西红柿小说网 > 其它小说 > 朝圣者的追逐 > 72.无言的结局全文阅读

徐致远先于田笑雨回到拉萨。他在昌都就知道张浩天和田笑雨快要结婚的事,所以,回到拉萨就和杨丹丹带着儿子来为他们布置新房。进屋见张浩天和李小虎已经在粉刷屋子了,徐致远挽起袖子说:“不好意思,来晚了!”

张浩天把一袋石灰粉倒进桶里,说:“不急,不急!”

徐致远笑道:“你是真不急还是假不急?你哄哄小虎还可以,想骗我这个过来人可不行。我可知道你现在是啥心情,恨不得今天就搂着笑雨入洞房,是不是?”

张浩天没有开过这样的玩笑,脸一下子就红了,极不自在地看了李小虎和杨丹丹一眼,说:“瞧你说的,都跟你一样了!”

杨丹丹低头笑。

李小虎却借题发挥,说:“浩天怎会跟你一样,一定比你当初还想入洞房,是吧?”

张浩天气得瞪了李小虎一眼:“说什么呢!”

徐致远说:“我承认,人和人不一样,但是在这件事情上,男人都差不多。当年我和丹丹谈恋爱,到了她那里就不想走,死皮赖脸想蹭到天黑,可最后丹丹还是把我赶走了。你都不知道我一个人回去的路啊,有多长!后来丹丹一说要结婚,我就恨不得……嘿嘿,我不信你浩天能好到哪去?”

张浩天的脸更红了,说:“没有的事!”

李小虎说:“别说,昨天晚上我听见浩天在梦里喊了笑雨一夜,在床上翻来覆去的,搞得我一夜都没睡好。早上起来我就看见……你们猜,我看见什么了?”

徐致远和杨丹丹不知道李小虎要说什么。

蓉蓉问:“看见什么了?”

“看见你干爹抱着个枕头不松手。估计昨晚你干爹抱着你干妈做美梦,口水流了一枕头呢!”李小虎说完哈哈大笑。

徐致远和杨丹丹都捂住嘴笑,连蓉蓉都“咯咯”地笑个不停。

张浩天感觉脸上火辣辣的,把手上的刷子一挥,石灰撒了李小虎一脸,说:“是你小虎搂着你狗儿子亲了一夜,口水流了一枕头吧!”

李小虎抹掉脸上的石灰,说:“搂着狗啥感觉,能一样吗?”

杨丹丹坐在凳子上整理着彩纸,好不容易忍住了笑,说:“你们说话注意点,蓉蓉还在这里呢!”

蓉蓉并不懂大人在说什么,看见李小虎的花脸一个劲笑:“小虎叔叔是个大花猫!”

李小虎说:“蓉蓉,去看看你干爹脸红了没有?”

蓉蓉放下兔子去看张浩天的脸,说:“干爹脸红了!”

“去!”张浩天说。

大家又笑起来。

和田笑雨结婚是张浩天梦寐以求的愿望,是无数次憧憬过的美景。见他们继续拿自己开玩笑,张浩天也不想再遮掩什么,干脆敞开心扉,说:“金榜题名时,洞房花烛夜,本来就是人生最大喜事嘛!我当然高兴了!”

杨丹丹把手中叠好的纸花看了看,说:“终于要结婚了,真是一场旷日持久的马拉松,太不容易啊!到时,一定要热热闹闹给你们举行个婚礼。这屋子不仅要粉刷得亮亮堂堂的,还要扯上彩花,贴上红纸,把拉萨所有的同学都叫来!”

张浩天蹲在木架子上,说:“不要那么复杂,简简单单最好!原来我连房子也没有准备刷,想搬到笑雨屋里就行了,两个人好好过日子才是最重要的。可小虎非要把这个宽敞的房子让给我们,自己不吭不哼就搬走了!”

李小虎笑嘻嘻地说:“这事儿就别提了。我一个人搬到哪去都一样。以后我和虎子来蹭碗饭,不要把我们撵出去就行了!”

张浩天说:“这几天,小虎又找来石灰帮我粉刷房子。你们也来帮忙,让我感动不已!”

