西红柿小说网 > 其它小说 > 朝圣者的追逐 > 90.冈仁波齐下的脚印全文阅读

此时的徐致远正一个人背着重重的行囊穿越在阿里辽阔的戈壁荒滩,行进在世界上海拔最高、道路最远、气候最差的高原公路上。寸草不生的沟壑因缺少雾气的遮掩,显得狰狞而凶险。冬日迟缓流淌的江水在夏季变得脾气暴躁,波涛汹涌。阴晴不定的天气变化莫测,雨雪冰雹交替上演。只有谷地间静卧的一湖碧水,始终保持着亘古不变的静谧,静观沧海桑田。徐致远无数次走过这里的雪峰冰川,戈壁荒滩,但此行的心情却异乎寻常的激动,和任何一次都不一样。

已经出来一个多月了,身体虽然疲惫,但精神始终饱满。做自己想做的事情,再苦也觉得快乐。他深情地注视着苍茫大地,怕错过每一缕阳光、每一片云彩、每一滴雪水。他用心倾听着山谷里的风声、鸟叫、雷鸣,极尽全力想记住眼前的一切。

在白云缭绕、雾气浓重的冈仁波齐雪上路上,徐致远和远道而来的朝圣者一起行走在漫长的转经路上,感受着这里的宁静祥和,呼吸着最纯净清新的空气。他把捡了一路的垃圾放在一旁,坐在一块石头上掏出馒头慢慢啃着。看着朝圣者怀揣梦想用额头亲叩神山,用身躯拥抱大地,朝着心中最神圣的地方匍匐前感慨万千。徐致远无数次经历过这样令人震撼、心生敬畏的朝圣场面。但这次,他感觉自己和他们一样,也在以一个朝圣者的心态追逐心中的梦想,虔诚而执着。

在藏族人民的信念中,转神山一圈可以洗尽一生的罪孽,转十圈可以免下地域,转一百圈就可以立地成佛。而自己来这里不为转世轮回、不为涅槃重生、不为永生不死,只为心中一个小小的愿望,只为那一个承诺、一份坚持和一丝慰藉。

一个外国人背着几乎和他身高一样长的行李包走过来,高原的紫外线无情地改变着他的肤色。如果不是他深陷的眼窝和高挺的鼻梁,看不出他和当地人有什么不同。徐致远看着他从自己身边快步走过,不由得想:他不远万里来到这里,风餐露宿、千辛万苦,只为看一眼、走一回。他来过,也就是来过,像风一样来过。走了就走了,不会留下一个脚印,不会带走一片云彩。带走的也不过是胶卷里亘古不变的几张景象和几个碎片的回忆。而我和他们不同,这里的一切都融入了我的血液、我的肌肤、我的灵魂。雪域高原改变了我,我也改变了它。虽然无法和那些匍匐在地的朝圣者相比,他们才是这块土地上的真正主人,就像紧紧贴在高原土地上的星叶草,就像深深扎根在雪域冰层中的雪莲花,但是,自己愿意和这块土地上的人们同呼吸共命运,愿意用自己的力量和智慧让这里鲜花遍地、芬芳四溢。哪怕付出再多也矢志不移,心甘情愿。这么一想,徐致远觉得自己突然高大起来,伟岸了许多。

馒头太干,口干舌燥。徐致远拿起水壶摇晃了一下,水不多了,也许就是最后一口。他浅浅喝了一小口,掏出笔记录下转经路上每一座雪山和峡谷的名字,标注每一处险坡和急弯的具体位置。写下转经路上要翻越的雪山、这些地方的海拔高度、氧气含量和气温。哪里是暴风雪和山体滑坡的事故多发点,应建立哪些安全管理制度和应急抢险措施,哪里是朝圣者和游客的食宿点和聚集地,哪里是旅游禁区,哪条线路可以避开动物活动区域,应建立多少垃圾回收点等等,他都一一写下来,写得很详细。

徐致远把最后一滴水倒进肚子站起来,背上包继续前进。一只小狗不知为何,见徐致远起身突然离开主人随他前行。神山的一切都有它特定的神奇和来由。徐致远欣然接受了它,领着小狗朝一片经幡飘扬的山口走去。站在迎风的山坡,看见远处岩壁上铺天盖地布满了经文,一旁还堆着刻着六字真言的牛羊头骨和玛尼石。五颜六色的经幡在风中猎猎作响,像在歌唱。徐致远对此毫不陌生,但是今天的景象比他过去看见的任何一次都要隆重,场面盛大而震撼。徐致远呆呆看了一会。小狗叫了两声。他继续前行。

前方一处幽幽山谷,雨雾缭绕。一条细细的瀑布附着在黑黑的岩壁上,感觉流出来的水是浓浓的墨汁,在阳光下闪闪发亮。徐致远很多次来过这里,每次都看见那光秃秃的岩壁被太阳烤得火热,没有生气,从没有看见过细小的水流,哪怕是一潭浅浅的水坑也不曾遇到过。今天怎么突然有水了,还飘着淡淡的雾气?

徐致远跑过去,看见的确是水,无比清亮的水,在阳光下闪闪发亮,无声无息。他弯腰贴着岩壁喝了一口,很凉,还微微发甜。他捧在手上送给小狗。小狗伸出舌头欢喜地舔着,连他手心里的水气都舔干净了。徐致远接满了水壶,感激地摸摸狗头,回到主路上。

刚刚爬上一个山坡,拐了一个弯,冈仁波齐突然就从云雾中跳了出来,一览无余。它圆圆的主峰覆盖着皑皑白雪,在阳光的照耀下像洒满了黄灿灿的金子。刚才挡住它的那片乌云已经飘到了雪峰上方的天空,变成了七彩祥云。来了这么多次,他见到顶峰的全貌也屈指可数,今天真是太幸运了。徐致远笑了一下。作为导游,他知道气度不凡、神秘高深的神山冈仁波齐不是这么容易就让你一睹尊容,每回都有这么好的运气的。今天,是受到了小狗的指引才得到神山的眷顾。他再次对小狗笑了笑。小狗含情脉脉仰望他。

离开冈仁波齐,徐致远来到美丽清秀的班公湖。他看着蓝得令人心醉的一池湖水轻轻拍打着湖岸,感觉这是湖水在亲吻自己的双脚,是在对自己表达感激之情,心中不免涌起一股豪情。忽然发现往日湖边洁白如洗的石块有些泛黄,他担心湖水已经受到了污染,便从挎包中取出玻璃瓶灌满水,准备带回去化验。

站起来时,看见湖面星罗棋布的岛屿上,有游客正在追逐轰赶鸟群。野鸭、天鹅和水鸥惊恐尖叫,扑打着翅膀起起落落,洁白的羽毛一根根从深蓝色的天空中缓缓落下,落在湖水里、飘向岸边的石缝间、钻进低矮的灌木丛……徐致远在思考日益增多的游客对动物生存环境的影响,如何制定对策加以管理。

这时,他发现有人用鱼竿垂钓湖中珍贵的裂腹裸鱼。在高原河流水温低、冰冻时间长的严峻环境下,裂腹裸鱼成长缓慢,繁殖力极弱,一条一尺的鱼至少要生长十年,对水质要求很高,高原上只有少数几个湖泊可以见到。徐致远心痛不已,急忙上前呵斥,并把他们抓住的鱼放回湖中。转身又看见一个游客在岸边追赶一只受伤的红嘴鸥,他又吼又叫冲过去制止。不一会,又看见一个孩子握着一枚鸟蛋,赶紧要求他送回原处。没走多远,又和一位往湖中扔糖纸的游客争执拉扯,差点打起来。一直跟随他的小狗对着那人吼叫起来,并扑上去撕咬,徐致远明显占了上风,那人知趣而逃。

徐致远像一个班公湖的守护神在岸边来回巡游。突然远处一缕青烟引起了他的注意。跑过去一看,是几个背包族砍来一堆班公柳在铝锅中煮着一只黑颈鹤,火堆旁散落着鹤的内脏和羽毛。班公柳是成长在海拔4600米以上的一种小乔木,对保护班公湖湿地脆弱的生态环境至关重要,而黑颈鹤是世界上唯一生长和繁衍在高原上的鹤。

