西红柿小说网 > 历史小说 > 挽明从萨尔浒开始 > 第070章 半年平辽袁崇焕(五千字大章:袁崇焕,孙传庭上线)全文阅读

万历四十七年四月十七

京师左安门,一条曲曲折折的胡同巷道里。

大明新科进士袁崇焕(字元素),带着个黑瘦如鬼的书童,在胡同里来回踱步。

一个时辰前,主仆两人从广东会馆出来,一路向南走到广渠门。

两人在熙熙攘攘的丁字街逛了一会儿,买了些年糕羊肉之类的北地吃食,边走边吃,不知不觉就转入一条胡同。

主仆两人将手中零食吃完,准备返回会馆,饶了几圈,发现周围胡同还是原来模样。

刚刚考取的进士的袁崇焕,头脑还比较聪明,他很快意识到自己可能是迷路了。

明代京城内大街小巷,大部分皆为丁字街形式。南北城门不相对,道路亦不直通,这种城市布局是出于军事防卫的需要,出现在两人面前的死胡同,也是军事防御的原理。这样以来,城中便遍布各种曲曲折折的胡同。

袁崇焕带着书童森悌在这条弯弯曲曲的巷道里转了很久。

最后,袁崇焕走进了一条死胡同,进退失据。

宛若多年后,他督师蓟、辽,己巳之变,想要继续往前走,脚下却没有了路。

“科捞爷(老爷),昨日才去食饭(吃饭),皇上赐给膳食,怎不在京师唔玩多几日(多玩几日)?”

虽是仲春时节,袁崇焕头上却都是汗水,他抬头瞪森悌一眼,操着口不甚标准的官话骂道:

“森悌,扑街仔!给你说过多少回,要你多学学雅音,学官话,以后跟科捞爷走马上随(走马上任),不客气话(不会说话),怎么走?(怎么行)”

骂完之后,他还不解恨,抡起巴掌就在森悌脸上留下了两个印记,让这位扑街仔记住,身在北地就要少说乡音,

这位三十六岁的广西进士,忽然感觉有些疲惫。

十八老童生,四十少进士。

袁崇焕记得自己十四岁时便已补为弟子员,二十三岁参加布政司乡试,很顺利就成了举人。

如果时间停滞在这里,他的科举之路,比不上张居正、严嵩这类神童,也可说是少年得意!前途不可限量也!

可能是袁老爷时运不济。

二十三岁中举后,他就开始屡次不第。

即便在文风衰败的广西,即便考了四次,他还是止步于举人。

直到历四十七年,也就是今年,第五次参加会考的袁崇焕,终于考入三甲第四十名。

成绩不算太差,在这个进士录取率不到五万分之一的时代,能够进入三甲,已是人中龙凤。

补充一句,这届进士中的三甲第四十一名,也是拍在袁崇焕后面的那位,他姓孙,名传庭(字白谷)

三个月前,袁崇焕从广西赶赴京师大考,这一路迢迢千里,中途艰辛,一言难尽,不足为外人道也。

去年冬天,袁崇焕便经平江、桂林、韶关、走江西、安徽、过徐州、经山东、河北涿州进京。

行程六七千里,走了七十多天。

因为会试是在农历三月九日,所以他和森悌除夕是在山东临清运河漕船上度过的。

如果不是那位心地善良满脸淳朴的北地漕兵把总,十五两银子卖给两位广东客人一条破烂的被褥,袁崇焕和他的森悌老弟可能会在除夕雪夜冻死在临清漕船舱底······

至于主仆两人几次差点被北地绿林人士下混沌、下饺子(抢劫后杀掉丢进河里、抢劫后不杀丢进河里,),这些糟心事,不提也罢。

这些天在京师,袁崇焕没少受罪,若不是为了完成国子监那些繁琐无聊的科考仪式,他早就离开京师,奔回南国去也。

“老···爷,前面就是崇文门,咱们饶了个大圈子,老爷快来看,一群人围着兵马司士兵,吵吵嚷嚷也不知道要干啥子,这些北方佬打架凶得很,咱要不绕道回会馆去喝早茶吧,”

主仆两人很快走出胡同。街口人声鼎沸,空气中弥漫着马粪和死老鼠的味道。

他捂住口鼻,继续往前走。

崇文门城墙根儿,整齐排列一群百姓,他们穿的鼓鼓囊囊,外面套着棉服皮袄,像是京畿附近的流民。

袁崇焕冷冷打量这些人,他们蜷缩成一团,眼巴巴的望着尘沙飞扬的崇文门。

兵马司士卒上来劝说流民离城门远些。

这些五城兵马司士兵都是衣衫褴褛,身子比森悌还要瘦,很多人鼻尖挂着晶莹剔透的鼻涕。

袁崇焕骂了几句,脸上露出悲天悯人表情:

“想我大明首善之区,怎可龌龊至此,实在有碍观瞻,有碍观瞻啊!”

