
偏离轨道的思绪，突然被拉回了现实之中。
这是因为围观群众爆出了一阵欢呼声的缘故。
莉拉和沃恩的视线同时投了过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