徐致远气急败坏,从地上抡起一根还未燃尽的班公柳就要打他们。背包族扔下还没有煮熟的黑颈鹤,逃之夭夭。徐致望着他们的远去的背影,怒气难消,抬起腿一脚踢翻了铝锅,滚烫的汤水顷刻间把他的脚踝烫伤。小狗追着背包族跑了一阵,但是忍不住锅里美食的诱惑,很快折回来把黑颈鹤拖出来,迫不及待地撕咬起来。

徐致远坐下来脱下打湿的鞋袜,小心清理着伤口,看着波光粼粼,风景宜人的班公湖忧心忡忡。看似景色迷人的班公湖其实生态环境十分脆弱,环境一旦遭到破坏就无法修复。游客增多,管理制度又严重滞后,给环境保护带来了诸多问题和压力。如何保护好高原上这难得的淡水湖资源和湿地珍贵的动物、植物,成了他的心头大事。

徐致远拖着伤腿在班公湖湿地停留了整整三天。一会骄阳似火,一会倾盆大雨,一路上凄风苦雨、历经磨难。想到就要完成自己夙愿,他满怀希望又无限喜悦。他深情地凝视这里的一草一木,一沙一石,认真记录下这里生活的每一种野生动物和植物,并就如何保护湖泊和湿地,维护生态平衡,建立游客管理制度提出了一系列具体意见。当他在本上记录完这一切时,发现自己烫伤的脚踝已经肿胀得和小腿一样粗了。小狗可怜巴巴地看着他,深表同情。

得赶紧去医院,徐致远对自己说。看见一辆就要离开的客车,他挣扎着走过去,可是还没等他走到跟前,客车就开跑了。

他斜躺在沙地上,脱下鞋子想仔细检查一下伤情,突然,太阳沉下去,大雨倾盆而下。他赶紧穿上鞋子加快脚步,可还没有走到公路上就一头栽倒在草丛中。

不知道过了多久,他醒了过来,发现小狗还躺在自己身边不离不弃。他坐起来,感觉饥渴难忍,头疼欲裂。不能就这么死了!没有人知道自己在遥远的路上风雨兼程,也无人知晓自己在凄风苦雨中九死一生。但是,这都没有关系,要紧的是要把自己收集来的数据和资料完好无损地送回去。他摸摸怀中打湿的记录本,挣扎着站起来,艰难地走到公路上拦下一辆拉煤车,又朝下一景点奔去。

徐致远和小狗穿行在身披万道霞光、灿烂辉煌的土林中。他抚摸着被风雨侵蚀变得松动的岩壁,捡起一块被游客损坏的石块,仔细观察着景观的损坏程度。土林作为一种罕见的自然地理现象,除了自然因素的影响外,人为的破坏也是一个不能忽视的力量。如果开发过度,不对游人恶意破坏、随意攀爬践踏的行为严格制止,土林很快就变成土而不成林了。用不了多少年,我们就再也看不见雄伟多姿、变化万千的千年奇观了!

徐致远这样想着,眼光扫过土林每一处角落。忽明忽暗的光影和梦幻般的景色,使他分不清是景色令人眩晕还是自己在发烧。他想爬到高处去看看,可是力不从心。他喘了两口气,摸了摸滚烫的额头,坐下来休息,清理了一下刚才的思绪,掏出笔记录下自己的种种担忧。

之后,他拖着沉重的双脚来到托林寺。小狗几天没有吃东西,有气无力地跟在后面。

托林寺像一颗明珠深藏于象泉河谷中,它享誉佛教国度,集佛像和异国建筑风格于一体,是一座有着悠久历史,凝结着多国工匠毕生心血和智慧的寺庙。看着昔日蜚声整个藏区,被誉为藏族建筑史上又一杰作的宏伟宫殿如今残败不堪,徐致远的心情更加沉重。迦萨殿内所剩无几的顶盖和破破烂烂的梁架,无声诉说着不堪回首的变迁岁月;集会殿的经堂佛殿,墙体剥落,壁画受损,地面坑洼不平,房梁歪歪斜斜;白殿的立柱虫蛀严重,殿堂里那些精美的反映宗教活动和牧民日常生活的壁画已黯淡失色,没有光泽。整个建筑群由于常年风吹雨淋,年久失修,加上人为的破坏已成残墙断壁,尽失风华。只有数座小塔串连而成的塔林依然在落日的余晖中静静矗立,呈现着时光倒流的沧桑和悲壮。

徐致远怀着沉痛的心情走出殿堂,站在佛塔下感慨万分。虽然托林寺已经满目疮痍,但是就是几尊残破的佛像和几面模糊不清的壁画也让人心生敬畏。这不仅仅是神的力量,也是后人对民族文化的敬仰和崇拜。如果那一天连这也看不见了,那我们只有凭空想象了。

徐致远的心很痛,但是脚上的痛突然袭上心头,中断了他的思绪。他慢慢坐下来,解开鞋带挽起裤腿,看见伤口已经红肿溃烂,火热灼痛。他揉了揉酸痛肿胀的小腿,把身体对着温暖的阳光。小狗爱莫能助,围着徐致远转了两圈,半卧在他腿边晒着太阳,时不时回头用怜悯的眼神看他。有了温暖,徐致远感觉好点了,又掏出小本记着刚才思考的一切。

他合上笔记本,发现几只飞虫正围着自己化脓的伤口飞旋。他赶紧放下裤腿,可鞋子再也穿不上了。他感觉心很热,身子却很冷。血液凝固了,流速缓慢了,思维也变得迟钝起来。他咬着牙把鞋子穿上,扶住佛塔慢慢站起来。眼前是眩晕的太阳,刺眼的蓝天,梦幻的光束。徐致远深吸一口气迈开腿却顿感天旋地转,眼前一黑,一头栽倒在地……

确定正处级后备干部人选的会议马上就要召开,周逸飞翘首以盼。他不明白为什么这些年目标一个个都实现了,但内心并没有得到满足,**反而不断膨胀、无法控制。就像坐火车,从最初只想有个立足之地到想要一个硬座,有了硬座还想要个卧铺,有了卧铺还想要个专列。**已经由过去的小虫长成了蛇、变成了蠎。

他们在会上说些什么呢?最后的结果又会怎么?正处级后备干部会有自己的名字吗?周逸飞在办公室坐立不安,走来走去。他决定去丁处长那里缓解一下压力。为了掩人耳目,他抓起桌上的文件夹走进丁主任的办公室。

丁处长显然知道他来的目的,还没等他开口就说:“你也太沉不住气了,这会还没有开始,你急啥?把心态摆正!”

周逸飞笑着说:“是、是。一定把心态摆正!”然后坐下来故作轻松地往椅子上靠了靠,“一会还请处长你多费心,极力推荐哟。有了后备干部这个资格我才好争取更大的进步嘛!”

丁处长笑了笑,说:“你是我看着成长起来的,对你知根知底,我当然会尽心尽力,何况你……”他本想说“何况你老丈人在我女儿职务晋升中也出了大力”,但觉得过于露骨,笑了一下,“何况你年轻,又有专长,各方面条件都具备。我一定鼎力推荐!”

“你对我最了解,你的话有分量,他们一定会尊重你的意见!”

“回去耐心等结果吧!”丁处长把文件夹打开一看是空的,把拿起的笔扔在桌上,“空的也拿来了,你也太心急了吧,回去回去!”

周逸飞拿起文件夹尴尬一笑,退了出去。

人是回去了,可周逸飞的心还在会场上。会议一开始他就走到会议室门边,踮着脚尖贴在门边偷听。一阵小声的议论响起来,他立刻像兔子一样立起耳朵,整个身子贴成了相片。服务员开门出来差点撞在他身上,周逸飞不好意思地退后几步。服务员走远,周逸飞又重新贴上去,听到委领导说:“此次正处级干部的推荐,一定要严格执行规定,突出年轻化、专业化,同时还应具备相应的资格条件。现在我们就对以下人选进行讨论,请大家发表意见。”

这是他最关心的内容,可还没等到大家发言,服务员又回来了,而且进去之后还重重带上了门,里面一丝的风吹草动都听不到。周逸飞懊恼地回到办公室,感觉内心的燥热就像温度计的水银急剧飙升。他来回走动,心神不宁,一遍遍预测着最后的结果。该送的送了、该跑的跑了、该说的说了。表决心、套近乎,八班招数全部用尽,但是最后的结果不出来,悬着的心永远不会安宁。

他走了两步又打开门朝走廊瞭望,走廊里鸦雀无声,时间好像静止了一样。为了好听外面的动静他有意留了半个门。转身端起水杯喝了一口,滚烫的水让他差点叫出声来。他把开水吐在地上,又看看墙上懒洋洋跳动的石英钟,恨不得爬上去旋转几圈。正当他的心七上八下的时候,会议室那边有了响动,嘈杂的脚步声和低声的谈话声由远及近。他赶紧关上门回到座位上,盯着电话机。和预料的一样,电话很快想了起来,他一把抓起来,是丁处长的声音:“祝贺你!”