“能不好好刷刷吗?我们俩住进来都六、七年了,从来就没有刷过房子,这么多年都黑成什么样子了?再说,这狗也在屋子里拉屎尿尿的,臭气熏天。怎么迎娶新娘啊!”李小虎说。

徐致远说:“小虎说得对!我和丹丹结婚那时,条件那么艰苦还想方设法刷了刷房子,点了几根红蜡烛!”

杨丹丹说:“说简单也不简单。结婚那天,我们还买了一瓶葡萄酒,包上几颗没处送的喜糖,拿了一条在八廓街买的印度方巾跑到拉萨河边,坐在灌木丛中看着月亮唱了歌。孤单冷清了些,但是心里还是暖洋洋的!尤其是看见他亲手给我做的一把梳子,心里就像拥有了整个世界!”

“那把梳子被丹丹摔成了两半,后来我就动手给她做了一把。木料是我们科长家鸡窝上的一根红木。长这么大,我还是第一次偷别人家的东西。”徐致远羞答答地说。

“工具就是那把小刀,你们见过的。他一点点刻,整整用了一个月,做好的时候两只手全是血!结婚那天,我说。什么也不要,一把梳子就嫁给了你,亏死了。”杨丹丹说。

“那天。丹丹哭了,还喝醉了。把吃下去的东西全吐在拉萨河里,衣服也湿透了。我背着她从河边走回来,老师同学就像看马戏一样围了过来,一直陪我们进入洞房还不肯离去。当时我好激动,对丹丹说,快看,这么多人来给我们道喜!可谁知道,不一会他们叫来了校长,找来了校医,还有保卫科的人。他们问我杨老师有什么想不通的要去寻短见?我才明白过来,他们以为丹丹要跳河呢!”徐致远笑道。

张浩天说:“你俩还怪浪漫的!”

蓉蓉笑得咯咯的:“妈妈也会喝醉!”

李小虎扭头看见蓉蓉把自己的小黄狗涂成了斑点狗,生气地说:“你为什么不涂你的小白兔呢?”

蓉蓉摸摸总是带在身边的兔子,说:“小白兔本来就是白的!”

李小虎说:“把狗涂成这样,被德吉阿姨看见,小心你的屁股!”

张浩天问:“小虎,看不出啊,现在这么在乎德吉了?”

李小虎笑笑不说话。

徐致远突然想起了王雪梅和陈西平,说:“浩天,我说你们干脆和雪梅一起办个集体婚礼,那该多热闹啊!”

张浩天问:“雪梅也要结婚了?”

徐致远说:“我也是这次到昌都才知道的。原来,陈西平早就喜欢上雪梅了,暗暗追求了她好多年,估计很快就要结婚了!”

杨丹丹说:“太好了,就一起办了,我来给你们张罗。我们学校多才多艺的老师有的是,一定给你们好好创意一下,办个又体面又浪漫的婚礼!”

徐致远和李小虎都说好。张浩天也觉得不错。

张浩天说:“当年我们进藏那三辆车百十号人,大部分都成家有孩子了,没有结婚的不剩几个了。小虎加油啊!”

“急啥,等你和笑雨的事情办完再说!”李小虎说。

这时,狗抖了抖身上的石灰水跑到门边叫起来,田笑雨脸色苍白地走进来。张浩天赶紧从架子上跳下来扶住她,问:“你怎么了?”

田笑雨说:“雪梅出事了!”

大家一愣。

田笑雨哭泣着说:“我们赶到事故现场,雪梅的车已经掉到江里去了。车和人都被冲跑了,至今都没找到……”

张浩天还没有听完,手里的刷子就“啪”一声落在地上。他直勾勾地看着田笑雨,问:“是不是搞错了?”

徐致远说:“我走的时候不是好好的吗?”

