西红柿小说网 > 都市小说 > 梁晓声自选集 > 红磨房 2全文阅读

她微张着的嘴里吐出一长缕气息。她轻哼一声……他缩回手,感到自己很邪恶很罪过。他又下到河里,游向对岸,寻找到她的衣物,一手托着一手划水游回来。他将她的衣物放在她身旁,又蹲下呆看她时,她苏醒了,缓缓睁开了眼睛。她没立刻认出他是谁,骇然坐起,发现自己几乎光着身子,啊地惊叫了一声,本能地曲缩双腿,夹紧双臂,双手交叉护在胸前……他悄声说:“姐,别怕,是我呀……”她认出他后,松了口气,双腿渐渐又伸向前去,双臂不那么惶恐地夹紧着了。同时,双手往下一垂……

“弟,姐溺水了是不?”

“嗯……”

“你救起了我?”

“嗯……”

她见他的目光胶粘在自己胸前了似的,双手又本能地交叉着护住了*。“我衣服呢?”“这儿。”“该在河那边儿呀。”月光下,她眼中便朝他投注出一股柔情。她那双丹凤眼看人时天生有种勾人魂魄的妩媚劲儿。他暗想她的眼睛美得真是全村独一无二!“你先转过身去,让姐穿上衣服。”于是他乖乖地顺从地转过身去。“弟,你也穿上衣服吧。”“我衣服湿了。”“为救姐湿的?”“嗯。姐你怎么到这儿来洗呢?”“他们不许我在他们家洗。他们成心脏着我。女人们也不许我在她们洗澡的那段河洗,说我会脏了那段河……”“那,你怎么不喊呢?”“喊什么?”“你被淹时,喊救命啊。”“死了也利落……早死早投生,没什么不好……”他就猛地站起,向她转回身。那时他眼中已是满含着泪了。他大声说:“姐你不能死啊!你一死,我在世上就没有亲人了!……”她已穿好衣服,凝眸望他。月光下,他见她神情凄然。“我今年十八了……““……””我该娶媳妇了……““……””姐,我从十六岁起做梦都想着有一天娶你!除了你,七仙女下嫁给我,我卓哥也不称心!红磨房就是咱俩的家!从此咱俩不跟紫薇村人交往,只为紫薇村推磨!咱们恩恩爱爱,生男育女,白头到老……姐你倒是说句话呀!……““……”

“你倒是说你愿意嫁给我呀!”

她便一下子扑在他身上,双臂揽住他的脖子,不住地亲他的脸,亲他的肩……

他双手抱住她的腰,感觉到自己结实的胸膛紧紧地紧紧地贴着她凸挺的双乳,像舒舒服服地紧紧地贴着一块絮满了新棉花的厚垫子似的。他身子顿时有些酥软了……

可他嘴里却仍执拗地要求着:“你说呀,你说呀!……”她的身子却在他怀里委了下去。她将脸偎在他胸膛上,继而又不住地亲他的胸膛……他用双手捧住了她的脸,见她双眼也已泪汪汪的了。于是他俯下头亲她的双眼。像要将她眼中的泪嘬尽似的……于是他们的双唇也亲在一起了,一时没法儿分开了……他们便同时倒在了河岸的细沙滩上。沙滩被一白天的阳光晒得暖暖的,温热地烘着他们的身子……这两个在他们是孩子的时候暗拜过姐弟的一男一女,在暖暖的沙滩上翻滚着,情欲炽旺地互亲互爱着……

最初一次男女间的亲爱是动人的,也是不得要领没有章法的。他们如同两只馋嘴的小猫儿,而对方是活蹦乱跳的小鱼儿,都恨不得一口将对方吞入肚子里,又都因对方活蹦乱跳无处下口似的……

在这过程中,她的衣服又从她身上剥落在沙滩上了……

她抓住了他的一只手,不许他剥下她那短小的亵裤……

村里传来了几声狗叫。

扑啦啦,又有一只宿鸟从灌木丛中飞起。

他们都吃了一惊……

“别急成这样儿!姐早晚是你的人。你既然有心和姐做夫妻,往后长长的一辈子供咱二人这样呢!……”“那,做了夫妻以后,我还叫你姐行吗?”

“行啊。”

“你呢,你叫我啥?”