成功了!周逸飞放下电话想欢呼,可是不能欢呼。他解开领带跳了一下,端起凳子转了两圈,觉得这还不足以表达内心的喜悦,又把皮带松了松,走到大镜子前怪模怪样地扭起屁股来。他觉得浑身的血液快速地流动着,心都在唱歌,连身体里的胆固醇都变成荷尔蒙分泌了出来。他忍不住想:权和钱都喜欢,但是,说实话,还是当官舒服!

兴奋劲终于过了,周逸飞走到镜子前整理了一下衣服和心情,摸了摸油光发亮的头发,又系上鲜艳的领带走出门,准备去参加新闻发布会。

周逸飞走进会场就看见张浩天和李小虎坐在记者席和梁主任侃侃而谈,看起来他们表情轻松,气氛融洽。周逸飞轻蔑地看了他们一眼,在中间靠前的位置上坐了下来。这比他以往小心谨慎,千挑万选的座位又提前了两排。他觉得这个位置更适合自己现在的身份和心情。他和所有认识的和不认识的人微笑、点头、招手。他觉得会场每个人都在看他、议论他、赞美他。他感觉自己就像一只放在油锅里的大龙虾,想不红都不行。他美滋滋地幻想着:这样端庄的会场、这么隆重的气氛,如果今天是自己正处任命发布会该有多好啊!不,什么时候自己坐上了主席台,成为讲话发言的领导就更好了。在聚光灯下让万人瞩目多过瘾啊!不,这还不够,哪一天自己要是成为主席台上领导的领导那才叫真正的好。那时的我上电视、上报纸,每天的生活都可以新闻直播,多风光,多神气啊!

正想入非非时,宣传部领导走上台前,站在“信息发布会”的会标下,清了清嗓子开始讲话:“珠峰昂首,雅江欢腾,在这格桑花盛开的美好时节,我们迎来了自治区成立三十周年纪念日。借此机会向大家通报庆典活动的主要内容和筹备情况……”

张浩天在主持人宣布记者提问后第一个举手:“此次庆典活动空前隆重。请问代表团将参加哪些具体的庆典活动?”

部长回答:“代表团将抵达拉萨参加庆典活动并发表重要讲话,并向大会赠送贺幛,同拉萨各族群众在罗布林卡参加盛大游园活动,看望离退休老同志,慰问驻藏干部职工……”

部长回答完毕,张浩天又紧接着提了第二个问题:“刚刚竣工的布达拉宫广场将成我们的重要活动场所,也是游客观光的主要景点之一。请问届时将举行哪些庆典活动?”

部长见他穷追不舍,又看看纷纷举手的中外记者,犹豫一下,回答道:“布达拉宫广场是世界海拔最高的城市广场,集休闲、文化、集会等多功能为一体。届时,领导将为广场竣工剪彩并发表讲话,拉萨市的干部群众将在广场集会,举行各类文化娱乐表演节目……”

张浩天刚坐下,来自各地的记者纷纷举手提问。发布会结束,记者们又进行个别采访。周逸飞依依不舍地站起来,看见会场的人都陆续散去,张浩天他们也不知去向。他整理了一下压皱的西服走出会场。出来就看见一辆检察院的车停在一排柳树下,不由得皱了一下眉头。

两位穿制服的人径直走过来,问:“请问你是周逸飞吗?”

周逸飞战战兢兢回答:“是……”

对方说:“跟我们走一趟!”然后不由分说把他架到车上。

周逸飞挣扎着喊叫:“抓我干什么,你们搞错了!”

没走远的人都朝这边看。张浩天和李小虎也看见周逸飞被推上了警车,俩人面面相觑。

周逸飞被带到一间空荡荡的小屋内,一张沙发,两个木凳,连个茶几也没有。他朝沙发走去,被随后跟过来的两个办案人员拉到木凳上坐下。沙发被他们占据。周逸飞极不情愿地坐到木凳上,还没有调整好姿势,其中一个胖子就问:“交代吧,你在股票上投了多少钱,都是哪来的?”直奔主题,没有绕圈。

周逸飞还不习惯坐在这样一个黑乎乎的地方,更不舒服有人用这种口气和自己说话。他不屑地看了他们一眼,没有说话。

胖子狠狠拍了一下桌子说:“说,这么多钱,哪来的?”

周逸飞这才开始正视他,慢慢想着他的问题,说:“我自己的工资,加上股市赚了一部分,不到十万吧?”

大个子问:“你十年工资会有多少钱?你有啥特殊贡献,国家给你发双份工资吗?”

周逸飞没有想到一出口就被他抓住了把柄。虽然底气不足,但他的口气还是很硬:“我和我老婆两个人的工资!”

大个子问:“你和你老婆都把工资放在股市了,难道你们不吃不喝不养孩子了?”

周逸飞也觉得漏洞百出。从结婚开始,黄菲菲每个月都把工资花得精光,两个人常常是青黄不接,吃了上顿没下顿,要常常去老丈人家蹭饭才能勉强度日,哪来的存款?对,有一部分是后来以权谋私的好处费,但由于自己胆小,收下的钱不是上交了,就是原封不动地退回去了,一分钱也没有动过。这还得感谢梁主任,要不是他关键时候的提醒,今天自己还不能这么理直气壮坐在这里,但这些不能原原本本给他们都说出来。他辩解道:“我们的日常开支很小,孩子也基本上花岳父岳母的。”

胖子问:“那你老婆的股票交易卡上怎么会有那么多钱?”

周逸飞的头“嗡”一声,问:“有多少钱?”

胖子大声说:“比你说的数多五倍!”

周逸飞还没来得及换算过来五倍是多少就从凳子上滑了下来。回顾了一下目前的股市行情,又添足了水分,还是凑不够他说的五倍,想再找点理由,可绞尽脑汁也不能自圆其说,只好扶住凳子说:“不可能,你们一定是搞错了!”

办案人员把几张纸抽出来递给他:“自己看!”

周逸飞仔细辨认着股市交易卡上面的名字和交易记录,的的确确是黄菲菲的,交易的钱进进出出,数不清后面有几个零。他问:“她怎么会有这么多钱?”

胖子厉声说:“问你呢!”

周逸飞实话实说:“我不知道!”

对方交换了一下眼神,说:“那好好想想吧,想清楚了,叫我们。”说完关上门走了。

周逸飞站起来追到门口,又打又敲,外面无人回应,只好回到凳子上坐下。冥思苦想了好一阵也没有头绪,但有一点可以肯定,自己刚刚获得的正处级后备干部资格肯定没戏了。不,有可能现在的职务都要抹到底,更有可能连公职、党籍都会被开除。他沮丧地抱着头,感觉自己就像一只放在油锅里炸糊了的大龙虾,红色变色了黑色,香味变成了糊味。想着自己苦苦追求了十年的仕途就要毁于一旦,他肝肠欲断。

天快黑了,肚子“咕咕”叫起来。他喊“渴”,没人理会,又喊“饿”,没人回应。当他扯着嗓子喊“尿”时,门开了。两个持枪把门的武警战士把他带出去又带回来,门再次“砰”一声关上。周逸飞站了一会儿刚准备坐下,突然意识到沙发空了这么久竟然忘了坐。他一屁股坐上去,感觉比硬凳子舒服多了,可没坚持多久,腰酸起来、背也痛起来,干脆侧身躺在沙发上。

天色黑尽,屋里的气温一点点降下去,他环视空荡荡的房间,踌躇了一会儿,站起来又去敲门。门打开一条缝,有人问:“想好了吗?”周逸飞回答:“没有。”门“砰”一声关上。周逸飞再次敲打,并大声喊:“我想好了!”门又开了,刚才两个办案的人员走进来,坐在沙发上掏出笔记本看着他。周逸飞说:“你们就直接告诉我怎么回事吧,我实在不知道发生了什么!”

他俩交换着眼神。胖子说:“有人举报你用职务之变,向公司和个体老板索要钱物给黄菲菲炒股,有没有这回事?”