田笑雨说:“救援人员先后两次下到沟里,证实了发生的一切。学校正准备给他们开追悼会!我刚刚把她的采访稿写好,谁知……”

大家感觉五雷轰顶,怔怔地站着。

蓉蓉不太理解大人心中的悲伤,捡起张浩天掉在地上的刷子继续涂着狗毛。小狗湿漉漉的,猛一抖身,把白灰甩在蓉蓉脸上。蓉蓉忍不住打了两个喷嚏,狗也跟着吠了两声。

蓉蓉说:“爸爸,狗学我。”

大家笑不出来,心中是更深的忧伤。小屋笼罩在一片悲痛之中。突然,李小虎想起什么,说:“她走之前留下一封信!”说完飞快地跑了出去。不一会儿,他就拿着信跑了回来。

张浩天打开信,一张浅蓝色的手绢滑落在地。他捡起来细细翻看,努力在记忆中搜寻着,有些模糊,又似曾相识。他慢慢打开信纸,大家都凑过来看。

浩天:

还记得这张手绢么?这是那年花开的季节,在唐古拉山你为我擦拭鼻血时留下的,我在上边绣上了火红的梅花。原以为初恋的花朵会一直绽放在心头,永不凋谢。可是只有我知道春去冬来,它开了几次又落了几回……

不知道我是从什么时候爱上你的,也许在见你第一面时爱情的种子就悄悄埋下了。我期盼有一天它能发芽生根、开花结果,就像我们一起在拉萨河畔种下的那棵白杨树一样,能带着你的名字一直向天!

好怀念那年,我坐在你自行车后座上飞驰在布达拉宫脚下,你载着我幸福地奔跑,风在我耳边轻轻吹拂。我闻着你的气息,感受着你的温暖。那一刻我以为我紧紧抱住了自己的爱情,一生一世都可以这么幸福地依偎在你的肩头……

还记得那个晴朗的秋天,我们一起乘坐牛皮船徜徉在美丽的拉萨河上。我沐浴在清新的河风中,满心欢喜地听你讲童年的故事,感觉我那片莲花已经悄悄和你的荷塘连在了一起。我在幸福的海洋中畅游,追寻爱情的春天……

后来才知道,从头到尾这都是我一个人的爱情。我是你身边的一阵风,你是我远处的一个景。我们始终行走在河流两端,却永远无法走到一起……

刻骨铭心的爱情深入骨髓,你却浑然不知。没有开始也无所谓结束的爱情带给我的是痛苦的欢乐,悲伤的幸福!但我还是要感谢你,和你在一起的每一个温馨瞬间,都将成为温暖我一生的美好记忆!

请允许我在不得不说再见的时候,对你真诚地说一声:我曾深深地爱过你!也算是对那段美好的爱情深深的眷恋和不舍吧!

好了,手绢还给你!希望你偶尔还能想起暗恋过你的我,有些傻,还有些痴。也希望有机会去看看那棵刻着你名字的白杨树,是不是又长高了一截……

信是写给张浩天一个人的,可是五个人都在看。

读完了信,每个人都泪眼婆娑。大家的目光从信上移到手绢上,再从手绢移到张浩天脸上。

张浩天脸色煞白,双手剧烈颤抖着,慢慢瘫坐在地上,痛苦地抱着头。过去王雪梅那么多古怪的表情和离奇的行为在当时看起来百思不解、匪夷所思,今天都有了合理的解释。原来她心里一直装着的那个人是自己,而且埋藏了这么多年!可是,知道答案后,张浩天反倒陷入了更深的痛苦中。

田笑雨心里说不清是什么滋味。自己深爱的男人一直被另一个女人默默爱了这么多年,竟然浑然不知,还去采访她,问了她那么多伤心的话题。还甜蜜地告诉她,找到张浩天是自己一生最大的幸福!多么残忍啊!那一夜,王雪梅哭了,哭得很伤心。可自己还以为她是为另一个男人辗转反侧,彻夜难眠!谁知道她心中难言的苦闷和忧伤呢?田笑雨摸出口袋里刚刚写完的采访稿,满腹悲伤!