“我叫你卓哥。”

“不……你也得叫我弟……”

“好。还像从前一样叫你弟……”

“和从前不一样。从前偷着叫,做了夫妻以后就不用偷着叫了,想怎么叫怎么叫,可要比从前叫着亲哩!……”于是他们都幸福地笑了。接着便商议怎么样才能顺利地做成夫妻。依她,事情很简单,两人双双去登记就是了。她还说,就是不登记,她偏来和他住一块儿,紫薇村的人也是拿她没奈何的!他说那可不行。事情没那么简单。他毕竟是紫薇村人共同抚养大的。终身大事,他不能不做得使全体紫薇村人都挑不出理儿来。

最后她被他说服了,同意由他首先去找村长,央求村长替他们做主,去跟刘家两口子说通。因为名分上她仍是刘家的人啊,刘家两口子仍算她“养父母”啊!尽管他和她一样,不再认为村长是正派男人了。

……村长对卓哥的愿望大摇其头,仿佛他的想法乃是天下第一古怪第一荒唐的想法。村长说:“不行不行!你是名声多么好的一个男人,她是名声多么恶的一个女人!你俩不般配啊!”他说:“可我俩自己都愿意。”“什么话!”——村长瞪起了眼睛,“什么话!这是你俩愿意就行的事吗!你是咱们紫薇村从一个孩子抚养到十八岁的。我是谁?我是一村之长!如果说普通的一个咱们紫薇村的男人或女人等于是你的父母,那么我就等于是你的祖父了!你的婚事我就一点儿都没权利做主了吗?……”

一提到紫薇村对他的大恩大德,他顿时惭愧起来了。“我……村长叔爸,我不正是来请您做主的吗?……”“可我不同意!”“可咱们紫薇村对她不公平!咱们是一个在省报上被表扬了的村,怎么能相信她是什么白虎精的孙女呢?……”

村长怔了一下,慢条斯理地拖起了村长的官腔:“这个嘛!我当村长的这么信了吗?你卓哥又能具体指出咱们紫薇村的哪一个人这么信了呢?……”

他也被村长反问得一怔。

他想用句什么话暗示村长,让村长明白,他对村长和刘家女人的事儿是知道的,希望能对村长转变态度起点儿作用。但这念头在他心里拱动了一阵,自行的驯服下去了。

他没敢。

“好吧,既然你相中了她,我又何苦非强加阻拦呢?不过,我总得征求征求咱们紫薇村普遍人们的看法是不?你卓哥的婚事,不是一般人的婚事。别人的婚事有父母参谋就行了。自己愿意,父母同意,谁都干涉不了的。如你刚才自己所说,你自己九岁起,也是一个上了报的人物呢!这几年省报那位大记者,一直没忘你哩!还想就你的事儿再写续篇,再歌颂咱们紫薇村一番哩!你的婚事如果遭人议论,咱们紫薇村好名声毁于一旦哩!我这位村长失职哩!咱全体紫薇村人得沮丧几代哩!……”

村长诲人不倦,循循善诱的一大番话,似乎句句说在情上,说在理上。似乎说得那么虔诚,考虑得那么周到。

卓哥一时间无话可说了。他感到村长看着他那一种目光,如同看着一个不懂事的、一时心血来潮犯任性的孩子。

“卓哥呀,你放心吧!紫薇村既把你从一个六岁的孩子抚养到了十八岁,就不会不对你负责到底!你才十八岁,急什么呀?能眼看着你打一辈子光棍吗?男婚女嫁,讲的是般配二字。再说,也得刘家两口子点头是不是?那小琴也毕竟是刘家从小养大的吧?如果刘家不同意,我当村长的也是不敢硬来的!那不成了抢亲了吗?……”

村长拍着他的肩,和颜悦色地将他打发出了家门。

而从那一天以后,卓哥又见不到小琴了。他几乎天天晚上到河边去等她,一等等到后半夜。

他明白,是刘家两口子对她严加看管,不许她轻易出门了。

但是他却不知道,好色的村长自己,早就对一朵初开乍放瓣娇蕊嫩的野百合似的小琴心存非分之想,单等有机会对她下手呢!哪儿轻易地就肯将小琴成全给他啊!

……转眼秋至。卓哥结婚了!喜日子就是中秋节那一天。但新娘却不是他愿一辈子都叫“姐”的小琴……婚礼在红磨房前平坦的场地上举行。围观者众,其中有许多邻村闻讯来看热闹的男女。卓哥披红戴花,新娘蒙红盖头,二人共持联心红绸,面对用红布罩住的一块碑。主婚的老者轻挥手,有人便将红布徐徐扯去……主婚的老者神情极端肃穆地吐出一个字是:“念!”于是专程从省城赶来的那位大记者朗声读碑文:“紫薇村翟姓后生卓哥,幼丧双亲,沦为弱孤。村人相怜,轮年抚育。吃百家饭,穿百家衣,睡百家床,衔百家亲情,受百家关爱。今卓哥成人,数德高望重之老者同为媒保,娶外地寡妇张姜氏为妻。天地为昭,其慈永驻,其善长存。望夫妻二人,虔飨村德,誓心以报。循规蹈矩,光大村名,发扬村风,维护村誉……”

卓哥惶惶然地望着石碑,仿佛那是具体的一位大恩人,又是严父慈母合而为一的象征。他似乎在屏息聆听大记者读的每一个字。其实心思空空,六神游走,万念俱灰,身不由己而已。没法儿形容的悲凉满满地凝聚在他两眼里,被热闹气氛所娱的人们却谁都没看出来。

主婚的老者问他:“卓哥,你听明白了吗?”