周逸飞笑道:“我,要钱给她炒股?”见他俩盯着自己不说话,又解释,“她会炒股?她只会打麻将!”说完立刻意识到什么,“喔,明白了!是她打着我的旗号向别人索要钱物去炒股,再拿去打麻将!”

胖子说:“如果没有你这层关系,她是要不来钱的!”

周逸飞慢慢低下头不说话。原来以为和她结婚从此就攀上了高枝,没想到这个黄菲菲是根绞杀植物,要把自己置于死地。他正在为自己感叹惋惜时,又听到胖子补充一句:“索要钱物,数目巨大,已构成犯罪!”周逸飞意识到自己成了跌到谷底的股票,永远没有反弹的机会,拼命推卸责任,“是她干的,我不知情,和我不相干!”

胖子厉声说:“怎么说得清楚呢?”

周逸飞低下头,说:“是啊,怎么说得清楚呢?”

办案人员第三次交换了眼神。胖子说:“至于你是否知情,我们还要继续调查。这期间你不能随意走动,保证随叫随到!”

第二天周逸飞才被放出来。出门就赶上倾盆大雨,回到家,大雨戛然而止,就像老天爷给他下了个专场。推开门一眼就看见黄菲菲抱着一堆衣服靠在沙发上哭泣,他怒火中烧,冲上去就扇了她两个耳光,“你这个臭女人,是不是你干的?”

黄菲菲低着头不回答,把衣服抱得更紧了。

周逸飞把衣服从她怀中拖出来扔在空中,吼道:“问你!”

黄菲菲抬起红肿的脸,说:“一点点!”

周逸飞一听更来气了,抓住她的手,几乎要把她提起来:“什么一点点,你说清楚!”

“一点点!”黄菲菲重复道。

“就像怀孕,怀了就怀了,没怀就没怀,一点点是什么意思?”

黄菲菲不知怎么回答,红着眼睛说:“我只要了他们一点点!”

周逸飞把她扔在沙发上,骂道:“你这个臭女人,什么事情都敢干,受贿50万,你不想活了也不要害我呀!”

“你就知道你的乌纱帽,你什么时候关心过我要什么?”

周逸飞勒住她的脖子吼道:“你还想要什么?你这个贪得无厌的女人,如果你能上天,天上的星星早被你摘空了。”

黄菲菲被他勒得喘不过气来,尖叫声从卡住的嗓子缝隙中冒出来,像杀鸡一样难听:“你杀死我吧,杀死我你也不得好死……”

周逸飞依然不松手,大声怪叫着,连门外的警笛声都没听到。

这时,几个公安冲进来把他推到一边,向黄菲菲亮出逮捕证,戴上手铐就把她带了出去。

周逸飞追到门口大声喊:“把她抓进去,永远不要再放出来!”

田笑雨反复修改着李小虎摄影展的解说词,尽量想完美无暇,不留遗憾。她把最后的定稿交给张浩天,说:“终于写完了,你再看看!”

张浩天修改了几个子,说:“不错,情真意切,语言优美!”

此时,李小虎神色慌张地走进来,说:“不好了,听说徐致远出事了。他去阿里快三个月了,到现在也没有回来,旅游局派人去找了多次,至今下落不明!单位说他……”

“说他什么?”张浩天的头“嗡”一声。

“说他有可能回不来了!”

“回不来了,是什么意思?”张浩天不敢往下想。

“就是说,有可能死了!”李小虎说。

“胡说!”张浩天站起来。“走,去问问!”

李小虎和田笑雨跟着张浩天来到旅游局。普布局长告诉他们:“徐致远去阿里搞调查,刚开始还和单位保持联系,过几天就给单位来个电话,报告他的工作进度和行走路线。可是,后面一个多月再没有消息了,也没有什么人见过他。”

张浩天问:“你们派人去找了没有?”

“怎么没找,找了多少遍了,不见踪迹!”

“为什么让他一个人去搞调查?”李小虎问。

“刚开始是有人和他一起去的,后来就剩阿里一个地区了,他坚持说,大家的工作都很忙,他对这些地方又很熟,坚持一个人去完成最后的调查!也怪我们,粗心了!”普布说。

“真的找不到了?”张浩天问。

“该去的地方我们都找遍了,没有任何消息!”普布说。

张浩天重重地坐在椅子里,确切地说是狠狠地摔倒在椅子里。

死了,就这样走了,再也不回来了?张浩天无论如何也接受不了这样的结果。他清楚地记得是自己勉励他去完成自己的梦想,鼓励他一定要在离开西藏之前做完自己想做的事情,不留任何遗憾。还热情鼓励,不,是苦苦哀求杨丹丹支持他的事业,帮助他一起了却心愿。可是,今天,他却一个人走了,不辞而别?

大家沉默着,不知再说些什么。

“你们告诉他爱人杨丹丹了吗?”田笑雨问。

“今天早上给她说了,她当场就昏过去了。我们把她送到了医院,情绪稳定之后又送回家了!”普布说。

“我们去看看她!”张浩天恳请普布:“你们一定要继续找他!”

普布说:“我们再派人去找!”

走出门,张浩天的泪水就在眼里打转。自己怎么面对死去的徐致远?怎么面对痛不欲生的杨丹丹?怎么面对可怜的蓉蓉呢?歉意、愧疚、自责,毫不留情地席卷过来。张浩天停下脚步,驻足不前,说:“是我害了致远,是我坚持让他留下来的。如果他和丹丹回去了,也就不会发生这样的事情了!”

“不能怪你,谁也不知道会这样!”田笑雨安慰道。

“我无法原谅自己!”张浩天看着灰蒙蒙的天,后悔当初那么坚定地支持徐致远,那么无情地说服杨丹丹。

“你没有错!”李小虎去拉他。

“我怎么面对他们!”张浩天感到深深的自责刺痛着心。

“走吧,现在丹丹需要我们!”田笑雨拉着张浩天的手。

张浩天迈着沉重的脚步走到杨丹丹家,根本没有勇气敲门。

李小虎上前一步推开门,看见杨丹丹靠在床头,无神的眼睛对着白墙。蓉蓉趴在床边抓着妈妈的手。

田笑雨走过去拉起蓉蓉。蓉蓉一下子就扑过来喊道:“干妈!”

李小虎说:“丹丹,不要难过……”

杨丹丹像个木雕动也不动,连眼皮都没有眨一下。

“丹丹。”田笑雨拉着杨丹丹的手,只说了两个字就流出泪来。

张浩天走过去,说:“丹丹,对不起……”

杨丹丹突然抓起枕头狠狠砸向张浩天,哭喊道:“你给我滚,滚出去……”接着,钢笔、书本、剪刀接二连三地砸在张浩天身上。

张浩天站在原地没有躲闪。他像是被钉子钉在了那里, 又像是被水泥浇筑在了地上,任凭那些东西飞过来砸在自己身上。他希望那些东西再硬一些、重一些、尖一些,最好能划破自己的皮肤,切开自己的血管,刺破自己的胸膛,让血流出来才好……

又过了几天,旅游局传来消息,说他们派去的人还是没有找到徐致远。经过研究,他们认定徐致远已经牺牲,准备给他开追悼会。

徐致远死了,一个鲜活的生命就这样逝去了,像陨落的星辰一样无声无息。王雪梅、宋建华、徐致远,失去、失去、再失去!张浩天的心灵再添一块新伤!他痛苦地抱着头,再次陷入深深的伤痛中。十年,经历了那么的的痛苦和挫折,一次次倒下一次次站起,一次次流泪一次次擦干。现在,就要告别这块挥洒青春的土地,就要离开这块有过欢笑有过痛苦的地方,没有想到还要失去、还要流血、还要死亡!老天爷,这是为什么啊?

张浩天站在窗前,看着没有星光的夜空,再一次苦苦思索死亡对人生的意义。他想起徐致远最后一次对自己说过的话“过去的生活轻飘飘的,没有重量!”现在不轻飘飘了,现在太沉重了,沉重得让人喘不过气来!他是在用自己的生命书写人生重重的一笔啊!

田笑雨走进来靠在张浩天身边,说:“我再也不想看见死亡了!”

“为了避免结束,我们是不是就不应该开始?”张浩天说。

“开始是为了灿烂,为了芬芳,而不是凋零,死亡!”