张浩天依然低着头,信纸早已滑落在地。王雪梅信中提到的那些美好画面又一次次闪现出来:用自行车载着她在布达拉宫脚下飞奔,雪花飞舞,微风习习;和她乘坐牛皮船徜徉在美丽的拉萨河上,天高云淡、清风送爽;在秋后的青稞田边给她讲自己童年的那块油菜花,铜铃声声、金黄满地……

他深深地自责,为什么没有早点觉察到王雪梅对自己的感情?为什么没有给她表白爱意的机会?为什么让她带着遗憾离开了这个世界?……如果觉察到王雪梅对自己的感情,就可以避免对她无意的伤害;如果让她把心中的话说出来,她就没有那么苦、那么累;如果让她知道了最后的结果,哪怕是痛痛快快的拒绝,也可以不留遗憾,轻松释然……可是,她什么都没有来得及说,只留下一封信就走了。他认为,这都是自己的无心犯下的错……

田笑雨看着被打垮的张浩天,既难过又酸楚,既痛心又无助。她捡起信又默默看了一遍,手指轻轻划过手绢上的朵朵雪梅,看见梅花啼血殷红,朵朵含泪……

张浩天久久没有站起来,内心除了对生命的痛惜外还有一种说不出的痛…

悲伤就像一台大功率的抽水机,瞬间抽干了陈西平生活下去的勇气。他从王雪梅出事的地方失魂落魄地回到机场,在床上整整躺了两天两夜,不吃不喝,不说不动。抱着王雪梅为他织的毛衣,无神地盯着天花板,面无表情,脸色蜡黄。他看上去和死人差不多。

一直陪护他的何帅只能眼睁睁看着他,除了唉声叹气,一句安慰的话都找不到。

第三天,陈西平哭了一阵,又笑了几声,突然坐起来,呆呆地看了何帅一眼,说:“她回来了!”说完,冲出门爬上了一辆砖石车。何帅不知道他要去哪里,叫喊着跟着他跳上了车。

汽车是朝王雪梅出事的方向行驶的。走了一半何帅才搞清楚他要去的地方,问:“她怎么可能回来?不要去了!”陈西平毫不理会,两眼直盯前方。车刚开到那里,他就发疯似的敲打着驾驶室顶棚。车还没有停稳他就跳下来直奔悬崖,边跑边喊:“雪梅,雪梅,你在哪?”脚边的碎石不断滑下深渊,半天才听见轻飘飘的回声。一辆辆汽车呼啸着从他身边驰过,好几次都差点连人带石头一起落下去。

何帅看得胆战心惊,跑过去拉住他,一个劲地说:“不会回来了,不会回来了!”

陈西平好像已经忘了何帅的存在,一个人在公路边来回奔跑,跌跌撞撞,拼命呼喊。何帅在后面追,时不时伸手去抓他,不一会就累得气喘吁吁。

陈西平的嗓子终于喊哑了,腿也跑不动了,一屁股坐在地上,绝望地看着滔滔江面。何帅也趁机坐下来休息,看着目光呆滞,一动不动的陈西平不知道说什么。

一辆汽车从身边驶过,带起浓浓的尘土,陈西平的影子模糊不清。风吹过,陈西平的影子又恢复先前的样子。一辆接一辆的车带起阵阵尘土,陈西平的影子时隐时现,模模糊糊。如果不是风一下一下吹起他的头发和衣角,他就和石刻的雕像一模一样。

何帅扭过头去不想再多看他一眼,也不想再多说一句话。多看他一眼就多一份心酸,多说一句就多一点难过。是啊,苦苦追求了王雪梅这么多年,忍受了多少寂寞和孤独,承受了多少惆怅和失望,好不容易等来了爱情,就要开启幸福的生活了,命运的河流却突然拐了一个弯,急转直下滑入黑洞。他和王雪梅只谈了一天的恋爱,不,是一天半的恋爱。昨天的酒还没有干,幸福的泪水还泡在酒杯里,那些祝福的话语还在耳旁回响。可人却被风吹走了,被江水带走了,谁能承受得起啊!

一辆柴油车带着浓烟和尘土驰过,遮住了陈西平的影子。一阵风吹过,陈西平突然不见了。何帅吓了一跳,赶紧站起来大声喊:“西平、西平!”风停了,带走了浓烟和尘土。何帅看见陈西平在路边拦下了一辆车,并飞快爬了上去。何帅问他要去哪?陈西平不回答。何帅只好跟着他上了车。

汽车在他们一起去过的水电站的山脚下停了下来。何帅跟着陈西平走进深沟,来到王雪梅小憩过的石头旁。陈西平远远地看着那块石头,眼光闪烁,嘴角颤抖,像是在回忆,又像是在呼唤。