身边站着个瞎眼算命先生,见袁崇焕身穿神色蓝罗袍,青罗衣缘,圆领大袖。

又听袁崇焕一口塑料大明官话,便知这位老爷可能是进京会考的外省举人,一脸殷勤道:

“老爷是南方来会试来的,观老爷气质,便知是富贵之相,看这天庭饱满,这魁梧身材······”

袁崇焕打断瞎子,伸手从袖中摸出枚铜钱。

铜钱放在算命先生眼前,瞎子眼睛立即睁开,接了钱,连连道谢。

“为何流民都站在这里?”

算命先生得了钱,便向袁老爷解释起来:

“老爷,这都是等着要进宫的阉人,城外有更多,昨日兵马司的人说快有六千人了,”(1)

袁崇焕满脸惊愕,诧异道:

“等着进宫?你是说他们是阉人?”

“是的,老爷,您从南方来,自然不知,这些都是自阉之后,想进宫谋个差事的人,每年都有,也不是啥新鲜事儿,”

森悌在旁边听得哆嗦,他刚满十五,正是进宫的好年华。

“老爷,”

算命先生意识到今日遇上个大善人,盘算着怎么从袁崇焕这里再搞点钱。

他脸上露出悲苦之色,抬头望向东北方向,低声呜咽:

“小老儿家中三子,都去了辽东,在刘总兵爷麾下打仗,也不知是死是活,好几年没回个信,咱家十亩薄田,去年要交辽饷,一亩交两成,加上老爷收的六成佃租,这日子过不了了,所以才来算命,”

袁崇焕开始思考,辽饷对北地百姓究竟造成多大负担,又有多少贪官污吏上下其手,让安分守己小民日子过不下去。

朝廷说辽饷只在原有田赋上每亩加银两厘,为何御旨出了京城,就变为每亩交两成。

须知这两种征收标准之下,农民的负担相差十倍不止。

“一群扑街仔!只知贪银子,乱了朝廷法度!”

袁崇焕低声咒骂。

算命瞎子没听清袁老爷抱怨,兀自继续说道:

“若不是小老儿年岁太大,那玩意不太利索,也让敬事房的刘一刀给割了,进宫吃香的喝辣的,不用天天躲在城门下吹风,早晚冻死饿死被野狗啃了尸身,”

袁崇焕收回思绪,对老头道:

“老人家遭罪了,朝廷还在和鞑子打仗,等平了辽东,就不收辽饷了,日子就好过啦!”

那老人不依不饶,继续问道:

“老爷,你说几年才可平辽?

“鞑子坏透了,若不是小老儿年岁太大,手脚不利索,也早就去辽东,白刀子进红刀子出,在军中吃香的喝辣的,······”

袁崇焕没听老头说话,兀自思忖:

“辽镇军头确实该死,又在辽左打了败仗!可惜我手中无尚方宝剑,”

袁崇焕有些分神,回头望向菜市口方向,那边传来一片喝彩之声,听得他心惊肉跳,几个在萨尔浒溃败抢劫的乱兵,被当做典型押回了京师,今日行刑。

“老爷,几年可以平辽?”

“半年,半年平辽可期,不用五年的,”

袁崇焕有些走神,敷衍了老头两句,招呼森悌老弟给他钱。

书童很不情愿的打发给瞎子一文钱,立即挥手让他滚蛋。

瞎子连忙一边感谢,一边小跑着告别了两位贵人。

城墙那边开始打了起来。

身材瘦弱的兵马司根本不是这些流民对手,他们虽然拿着顺刀火铳之类的兵器,不过大家都知道这些兵器只是摆设而已,连鸡都杀不死的。

“老子去年冬天就阉了,全部割了,一直住在这儿,等着进宫做事儿,服侍咱们皇上,给大明效力!你这狗日的,不想让皇上过得好,不想让老子活!天天拦老子不让进,老子今天跟你们拼了!”

一个身材粗壮,满脸横肉的大汉一脚踹开挡在身前的小兵,冲后面一众准太监们叫道:

“这群龟孙儿不让咱进,就打死他们!往年都让进,为啥今年就不行!打!”