苦难、痛苦、牺牲是不是我们追梦路上必然要遇到的风景!西藏的十年蹉跎岁月是对我们心灵最彻底的洗礼,还是人生最严酷重创?迷茫和憧憬,挫折和向往,痛苦和欢笑,失落和祈盼,为什么它们始终交织前行,什么时候才没有悲伤,没有流泪,没有牺牲?

田笑雨看着张浩天,说:“我心好痛!”。

张浩天低下头,说:“我也痛!深深的痛!”

“你说,我们值得吗?”田笑雨问。

“我们……”张浩天无法回答。

李小虎轻轻推门进来,说:“我刚从旅游局回来,他们已经把追悼会现场布置好了。我们再去看看丹丹吧?”

“我知道自己没有错!可为什么还是没勇气面对丹丹的眼睛?”这个念头一闪,张浩天站起来的身子又坐下去。只一会,他又重新站起来,“我必须面对她的眼睛!”

李小虎和田笑雨看到张浩天不是故作坚强和勇敢,他表情平淡、释然。是再一次“克服了”、“战胜了”、“超越了”?他们想。

他们走进杨丹丹的家,看见杨丹丹坐在书桌前,握着“一刀两断”的那把小刀发呆。蓉蓉见他们进来,扑在田笑雨怀里哭喊着:“干妈,我想要爸爸!”田笑雨一阵哽咽,一句话未说泪水就滑落下来。

张浩天把蓉蓉拉过来,抱起来放在自己腿上,说:“以后,我和干妈的家也是你的家!”

蓉蓉点点头,摸摸肚子,说:“干爹,我饿 !”

张浩天立刻放下蓉蓉,点起火下了一锅面。他给蓉蓉盛了一碗,又让田笑雨给杨丹丹端过去一碗。杨丹丹捏着小刀不松手。田笑雨想取走她手中的小刀,可她抓得更紧了!田笑雨说:“丹丹,想开些!”杨丹丹像没有听见一样,毫无反应。

蓉蓉吃完了,张浩天又把杨丹丹的面热了一遍。李小虎把面端给杨丹丹,说:“丹丹,你还要为孩子想想,你这个样子,蓉蓉怎么办?”

张浩天说:“要不,这两天我们先把蓉蓉带走,我送他上学?”

杨丹丹还是沉默不语。桌上的小闹钟“滴滴答答”像刀子一下一下扎每个人的心。张浩天看时间不早了,给蓉蓉收拾好书包,说:“笑雨,你留下来陪陪丹丹,我带蓉蓉回去!

田笑雨点点头,把他们送到门边。

李小虎回头看了一眼杨丹丹,说:“我们走了,你要想开些!”

张浩天说:“丹丹,让笑雨好好陪陪你,明天……”明天就是徐致远的追悼会,他不知道怎么说。正准备去开门,却看见徐致远推门进来。张浩天还没有搞清楚是怎么回事,蓉蓉已经挣脱开他的手扑到徐致远怀里,喊起来:“爸爸、爸爸!”

杨丹丹抬头看见徐致远,一愣,然后趴在桌上大哭起来。

田笑雨捂住嘴差点叫出声来,说:“致远回来了,致远回来了!”

张浩天把徐致远背上的东西取下来放在桌上,激动得语无伦次:“怎么回事,单位都要给你开追悼会了!”

徐致远笑道:“我猜就是这个结果!”然后,走到杨丹丹跟前,拉起她的手,“我回来了,还哭什么?”

杨丹丹还是泪流不止,不断抽泣。徐致远说:“你哭我也哭啊!”

杨丹丹一个劲捶徐致远的背,说:“你就是要成心折磨我啊!

徐致远说:”stay or to go?我的回答是go!马上go!”

蓉蓉也拉住妈妈的手,说:“go!马上go!”

张浩天感到一直压在心头的石头终于搬开了,敞开胸怀深吸了一口气,说:“致远,说说你是怎么死里逃生的?”

徐致远这才慢慢讲起他九死一生的经过。

原来,他在托林寺伤口感染加剧,扶住佛塔慢慢站起来时,突然感到天旋地转,眼前一黑,一头栽倒在地。醒来的时候,发现自己已经躺在僧人的卧房里。几个年轻的僧人看见他终于醒了,围在他身旁惊呼起来,一个个慈目善眼地看着他。一个僧人用酥油茶兑制的糌粑糊糊喂他。他们说是小狗把他们从屋里拖出来,带他们找到他的。

徐致远看见小狗在床边转来转去,对他摇头摆尾。他挣扎着坐起来,看见自己受伤的腿已经包扎好。他抬抬腿,虽然很沉但疼痛明显缓解了不少。他想下床,僧人们齐声劝阻他。一个颇为英俊的僧人从床边拿起他的笔记本,用不太流利的汉语说:“我们看了你在本上记的东西,我们很高兴你能为西藏想这么多,做这么多。菩萨会保佑你早日康复的。”随后他们齐声念了一些什么。徐致远虽然听不懂,但知道这是在为自己祈求平安健康。他感激地看着他们,说:“我要尽快回去,把这一路发现的问题,补救整改措施和建议反馈给有关部门。”他想站起来,可几双大手一齐把他按回到床上。就这样,他在寺院整整躺了一个月,等腿伤痊愈了才回到了拉萨。

第二天,徐致远把整理出来的调查报告交给了普布局长,如释重负地说:“西藏这个纯洁神秘的世界是文人墨客笔下的世外桃源,也是中外摄影家向往的美丽天堂,更是人们触摸历史、品味文化、游历山水、感受风情的旅游圣地。保护好这块美丽的净土,是我们的责任。终于在走之前完成了我最想做的事情,算是对自己一个交代!”

普布说:“你为西藏旅游事业做了一件好事,为西藏人民做了一件好事,我们永远不会忘记你!”

张浩天和田笑雨一同去医院接陈西平出院,去之前俩人商量给他买一身新衣服。田笑雨照着张浩天的身材挑了一件白色上衣和一条蓝色长裤。张浩天比着自己的脚选了一双皮鞋。路过花店田笑雨又选了几只粉色的康乃馨。陈西平接过花,看看他们,想说什么,没有出声。

张浩天说:“还是笑雨想得周到,非要给你买束花!看你抱着鲜花的样子还挺妩媚的!”

陈西平看着田笑雨笑了一下,说:“谢谢!”

田笑雨看见陈西平久违的笑容,说:“我都好久没见过你笑了!”

张浩天把新衣服打开,说:“给你买了一身新衣服,快换上让我们看看!”说完要去脱他身上那件温暖了三个春秋的毛衣。

陈西平脸上的笑容突然消失了,紧紧抓住毛衣不松手。

张浩天指指窗外的阳光,说:“你看外面天气多好,穿不上这个!”

陈西平固执地说:“我就想穿着它!”

张浩天这才发现陈西平的眼含泪花,知道这是王雪梅留给他最珍贵的礼物,是比他的生命还重要的东西,又把话题扯到他的婚姻上,说:“这件毛衣可以温暖你的心,但是还有一颗心也等着你去温暖呢!”

陈西平说:“我的心冷透了,温暖不了任何人!”

张浩天说:“有了阳光就会一点点温暖起来的!”

陈西平紧紧抓住毛衣,说:“别人会,而我不会!”

张浩天和田笑雨默默对视了一下,知道再说什么也没有用了。张浩天清楚,他和陈西平之间始终站着一个人,这个人就是王雪梅。王雪梅在自己心里永远挥之不去,而在陈西平看来,王雪梅已经深入骨髓、融入血液,成为了身体的一部分,会伴随他整个人生。陈西平对王雪梅的爱远远超出了张浩天的预期,他为陈西平的执着和守望感动,也为他的倔强和固执担心。今后的路还那么长,真的就这样一个人走下去吗?可是,谁又能说服他忘记过去面向未来呢?

田笑雨见气氛突然尴尬起来,看了张浩天一眼,说:“我去给陈西平打点水,好好洗把脸,我们一起去看李小虎的摄影展!”

等她端水回来,张浩天已经帮陈西平换上了新衣服,只是那件旧毛衣还是固执地套在白衬衣外面。陈西平拄着拐杖在张浩天和田笑雨的搀扶下走进摄影展览馆。他们走到李小虎的展区前,见徐致远一家已经在这里了。李小虎把陈西平拉过来,说:“西平,你是我最尊贵的客人,让我亲自为你们解说。”

陈西平把拐棍一支,说:“解说啥,一看这都是笑雨为你写的解说词!一张好的照片再配上适合它的文字,就把那静态的瞬间拉长了,放大了。正是她独特细腻的情感和极富美感的语言,才使你无声的作品有了力度和感动。”

大家惊讶地看着陈西平,好像头一天认识他一样。张浩天说:“土里土气的陈工今天怎么变得文绉绉的,和过去判若两人啊!”