陈西平看着石头。何帅看着陈西平。

何帅突然觉得就两天时间,陈西平就变老了、变小了、变矮了。原来健壮匀称的身体突然被抽干了水分,瘦小而单薄的骨架埋在沉重的大衣中,看不出他的存在,感觉大衣已经把他压垮了。

可怜巴巴的样子令人同情,疯疯癫癫的举止更让人心酸。

何帅几次想说什么,欲言又止,腿都站麻了,走过去想拉他坐下。陈西平突然侧耳聆听,好像在听王雪梅风中的笑声。一会又低头凝视低矮的草丛,好像要在草木间寻找王雪梅留下的脚印。一会又走到大树下摸摸冰冷的石头,像在感觉王雪梅留下的温暖……可是,他什么也没有听到、什么也没有看到、什么也没有感觉到。风一阵一阵吹过,只在树叶间留下“沙沙”的声响,没有王雪梅的笑声。草丛中的青叶摇摇摆摆、起起伏伏,没有王雪梅的脚印。树下的大石头依然冰冷、没有温度,感觉不到王雪梅留下的任何气息。但是,陈西平的目光还在林中不断搜寻,最后定格在浓密的树梢上,很久很久。那里有一些闪动的光影,王雪梅是不是已经化成云、乘着风飘远了呢?他在想!

终于,他失望了。陈西平的目光渐渐暗淡下去,缓缓坐在大石头上,看着山那边慢慢落下去的太阳,默不作声。

何帅望着陈西平凝视的方向,看着西边天空火红的云彩正慢慢变淡,渐渐化成一片混沌的亮光,只有太阳最后一点红色还挂在天边。想着陈西平幸福而短暂的爱情,何帅心中充满了悲伤。他想对陈西平说几句,可说什么呢?

“你说,我为什么要精挑细选一朵白花插在她头上?”还没有等何帅开口,陈西平握住一朵白花突然问。

何帅低头看见陈西平脚边一片白花隐隐约约闪现在阴暗的树影里,回想起那天王雪梅头戴白花娇羞妩媚的样子,感觉她还坐在那块石头上对着陈西平笑,样子很美啊!

陈西平的声音阴森森的,像是从墓地传来的。他说:“这里开满了紫色、黄色、蓝色的花朵,我为什么偏偏挑了一朵白色的给她?为什么就没有意识到白色的花是不吉利的花呢?”

“白色的花不吉利?”何帅想起那天王雪梅和陈西平幸福的样子,天空那么蓝,树林那么绿,风和日丽,阳光明媚,丝毫没有觉察到什么不幸的事情要发生,谁知道结果会是这样啊!

“你说,我为什么要精挑细选一朵白花插在她头上?”陈西平还在一遍一遍地重复。何帅的心都要被揉碎了。

太阳已经完全隐没在夜空中,天地一片昏暗。何帅看着阴影中的陈西平,不知道他自责的语气和可怜巴巴的样子那样更令自己心酸。

西边微弱的光亮也没有了,黑夜的暗影从树林下端开始蔓延,慢慢向树梢爬去。陈西平的影子和树影叠加在一起,变得模糊不清。

何帅拍拍陈西平的肩说:“明天我就要回阿里了,就不能天天陪你了!生活还要继续,今后的路不管多难,还要走下去……”何帅很想像个局外人那样冷静客观地分析陈西平的现在和将来,他把自己知道的名言警句都说完了,可陈西平依然沉默不语。

风在林中穿梭,让人不寒而栗。何帅看着黑夜中的陈西平,心里是说不出的痛。

王雪梅走了,但是痛苦还在张浩天心上。从王雪梅的追悼会上回来,他径直去了拉萨河。在河滩,他找到了和王雪梅一同栽下的那棵白杨树。他摸着笔直的树杆,听着叶片在风中“莎莎”作响,仿佛又看见王雪梅在树杆上满怀深情地刻着自己的名字,悄悄许下一个不为人知的心愿。

往事再一次浮现眼前:第一次和她见面时,她带着一股春天的气息站在自己身旁,那阳光般纯洁的笑脸;在唐古拉山山口,和她一起仰望雪山冰峰,听风流动的声音;去中学看她,俩人畅谈青春和理想,挥洒不完的豪迈和激情……这一幕幕,好像才发生在昨天,可是……

为什么她就这样走了呢,是什么把她带走的,她又去了哪里呢?王雪梅还有那么多的梦想没有实现,她的学生还等着她回去上课,教室里还有那么多渴望飞翔的心等着她去启迪、去萌发啊!可是,就这样走了,无声地走了,再也不回来了!