大家像是打了鸡血一般,各人捡起木棍石块,朝那倒霉的兵马司士兵身上砸去。

士兵被打的鼻青脸肿,大叫一声一哄而散,朝四周逃去。

袁崇焕在后面看得是津津有味,他虽是进士出身,学识不凡,这几年为考取功名,下了狠心,每日都把精力放在四书五经,寻章摘句之中,对这国朝典故,京师风情,自然是了解不多的。

有明一朝,从宣德年间开始,自阉进宫的人越来越多,泛滥成灾。

自阉的原因,除了极个别变态分子,大都是为了改善自己极度悲惨的生存状况。(2)

当然,也有很多小孩被父母残忍阉割,被迫进宫。

对于这些生活在兵变、天灾、苛政下的大明百姓来说,进了宫就不会被饿死,不用去吃观音土,也不用易子而食。

甚至可以吃好喝好,和宫女们发生一些超越性别的感情。

当然,如果你一不留神,还可能混成刘谨王振魏忠贤这样的大人物,从此光宗耀祖。

根据著名的马斯洛层次需求理论,在一个人食物都不能保障生存遭到威胁的情况下,这人身上的其他人类需求就可以被忽视甚至完全压抑,当然也包括那玩意儿。

所以到成化年间,全国各地自行自宫,要求进宫服侍皇上和后宫的忠义之士,数量已经超过两千人,而且这个数字呈逐年上升趋势。

虽然历任大明皇帝都对这种民间自宫都进行严厉打击,随着明中后期经济逐年恶化、政治腐败加剧,自然灾害频发····,京畿地区自宫的男子越来越多,越来越多。

刘招孙的拜把子大哥魏忠贤便是这千千万万人中的一个。

据史书记载(3),万历四十八年,也就是明年,会有一支超过两万人的准太监大军涌入京城,乞求朝廷给予工作,而且他们表示什么工作都不挑,他们的要求遭到拒绝后,便很快由忠勇爱国的准太监,变成为一群喧闹好战的暴民,所幸我大明余威犹在,在礼部兵部合力打击下,这群乌合之众被赶出了京师,很多回来家乡,因为无颜见江东父老(像魏公公这样衣锦还乡的毕竟是少数),很多人选择了自杀。

今日袁崇焕所见的这群阉人,便是万历四十八年,两万多人的自宫大军中的小小一支,更多准公公们还在赶来京师的路上。

这样的荒诞场景,若不是亲眼看见,没人会相信。

“世风日下,道德沦丧如此!可悲可叹!”

袁崇焕望着眼前这些阉人,久久无语,他决定先回会馆再说。

这时,崇文门里走出一群锦衣卫,皆是飞鱼服绣春刀,颇有气势。

锦衣卫中有两个中官,中官的出现,立即引发周围狂热的叫喊。

望着两个鲜衣怒马的公公,所有为了生存而自宫的男人们,此刻都感觉到了人生意义,这就是他们要活成的体面样子。

于是,他们扬起手中木棒,更加卖力的揍向那些没来及逃跑的兵马司士兵。

“打死他们!不给老子开门!”

五城兵马司的援兵终于赶来,援兵人数好几百人,战斗力也稍强一些,两边一见面,立即打在了一起。

魏忠贤望着城墙根儿下打斗的人群,望着翻飞的木棒石块和溅落的血迹,像是看到极平常的事情。

魏公公在京师二十多年了,对眼前这幕早看惯了。

每年冬春之际,京畿遭了饥荒,便有人怀着和自己当年相同的梦想,来到京城。

同一个世界,同一个梦想

在自己或同伴的帮助下,咔嚓一刀·····

“这些个奸人奸猾的很,只以为去势后啥也不干,却不知仁义礼智信,做好这些才能服侍好皇上,也才能保全富贵!”

魏忠贤转身旁边一个锦衣卫小旗,语重心长道:

“沈炼,上次咱家给你说的事儿,你还记得不?想好了没?”