陈西平说:“我从小就喜欢绘画和摄影,有两个人看过我画的画,一个是建华,一个是雪梅。可是他们都死了!”

大家一愣,空气顿时凝固了。张浩天赶紧转移话题,指着照片说:“拉萨河的落日,珠峰璀璨的夜空,纳木错湖的妖娆、山南河岸的绿洲。这都是我再熟悉不过的风景,但今天看还是激动不已。”

徐致远说:“是啊,我这次在阿里待了这么久,发现照片上的阿里呈现出一种超现实的壮丽和美感。黎明中等待第一道曙光的雪山;银色月光下雪花飞舞的山谷;浩渺起伏的山峦、流沙如泻的荒漠,都让我产生一种美丽的幻觉。”

张浩天说:“我们经历了那么多磨难和坎坷,不知为什么,现在想起过去来怎么这么轻松。那些吃过的苦,受过的伤、流过的泪,不但云淡风轻了,还比什么时候都温暖和美好!”

这时,有关部门的同志陪同代表团的领导走进展厅参观。林江涛跟随他们走到李小虎的摄影作品前介绍道:“这就是我们报社的资深记者李小虎的展区,这些都是他在藏工作期间采访报道时拍摄下的作品。他用一个记者的眼光记录下西藏近十年来的发展变化和历史进程。让人们看到一个欣欣向荣,繁荣昌盛的新西藏!”

领导们认真欣赏着每幅作品,赞美之情无以言表。林江涛把有些紧张的李小虎拉过来,向领导介绍:“他就是作品的作者,李小虎同志!”领导向李小虎微笑点头,说:“可以看出,这十年你的足迹踏遍了西藏的山山水水,饱含深情地拍摄下你眼中最美的西藏。每一幅作品都那么生动精彩,这可是我们了解西藏的窗口啊!”

李小虎激动得说不出话,头上的汗都冒了出来。

宣传部长向领导介绍:“这些作品从一个侧面真实地反应了西藏改革开放的变化和人民的精神风貌,我们将从中选出一部分作品参加下个月在瑞士举行的西藏文化交流活动。”

领导说:“希望你的作品能架起一座西藏与世界沟通的桥梁,让全世界都能看到一个真实的西藏,美丽的西藏,奋进的西藏!”

李小虎显然没有做好成为名人的思想准备,憋红了脸说:“不是我的摄影技术有多么高超,是因为西藏的确太美了!”

蓉蓉小声问张浩天:“干爹,瑞士在哪里?”

张浩天想了想,说:“瑞士是中欧一个美丽的国家。瑞士是欧洲的屋脊,我们这里是世界的屋脊!”

蓉蓉问李小虎:“小虎叔叔也要去瑞士吗?”

李小虎说:“那是自然,我要亲口告诉世界,这是我眼中的西藏,我们共同生活过的地方!

布达拉宫广场欢庆的人群走了,锣鼓喧天的声响远去了,只有几条红灿灿的横幅还在夜风中舞动。张浩天的目光始终盯着红色绸布上“热烈庆祝西藏自治区成立三十周年”几个大字,感叹道:“十年前也是这个金秋时节,我们背着行囊来到拉萨,站在布达拉宫脚下合影,看到四处都悬挂着这样的红色横幅。不过那时写的是庆祝自治区成立二十周年!”

“我记得那时这里有好多树,还有一池秋水,水中倒影着美丽的格桑花。杨柳依依,微波荡漾,我们欢声笑语,满面春风。现在都没有了!”田笑雨说。

张浩天抬起头,看着夜色笼罩下的星空,努力寻找着他最为熟悉的那颗。星光依然闪烁,璀璨耀眼,可是,最亮的那颗星星已经不知去向。是隐退了、陨落了,还是完全融入了、彻底消失了?

“你在找什么?”田笑雨抬起头追寻张浩天的目光。

“我,在找自己!”张浩天的目光扫遍天际每一个角落,感到熟悉又陌生的星空有些梦幻、有些虚空。

“找到了吗?”田笑雨问。

张浩天没有回答,看见一道白光从东边的天际一闪而过,留下的光影像长长的叹息,又像不愿熄灭的火焰。他朝着那个方向看了又看,渴望还能见到它的踪影,可是望了许久,却再也没有等到亮光第二次闪现,镀满金辉的时刻一去不返,不会再来。

张浩天轻轻地说:“我们该回去了!”

田笑雨听见他的声音有些颤,禁不住看着他,重复道:“回去?”

“我想妈妈了,想家了!”张浩天望着天空,表情还是刚才的样子,只不过泪水已悄悄滑落。

田笑雨怔怔看着他,拉起他的手轻轻依偎过来,说:“回去!”

第二天,张浩天就向单位提出了内返请求。社长很是意外,说:“浩天,你副主任的职务很快就要批下来了,等等再走吧?”

张浩天淡淡说:“ 我想好了,回去!”

“怎么,是有情绪吗?原来是因为干部配备的指标限制,你才错过了机会,现在已经是水到渠成的事,你却要走?”社长疑惑不解。

“和其他没有任何关系,我只是尊重了自己的选择。义无反顾地来,毫不迟疑地走!”张浩天平淡而坚定。

社长看了他好半天,拍拍他的肩,说:“尊重你的选择!”

决定了走,归期也很快确定下来。张浩天和田笑雨开始收拾行李。曾经温馨甜蜜的小屋变得有些凌乱。田笑雨把写有宋建华和王雪梅先进事迹和几份有着特别情感的《高原日报》塞进一个纸箱,说:“这些我都要带回去!”

张浩天从墙上取下挂了十年的吉他,弹了“橄榄树”前面几个音符,思绪又回到从前,说:“想当初,我用身上所有的钱买了这把吉他,差点光着脚去西藏,那时是怎样的情怀啊!”

田笑雨看着地上卷起来的被褥,说:“连行李都和来时一模一样,终点又回到了起点,命运的轨迹就这么简简单单画了一个圆!”

“十年,我们没有做什么惊天动地的大事,也没有成为自己当初想做的英雄,我们依然平凡、普通!”张浩天说。

“平平淡淡,普普通通!像一朵小小的花!”

“做一个平凡、普通的人其实并不难,难的是心甘情愿,无怨无悔地做一个平凡、普通的人!”张浩天拿起跟了他十年的铝制饭盒。

“十年的青春岁月,十年的难忘时光就这样远去了!”

“怀念过去,不仅仅是因为那个时候有多美好,是因为我们不愿告别再也回不去的青春,不想忘却永远也无法复制的岁月。”

田笑雨放下报纸,问:“如果再让你选择一次,你还会来西藏吗?”

张浩天答非所问:“到今天我才懂得,当初追逐的梦想已经不是一个具体的目标了,它是一种心态,一种精神,一个能真正看清自己的一面镜子。不论我们将来到了哪里,如何生活,西藏的这段经历都将影响我们一生!”

田笑雨想想,问:“你说我们所做的一切有意义吗?”

“一朵花是大是小、是红是黄,并无什么实质性的意义。它的意义就在于我们看它的态度!过去我是那么在乎别人的评价,竭尽全力要得到世人的认可。可是,我现在不这么想了!”

“你怎么想?”田笑雨问。

“十年一瞬间,结果如何并不重要,重要的是我们从起点走到终点的开悟、解脱和释然!”张浩天笑起来。

田笑雨仔细回味他的话,感觉今天的张浩天脸上再也没有任何纠结和一丝挣扎,他一脸平静,像是一条汹涌澎湃的激流纵身一跃高山峡谷,在经历了无数义无反顾、粉身碎骨的碰撞终于归于宽阔平缓的水面,呈现大开大合后的波澜不惊,看尽风景后的从容淡定,看似走入低谷却站在了人生最高处!田笑雨感到由衷的喜悦,问:“你知道回去我最想做什么吗?”

“为我们布置一个新家,重新规划一下未来的工作,写一本关于西藏的书?”张浩天说。

田笑雨摇摇头,说:“我要当妈妈,给你生一个健康的孩子。”

张浩天鼻子一酸,把田笑雨搂在怀里:“会的,会有这一天的!”