她说暗恋自己,而且暗恋了这么多年,自己怎么就一点也没有看出来呢?自己应该看出来的啊!那次她给自己洗衣服,那么冷的天,厚湿的衣服水淋淋地挂在铁丝上,自己不但没有领情还责备她。从其加家回来,两人行走在拉萨河的晚霞中,她唱着歌,说要和自己一直走到天边去,自己竟然毫不领会其中的含义。那次在医院,她拉住自己的手眼泪汪汪、欲言又止的样子,自己为什么也不假思索呢?还有那回,她突然从身后紧紧抱住自己,泪流满面,怎么就没有多问自己几个为什么?……这么清清楚楚、明明白白的事情,自己怎么就浑然不知、毫无察觉呢?她一定好难受,好伤心吧?唉,都怪自己,太粗心、太大意了!可是,一切都无法挽回、不可弥补啊!

张浩天在河滩上坐了许久许久,看着灰蒙蒙的天空,感觉无数的疑问缠绕心中,沉重的悲伤充斥胸膛。

下午他才回到自己的新房,有一下没一下地涂抹着还没有刷完的墙壁,脸上的表情麻木僵硬,看不出是忧伤还是难过。

田笑雨端着一杯水走过来,说:“浩天,歇歇吧,下来喝口水!”

张浩天放下刷子,端起水杯低着头,沉默了许久,说:“笑雨,我俩能不能再把婚事往后推一推?”

田笑雨一愣。已经推迟过一次了怎么又要再推一推?自己是多么渴望早点嫁给他,成为他的新娘啊!从爱上他到现在经历了那么多风风雨雨,好不容易走到了一起,为什么还要一推再推!她不知道是发生了什么事,还是自己哪一点没有做好,满心疑虑地看着他,说:“可是,大家都知道我们要结婚了呀!”

“你想,雪梅才去没多久,我们就结婚……”张浩天有些为难,但还是说出了口。

“雪梅?”田笑雨又一惊。

田笑雨知道自从张浩天看了王雪梅那封信一直耿耿于怀,到现在也没能走出情绪的低谷。尽管王雪梅的离去令自己无比痛苦,但是张浩天除了为王雪梅逝去的痛心外还多了一份自责。他比自己承受了更大的压力。作为他最信赖的人,理所应当设身处地将心比心,满怀宽容地给予尊重和理解。自己此时给他的支持,如同一个站不起的人有了拐杖,有了依靠和力量。无论是为父亲守孝还是为同学默哀,都是他身上的优良美德和可贵品质,自己理应为找到一个这样重情重义、恩重如山的男人感到幸福和安稳。她看着张浩天,点点头。

张浩天轻声说:“谢谢你!”

两个人扔下没有刷完的房子,回到办公室继续工作。

林江涛问:“不是给你们假准备结婚吗,怎么又回来了?”

张浩天说:“我们决定推迟婚期!”

林江涛问:“为什么?”

张浩天低头不语。

田笑雨解释说:“王老师去世没几天,我们想缓缓。”

林江涛说:“又来一个!我女儿刚才来电话说,王老师走了,她不想上课,今天你们又不想结婚!这肯定是张浩天的主意。”

田笑雨说:“不怪浩天,我同意了的!”

林江涛说:“你还同意,你咋啥都同意?这不是胡闹嘛!”

李小虎把张浩天拉到一边说:“雪梅走了,我们也很难过。但是,你已经推迟了一次,现在又这样,你为笑雨想想吧!”

邓安也劝道:“婚姻大事,怎么能说变就变?”

张浩天说:“这事就这样定了,你们不用管。笑雨不会有意见的。”

这时,洛桑走进屋说:“主任,明天国家七部委组成工作考察组将对‘一江两河’工程建设情况进行考察。这是日程表,你看派谁去?”