小旗听了这话,连忙勒马停住,双手抱拳,对魏忠贤道:

“魏公公,多谢好意,沈某不会进宫做太监的,这辈子都不会进宫,”

沈炼从辽东回到京师,靠着康应乾的书信以及三百两银子,升为镇抚司小旗。

他在京城四处寻找北斋,找了差不多一个月,结果发现根本就没刘参将说的这个女人。

想到这是刘大人特意叮嘱,他没有放弃,功夫不负有心人,终于在潭柘寺找到了北斋。

这北斋是个胡须花白的老和尚·····

沈炼估计是刘大人记错了,就暂时放下了此事,继续做他的小旗。

过了段时日,司礼监一位公公找到了自己,见面就是五百两银子。

公公还说他是刘大人的大哥,沈炼拔出绣春刀,架在公公脖子上问他,你为什么不姓刘。

公公却面不改色,手指按住刀口,血滴在地上,他笑着说,自己和刘参将是结拜的兄弟,起了誓,一起喝过鞑子血的。

沈炼觉得此人豪爽讲义气,怪不得刘大人要和他结拜,于是便和他经常一起出去喝酒,打架。

魏公公出于好心,不止一次提醒沈炼,皇上时日不多,让他早点咔嚓一刀,跟自己进宫,将来他还要重新建立西厂,兄弟俩一东一西,一人一个档头,看谁还敢欺负咱们。

沈炼一直没有下定决心,老娘念念不忘让沈家留个后。

众人走过崇文门,左转往正阳门而去,魏忠贤笑突然抓住沈炼飞鱼服:

“沈兄弟,今日由不得你啦,走,随咱家进宫啦,今日宫中有大事发生!”

沈炼刚要挣脱,又有一名太监上前按住他肩膀,他不是两个太监的对手,挣扎着被带进宫中。

“皇上驾崩了么?”

十六岁的沈炼,感觉世界开始崩溃。

袁崇焕望见崇文门前,一个样貌英俊的锦衣卫正被两个公公当众非礼,最后拖进了宫中。

“无耻!我以后必与阉人势不两立!”

他再次叹息世风日下,感觉京城非久居之地。

正要叫上书童一起回去,前面忽然走过来个身材魁梧的汉子。

袁崇焕记得此人,便是排在他后面一位的进士孙传庭。

他前几日,在奉天殿金殿传胪(4)时,两人寒暄过几句,袁崇焕对此人还有点印象。

“元素兄,你还在此作甚?”

“哦哦,原来是白谷兄,几日不见,不知你还在京中。”

袁崇焕抬头望着眼前这个比自己小出很多的孙传庭,微微皱眉,此人不过二十出头,却仅排在自己后一位,让他这个三十六岁的三甲四十名进士,显得更加扎眼。

更让袁崇焕不爽的是,孙传庭身上还穿着传騄日时穿着的进士巾服。

“进士巾服,不是要在释菜礼后收回吗?”

袁崇焕脸带愠色,看来南北之分还是有的,他的进士巾服早早便被被国子监收去,这个北方佬还穿着在此招摇过市,在人前炫耀!

莫非只是因为他袁崇焕是从广西来的举人?……

“元素兄,今日午门献俘,斩杀东虏,皆开原参将斩获,六部衙门都要观刑,元素兄,一同去否?也让各位大人看看我等新科进士风采!”

孙传庭说罢,抬头望向袁崇焕。

袁崇焕看孙传庭鲜衣怒马招摇过市,觉得他还想羞辱自己,终于忍不住,飙出经典粤语:

“丢哪妈,扑街仔!可爱咩!”

“(不翻译,混蛋,得意什么?)”

说罢便率书童森悌,朝午门而去。

孙传庭呆了片刻,他今年不过二十五,生于山西,长于三晋,汲汲于文章,不好出游,不像乔一琦那样见多识广。

这次来京师会考,算是孙白谷第一次出远门,第一次遇见岭南士人,孙传庭觉得这袁崇焕虽性情刚急,和自己秉性不同,却也算个干才。

此人谙熟用人理财、兵法战事,据说这次试策(廷试之文),袁崇焕写的便是平辽之策,用兵奇正,洋洋洒洒,浩然正气,颇得兵部主事青睐。

旁边仆人操一口山西话问道:

“谷哥,这蛮子说甚?是骂哦们?”

孙传庭微微一笑,淡淡道:

“可能是在问候圣上吧,粤地方言,平仄变化,自与我们三晋雅音不同,不去计较,老白,走!跟上他,午门观刑去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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注:(1)《神宗实录》卷11

(2)《孝宗实录》卷75弘治六年五月

(3)《神宗实录》卷13

(4)殿试两天后,皇帝召见新考中的进士。考取的进士身着公服,头戴三枝九叶冠,恭立天安门前听候传呼,然后与王公大臣一起进太和殿分列左右,肃立恭听宣读考取进士的姓名、名次。这就是“金殿传胪”。“胪”有陈列的意思,“传胪”就是依次唱名传呼,进殿晋见皇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