“再不给你生个孩子,我就老了啊!”田笑雨轻声说。

张浩天把田笑雨搂得更紧了,说:“我们一定会有一个健康聪明的孩子,一个眼睛又黑又亮的小精灵!”

田笑雨禁不住落下泪来,轻轻呢喃:“小精灵!”

“都十年了,还这么爱哭!”张浩天抹去田笑雨眼角的泪水,“以后再不要哭了,听见了没有?”田笑雨点点头。

张浩天站起来,把饭盒放进兜里,转身去收拾抽屉,突然看见王雪梅留下的那封信,一旁还有那张绣着红梅的手绢。他愣了一下,拿起那封信慢慢打开,读完饱含深情的文字,又看了看手绢上殷红的梅花。信中提及的画面再一次浮现在眼前,觉得自己又骑上自行车带着她穿行在布达拉宫脚下,再次和她跳上牛皮船荡过拉萨河的清波,重见她满怀深情地在白杨树上一笔一划刻着“天”字……

一切都过去了,像风吹过一样不留痕迹,唯有思念留在心底。张浩天拿起火柴点燃了那封信。田笑雨回过身来,立刻伸手去抓,可已经晚了。信就是薄薄的一张纸,很快化成了灰烬。田笑雨见张浩天又准备点燃手绢,一把抓过来,颤抖着打开仔细端详了片刻,手指轻轻滑过每一朵血红的梅花,说:“留下它吧,记住这段纯真和美好!”

张浩天看着泪光闪动的田笑雨,再一次把她搂在怀中。

这时,李小虎和德吉推门进来。

李小虎说:“我们来帮忙!”

张浩天说:“都收拾好了,没有什么要做的。”说完从口袋里掏出一张存折递给李小虎,“这是我这两年在股市上赚的一些钱,虽然不多,但还是能为藏羚羊再做些事情。”

“这怎么行,你们回去还要白手起家,用钱的地方很多!”

“虽然说现在志愿者队伍建立起来了,基金会的规模越来越大,羌塘自然保护区建立后政府采取了许多行之有效的保护措施,但是花钱的地方还很多,多一点资金就多解决一点问题。现在把它交给你,希望你能把这件事进行下去”张浩天把存折塞给李小虎。

李小虎还是不接,说:“我决定把画展上的作品进行义卖,所得的钱款全部用于藏羚羊的保护。你放心,拯救藏羚羊的行动不会停下来的,基金会的钱只会越来越多。你们回去后好好安个家,就不要挂念这里的事情了。”

田笑雨走过来把存折塞给李小虎,说:“你就收下吧,这是我们共同的事业。你要是不收,我们会很不安的!”

张浩天拍拍李小虎,说:“我们走了,你的担子会更重,不管遇到多少困难都要坚持下去啊!”

李小虎觉得手中的存折沉甸甸的,说:“放心吧!我们一定会将藏羚羊从濒危动物名单中抹去的。”

张浩天拍拍他的手,说:“一定要坚持到底!”

李小虎看着地上熟悉的行李卷,说:“十年,好快啊!看到你们要走了,我心里空落落的。当初来西藏只是想去远方看看,喜马拉雅山有多高,雅鲁藏布江有多长。没想到十年之后我会留在这里。”

张浩天说:“西藏给我们的太多了,真挚的爱情、兄弟般的情义、藏汉之间的友谊!”

德吉说:“你们要走了,我真的舍不得!”

张浩天说:“到时来我家,给你做一顿地地道道的川菜!”

李小虎说:“笑雨,走时把那盆‘死不了’留给我!”

周逸飞在黄菲菲被抓后一直住在单位办公室再没回过家,在心里和行动上都和那个家脱离了关系。此时,早晨的阳光从办公室深灰色的窗帘布缝隙射进来,他翻了一个身,差点从沙发上滚下来,仅剩的一点睡意也荡然无存,便睁开眼呆呆看着布帘上投下的光,想着归零的人生。什么也没有了,官位、钱财、家庭、名誉,只剩下失落、懊恼、后悔、愤懑!前几天还趾高气扬、神气十足的,见到谁都想贴上去打个招呼,有事没事都想攀谈几句,今天碰到狗都想绕道躲过去。没脸见人了啊!没脸见领导、没脸见同事,没脸见朋友。昨天碰到梁主任从对面走过来恨不得找个地缝钻进去,尽管当时他什么话也没有说,可也觉得他狠狠抽了自己几个嘴巴!他犀利的眼睛就好似两把锋利的尖刀扎在自己心上。他可是我的入党介绍人啊!给党旗抹黑了,给梁主任丢人了啊!

没想到苦苦经营了十年的美梦顷刻就碎,大好的前程毁于一旦,家已经支离破碎,人生的一盘好棋也成了残局。美好的青春、如水的年华!而今两手空空,和十年前进藏一样,不,不是一无所获,是多了几个黑点,几道斑块!

太阳的光移到棉布沙发上,周逸飞又拉上被子躺了一会儿。但是,再也睡不着,听着墙上的石英钟“滴答”转动,这才想起该是送张浩天他们出发的时间了。

他坐起来,捡起地上的衣服穿上,可是一股令人作呕的味道嗤之以鼻,他赶紧脱下来,闻了闻衣领上的酸味扔在一边,又去椅子上翻翻一堆没有洗的脏衣服,但是,每一件都臭气熏天,不堪入目。别无选择,他只得捡起地上的衣服重新穿上。他走到镜子前,看见自己的西服皱巴巴的像酸菜坛子里捞出来的泡菜。头发乱糟糟像个母鸡下完蛋刚离开的鸡窝。脸色灰暗、没有光彩不说,还有点肿,像刚刚被人打了一顿。他用手沾了点水想把衣服压平,但是衣服湿了一片,该翘的地方还是翘。他拿起黑黢黢的梳子在头上扒拉了十几下,怒发冲冠的头发还是直冲云霄。这哪像过去油头粉面,趾高气扬的年轻干部嘛!他不忍心再看自己的形象,叹口气走出门去。

汽车站里,张浩天和徐致远爬上车顶捆绑好了行李,田笑雨和杨丹丹把几个随身携带的小包放在座位底下。张浩天从车上下来见陈西平还没有到,看看手表,问:“西平跑哪去了?”

田笑雨说:“会不会去学校了?”

此时,陈西平正独自在中学的校园和过去告别,默默回顾那一段永生难忘的恋情。他来到王雪梅宿舍前,透过低垂的柳枝仿佛又看见屋内的王雪梅正伏案批改作业。想起那时自己曾无数次站在这里,看着她一直保持固定的姿势,自己却始终没有勇气推门。

他又来到王雪梅的教室,趴在窗户上朝里面望了望。教室里的学生正专注地看着台上的老师,而那位年轻的女教师在自己凝神注目时突然变成了王雪梅,正面带微笑深情地看着自己。再一细看,王雪梅又变成了年轻的女教师。陈西平伤心地转过身去,突然看见王雪梅正站在墙边拐角处,捧着一大捆向日葵向自己低头含笑。他立刻喊着“雪梅”奔过去,伸出手去却什么也没抓住,一股刺骨的冷气从指尖滑过传遍全身,他不由得打了个冷颤,慢慢朝食堂走去。

食堂还没到开饭时间,空荡荡、静悄悄的,只有一个服务员在清扫地面。服务员见陈西平表情异样地走进来忙上前阻止。可陈西平推开他的手,径直走到那个曾经坐了无数次的座位前,仿佛看见王雪梅早已坐在这里,正微笑着等他到来。

陈西平觉得自己又把为她抄了几个晚上的《汪国真诗集》推给她,顺手端起她吃剩的半碗面条,可是伸出的手什么也没抓住,王雪梅也不知去向。他无神地看着窗外,风中,夏日里盛开过的玫瑰无精打采,残花败叶挂在枝头,一枝折断的枝干摇摇欲坠……现实是冷冰冰的,唯有过去还温热。

张浩天看见陈西平慢腾腾地走过来,还没有顾得上和他说话,报社的领导以及林江涛、洛桑两家捧着哈达走进了汽车站。他们把手中的哈达挂在每个人肩上,报社领导握住了张浩天和田笑雨的手,说:“回去以后,继续发扬老西藏精神,在新的工作岗位上努力工作,再创辉煌!希望以后一如既往关心西藏的发展和建设,有机会故地重游,看看这里美丽的山水,热情的人们和日新月异的变化!”

林江涛拍拍张浩天的肩,说:“安置好了尽快来封信,我让林雪放假去看你们!”