林江涛说:“你看他们个个跟霜打似的,哪有心思工作!”

张浩天抓过日程表,说:“我去!”

林江涛狠狠瞪了他一眼,“你现在这个样子能干什么!”然后对田笑雨说:“你跟他一起去!”

第二天,张浩天和田笑雨跟随工作组来到“一江两河”流域,对工程实施情况进行采访。正像林江涛预料的一样,张浩天根本不在工作状态。

考察组专家正在河滩展开热烈的讨论:“中央为西藏‘一江两河’地区确定的科技为先导,水利为龙头,把开发大农业建设放在重要位置,相应发展牧业、林业的原则非常适合西藏的实际。但是这一切都必须建立在一个良好的发展环境和稳定的生态气候基础上,而这大面积的沙化带将成为我们的拦路虎!”

张浩天看着荒凉的河滩,精神恍惚,看不出是在听还是在想。田笑雨意识到张浩天还深陷苦闷不能自拔,需要给他一些时间。

“我们面临的问题还远不止这些,‘一江两河’流域不仅存在大量沙化地带,土壤有机成分也严重不足,可利用耕地面积很少,这些都是发展的困难啊!”一个专家说。

“是啊,‘一江两河’流域面积广阔,包括境内18个县(市),涵盖全区三分之一以上的人口,需要的投资不是小数!”另一个专家说。

田笑雨快速记录着他们的谈话,看见专家已走向下一个沙丘,正准备跟随,回头见张浩天还伫立在风中,便走过去拉了他一把。张浩天如梦初醒看了她一眼,才迈着沉重的步子跟在他们后面。

专家们继续讨论:

“往年这时已经是大雪纷飞了,可今年的雪总是迟迟不下。风沙期比过去整整多了半个多月,全年合计沙尘天气已经达到220多天,最高风速达到每秒5米以上!原来的沙化地带又增加了不少,形势很严峻啊!”

“发展农业,根本的任务是要固沙种草,植树造林,提高土地的固水能力,并要形成规模。”

“只有退耕还草,固沙植树、水利建设齐头并进才能建立起生态安全屏障,实现经济发展,生态资源的良性循环。”

……

田笑雨翻过一页继续写着,见考察组准备朝河流上游走去,便回头喊了张浩天一声。张浩天无精打采地缓缓跟过来。

远处传来一阵阵开山放炮的声音。一个专家说:“今后我们会修许多这样的水利工程,要充分利用雅鲁藏布江、拉萨河、年楚河丰富的水利资源,改变流域地区的生态环境,把这里建设成西藏腹地重要产量区!”

田笑雨把相机递给张浩天,可他没有反应。田笑雨只好收起笔记本找角度拍摄水电站的远景。突然狂风大作,沙尘暴扑面而来,顷刻间黄沙弥漫,大家四处躲避。田笑雨蹲在地上抱着相机。

持续半小时的沙尘暴慢慢减退。专家从地上爬起来拍打着身上的土,互相取笑自己变成了“土专家”。

刚才的大风几乎让田笑雨就地旋转起来,若不是蹲在地上,很有可能被带上天去。她站起来拍拍相机上的土,吐出嘴里的沙。看见张浩天像座雕像还站在刚才的地方,便走过去拍打着他身上的土灰,又捋了捋他凌乱的头发。刚想说什么,张浩天却一屁股瘫坐在地上,双手抱着头。

看见萎靡不振的张浩天,田笑雨心里好痛。原来像大树一样的男人今天却倒下了,爬不起来了。田笑雨决定同他好好谈谈,回头看看正蹲在地上分析着土壤成分的专家,感觉有些时间,就收起相机坐在他身旁,说:“我知道你此时迷茫、痛苦!”

张浩天看了她一眼,没有说话。

“是追逐梦想的迷茫和对逝去生命的痛苦!”田笑雨说。

张浩天转过头,看着黄沙弥漫的天空冷笑了两声。

田笑雨问:“你笑什么?”

张浩天说:“笑我们多么幼稚天真,无数次放飞梦想,无数次被现实打趴下。一次次站起来,又一次次迷失在迷雾中!”