林雪脸上没有父母离别的忧愁,笑嘻嘻地说:“我大学很快就毕业了,到时回西藏工作,做一个像我爸爸一样的记者,和你们过去一样,在这里继续谱写青春,追逐梦想。对了,我还有一个愿望,将来一定要把你们的故事写进我的第一本书中。”

张浩天说:“希望你的作品早日问世,我们盼望看到你书中我们另一个自己!”

罗静千遍万遍嘱咐田笑雨:“回去后好好养养身体,快点胖起来,给浩天生个大胖小子。”

田笑雨不住地点头,泪光盈盈。

洛桑一家迎上来。洛桑用力握住张浩天的手,说:“不论到了哪里、什么时候,都要记得我这个藏族兄弟。希望能时常回来看看我们,看看你们生活过的地方!”

梅朵说:“想吃牦牛肉、糌粑面了,给我说一声,我给你们寄去!不过要喝洛桑阿爸的酥油茶,就只能回来了!”

张浩天和田笑雨看见洛桑的父母站在一旁,忙迎上去拉住老人的手,说:“阿爸,阿妈,这两年没少喝你们亲手打的酥油茶。我们永远不会忘记酥油茶香美的味道。”

两位老人眼中含泪,不停地摇晃着他俩的手,用不流利的汉语千遍万遍重复着三个字:“还来啊……”

田笑雨的心都快被他们摇碎了,几次泪水要夺眶而出,说:“一想到要永远离开这里,心就像被挖走了一块,空空的。”

张浩天说:“是啊,这种血脉里的眷恋会伴随着我们一生。”

李小虎和德吉走过来,双双向张浩天和田笑雨张开双臂,四个人难分难舍地紧紧拥抱在一起。李小虎说:“就像笑雨说的,来,坦坦然然。走,从从容容。留,安安心心。什么时候都遵从内心的呼喊,不纠结、不挣扎!”说完,掏出一张照片给田笑雨,好像做了一个重大决定似的,说:“你还没看过吧,做给纪念!”

田笑雨拿起照片又回想起那天灿烂的阳光。

李小虎说:“分别只是暂时的,到时候我带着儿子去看你们,说好了,你们就是我孩子的干爹、干妈!”田笑雨不由得再次想起自己永远留在这块土地上的孩子,心头一紧,泪水终于喷薄而出。

张浩天抚摸她的肩头不停地安慰:“好了,别哭了!”李小虎自知失言,赶紧拉起田笑雨的手,说:“不要难过,我们的孩子就是你们的孩子……”田笑雨的泪水不但没有停止反倒趴在张浩天胸前哭出声来。李小虎手脚无措,不知如何是好。

德吉轻轻拍着田笑雨的背,一遍遍地说:“不要哭了!”

张浩天问德吉:“孩子的名字起好了吗?”

李小虎说:“起好了,就叫‘李扎西’,怎么样?”

张浩天笑道:“你这哪是取名字嘛,简直就是简单随意的拼凑嘛!”

德吉说:“扎西是吉祥幸福的意思,我希望孩子在我们藏汉团结的大家庭里永远幸福安康,藏汉的情谊地久天长!”

田笑雨抹了一把泪,说:“记得到时将孩子的照片寄给我们!”

德吉点点头:“一定!”

邓安走过来拥抱完张浩天又握住田笑雨的手,说:“十年的光阴终生难忘,我永远也不会忘记和你们共同工作过的岁月!”说完,从提兜里捧出“死不了”放在田笑雨手中,说:“李红让我交给你的,说这盆花到了内地,一定会开得更好!”

田笑雨接过来,说:“一定会的!”

大家还在拥抱话别,离别的情绪挂在每个人脸上。

张浩天转身看见周逸飞一个人呆呆地站在墙头一棵柳树下,翘起的一缕头发直指蓝天,皱巴巴的西服扭曲变形,神情暗淡,躲躲闪闪的目光令人不安。他走过去,伸出手,说:“振作起来,重新开始!”

周逸飞低着头不敢看张浩天的眼睛。过去,自己藐视他、嘲笑他、诋毁他。此时,觉得张浩天才是自己永远无法超越的对手。他说:“十年就像一场梦,到现在也分不清是美梦还是噩梦?”

张浩天拍拍他肩,说:“不管是什么梦,都应该快点醒来!”

“怕是来不及了,十年的青春岁月和金色年华都付之一炬了。”

张浩天说:“只要想站起来,什么时候都不晚!”

周逸飞抬起头,看着田笑雨,眼前闪过一丝微弱的光,对张浩天说:“我能去和笑雨说几句吗?”张浩天点点头。周逸飞慢慢走过� �,表情复杂地看着田笑雨,说:“如果我周逸飞还有什么仅存的真实,那就是对你这份没有参杂半点虚假的感情,如果世上还有什么让我留念的,就是心底对你最深的思恋……哎,现在说这些有什么用,一切都不可能重来,这都是上天对我的恶作剧……”

田笑雨说:“不要想太多,简简单单,从从容容才是最好。”

周逸飞重复道:“简简单单,从从容容……”

车徐徐开动,大家流着眼泪在笑,“再见”两个字堵在每个人的胸口。张浩天朝他们不停挥手。田笑雨模糊了眼睛。杨丹丹不停地用徐致远脖子上的哈达擦拭泪水……

汽车从汽车站缓缓驶出。绕过繁华的八廓街,手摇转经筒的老人依然走在百年不变的转经路上,平和安详地摇动着幸福和吉祥。太阳的光辉一如既往地洒在布达拉宫每一个角落,整个红山映在一片金色光芒中。拉萨河水翻动清波,沿着蜿蜒绵长的公路流淌……

汽车很快就驶入了广袤的藏北草原。大家把目光投向草原。蓝天如洗,白云低垂,鲜花摇曳。十年的经历像电影片段慢慢回放,思绪如清风在心头缠绕。

张浩天走下车,找到了宋建华的坟茔。大家跟着他走过去。

草原上的风已将原来隆起的坟头削平了,低矮的土堆已经差不多和草原连为一体,墓碑歪歪斜斜倒在地上,坟上长满了荒草,四周弥漫着阴冷的空气。

陈西平一头扑上去,跪在地上低声哭泣:“你在这还有个碑,雪梅连尸首都找不到,想和她说说话,连个地方也没有……”他的话悲悲戚戚的,一下子就把大家的泪眼打开,所有人的眼睛都红红的。

张浩天把倒伏的墓碑扶正,用石块重新固定好。

徐致远把坟头的野草清除掉,又从远处刨些新土放在上面。

杨丹丹捡来一些小石头围在四周。

田笑雨俯身采撷野花放在坟前。

蓉蓉跟在田笑雨身后,把兔子放出来啃食青草。

陈西平半跪在地上,还在唠唠叨叨:“我们就要走了,可是你再也回不了家了……你看看这茫茫荒野,连棵树都找不到……寂寞的时候你就和风说说话吧……”

张浩天从地上捡起几块石头垒起一堆玛尼石。大家跟着他往石堆上放了几块石头,围着宋建华的坟转了三圈。

风抚平了大家的哀伤,也吹干了所有人的眼泪。时间的潮水再一次退去,露出记忆的沙滩,往事贴着地面的青草蔓延过来。张浩天仿佛看见十年前宋建华抚摸过的那匹黄鬃马正慢慢走过来,深情地注视着他们。壮志豪情,终有随风而逝的一天,但我们曾经那样地努力过,认真地追求过,那些过往就会成为永恒的感动。那些漫天飞舞的梦想和温热心底的情怀,只要轻叩心门就会泛起阵阵涟漪。

张浩天轻声告别:“建华,我们就要走了,你就在这安心守护你的草原和羊群吧!现在草原已经大变样了,你原来的梦想都一个个变成了现实,你想做的事也都有人在继续。相信不久的将来,草原一定会像你期望的那样开满鲜花,牛羊成群!

张浩天走过去,把长跪不起的陈西平拉起来扶上车。

蓉蓉突然想起吃草的兔子,说:“妈妈,兔子不见了!”

杨丹丹说:“走吧,就让兔子在这里陪着建华叔叔吧!”

汽车很快驶离茫茫藏北草原,翻过连绵不断的雪山。

唐古拉山的太阳依旧光芒四射,五色的经幡还在风中“哗哗”作响。山路上和当年一样的朝圣者从远方匍匐而来,和他们擦肩而过,越走越远……

(完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