“就因为王雪梅的离去,你就怀疑自己当初的选择吗?”

“宋建华的离去是那么突然,王雪梅的牺牲也这样毫无征兆。他们都是这样的青春年华,都是这样的令人痛彻心扉。为什么追寻理想的道路这么艰辛?为什么会有这么多前仆后继的牺牲?我们一直奋力向前,却如逆水行舟,仿佛永远行走在无法到达目标的朝圣路上!”

田笑雨看着脸上还沾浮着黄沙的张浩天,说不出的难受。她说:“雪梅走了,我也很难受,好长时间也走不出来。我想了很久,无论我们在哪里,面对怎样的生活,其实,我们需要正视的只有自己。我们选择来,不容易,但要坚守下去,更难。但是,无论我们选择了怎样的人生道路,最终都会归结一个问题,那就是我们如何面对自己的内心,面对一个真实的自己!”

田笑雨的声音平缓,但语气充满了力量的自信。张浩天的目光不由得转向她。

“我们一直朝着要去的地方前行,不断在超越自己,也许我们永远也追不上太阳,但是,我们心中永远有一抹美丽的亮光!”

张浩天看见从云层中跳出的太阳,眼中闪过一丝不易察觉的光亮。想着田笑雨的话,无法抗拒地平静下来。

田笑雨又说:“我经常想起自己的父亲、宋建华和王雪梅。他们的青春虽然短暂,好似夜空中绽放的礼花转瞬即逝。但是,哪怕是短短的一瞬,绚烂的光芒也会照耀整个夜空。还记得你对我说过的那句话吗?哪怕明天离去今天也要吐尽芳华、展示自己的美丽,这就是花朵开放的意义!我一直记得!”

张浩天一直以为自己是她的指路明灯,可这次在黑暗中送来光明的却是她。他回头看着田笑雨,心里慢慢温热起来。

“洛桑的阿爸腿脚不好,已经好几年不转经了。但听说王雪梅牺牲的事,他又走上转经路为她祈祷。我在收集王雪梅先进事迹时,听到老师同学那么多的赞誉之词,我想这就是她生命的意义!”

张浩天看着那片越来越亮的天空,迷乱的眼光慢慢有了神采,说:“你说得对,他们永远在前方照亮我们!”说完,眼中又浮现出一丝看不清的忧郁,“还有一件事备受煎熬,雪梅走时留下的这封信让我很不安,也很自责。如果当初洞察到她的心思,多给她一些安慰,也不至于这么遗憾地离开这个世界!”

田笑雨的眼光变得柔和而温存,和刚才坚定刚毅的眼神形成鲜明的对比。她说:“我知道你会这么想!”

张浩天惊讶地看着她,问:“你怎么知道的?”

“我自然知道!”田笑雨温柔一笑,“不过雪梅已经把自己想说的话都写给你了,也就没有什么遗憾的了。她的爱是纯洁的,是深沉持久的,就让我们永远记住这份真挚和美好吧!”

张浩天觉得田笑雨脸上始终有一束光亮在追随,使她看起来像天使般美丽。他� �:“再一次推迟婚期,我是不是太自私了?”

“不,你是一个顾念情义,真诚温暖的人!”

张浩天情不自禁用臂弯搂了搂她,说:“你真好。”

田笑雨依偎着他,说:“因为爱你,我愿最大限度尽我所能!”

张浩天再次搂了搂田笑雨,站起来拍了拍身上的土,接过她手中的相机迎着霞光大步朝专家走去。

他站在高高的水坝上,听着专家对未来的憧憬:“通过我们更长时间的努力,一定就能把‘一江两河’流域的广大大地区变成高原上的粮仓,建设成副食品加工、农业科技示范推广和商品粮生产基地,实现西藏传统农业向现代农业的转换,我们要在世界屋脊上创造一个史无前例的奇迹……”

张浩天把目光投向辽阔的河谷,仿佛看见一场轰轰烈烈、波澜壮阔的大生产运动正在高原铺天盖地进行。他知道不久的将来,雪域高原就要发生翻天覆地的变化,有更多的年轻人投入到西藏的经济发展和伟大建设进程中,自己也将再一次经历并记录这伟大的时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