他竟自愣在一种僵钝的呆状中。

“卓哥,你听明白了吗?”

“哦……听明白了听明白了……”

老者又问:“那,你可有什么话说啊?”

他怯怯地回答:“没有没有……”

他感到周围的气氛,越来越施加给他某种无形无状的压迫。

煞有介事、神情过分*的老者将脸一板:“嗯?怎么可以没什么话说呢?”卓哥恍然地机械地嘟哝:“有,有,有话……”“既然是有话,那你便说吧!”卓哥语无伦次地说:“充驴作马……我愿充驴作马,在这红磨房里,一辈子为全村人推磨,终身任百家役使,不受酬劳……我要是有半点儿反悔,天打五雷轰……”主婚老者欣欣然捻须,微微点头不止……围观者们,尤其紫薇村本村的人们,似乎都大受感动……有一老妪拭泪喃喃着:“多仁义个孩子呀,知恩图报的……”老者又说:“卓哥,你父母早亡,就拜拜这块碑吧!拜过这块碑,就算拜过你父母了,也就算拜过全村人了……”于是卓哥双膝齐跪。联心红绸一扯,新娘也随之跪下了。他目定定望着石碑说:“父母大人,今日里,咱全村人做主,给儿成亲了,娶了媳妇了。儿能够为咱们家族传宗接代了。你们若九泉之下有灵,再也不必为儿操心了。和孩儿一块儿,感激咱们全村人的村恩村德吧!……”

于是他磕头拜碑。一拜之后,泪满双眶。二拜之后,泪潸潸下。

三拜之后,已是面湿如洗,泣声咽咽了。他整个儿一颗心在胸膛里龟裂着,暗碎着。人们更加受感动了。许多男女都不禁地拭起泪来……忽然一边人群有些骚乱——是打扮得极其妩媚的小琴从人后挤至人前。她上下簇新,从衣到裤到鞋,皆是她用自己采草药所卖的钱买的。她那一天是将她全部的“个人财产”都穿在身上了。她刚洗过的脸庞看去显得那么清丽,她的秀发梳得那么齐整,一条大辫子编得那么仔细,惹人注目地斜搭在胸前。她鬓角儿还插着一大朵艳红野花儿,衬得她的脸更白净了。她神情冷若冰霜,目光眈眈地瞪着跪在那儿的卓哥的背……

站在她身旁的几个女人互丢着眼色躲开了她,闪到别处去了。立刻有几个男人补了缺,挨近她站着。卓哥和新娘起身之际,小琴尖叫了一声。人们的目光一时全都投射在她身上,卓哥也发现了她。四目相对,他眼中一愕,赶快望向远处。主婚的老者威然地望着小琴指斥:“你叫什么?”她红了脸,愤怒地说:“有男人抓我胸脯来着!”女人们首先发出一片嘘声。仿佛她们都认为,在这一种情况下,即使是那样,也是一个小女子断不该公开说出口的。一旦说出,可耻就全归了女人自己似的。而她内心里是明白这一点的。分明的,她是偏要大声地说出来。

而男人们却紧接着女人们的嘘声发出一片叫嚷:“你撒谎!”

“你往咱紫薇村的好名声上泼脏水哩!”

“卓哥结婚,你打扮得妖妖冶冶的想干什么?”

“八成是想来勾引新郎官儿的吧?”

不错,她是在将自己打扮得近于妖冶的,也是成心来破坏婚礼场面来进行报复的。那报复,三分是针对卓哥,七分是针对全体的紫薇村人。夹在人群中的公公气得腮肉抽搐。婆婆扯着他,恶狠狠地说:“都是咱们把她惯的!走吧走吧,还有什么脸站在这儿呀!……”

小琴瞪着他们相互拖拖挣挣地离开,更加肆无忌惮了。她指点着些个男人冷笑道:“紫薇村的好名声像是花布包的脏枕头哩!你们一个个也都不是什么好东西!你,在河边偷看过我洗澡!你敢说没有的事儿?你,在山上遇到过我,调戏我!还有你!曾对我说过不要脸的话,被我扇过一记大嘴巴子!……”

她眼中放箭,最后望向了村长:“你这个假模假样的大村长,你的勾当我不说就是了!给你留点儿面子就是了!……”村长气急败坏地连连跺脚:“你,你……你放肆!……”“大家伙儿别信她胡言乱语!我丈夫可是正人君子!小贱人!看我不撕烂你嘴!……”村长女人张牙舞爪地向她扑来……她无畏地朝对方一头撞去,将对方撞了个仰巴叉。而那女人又撞倒了长案——案上的花生、瓜子、烟、糖果、馍撒了一地,滚了一地……

主婚老者高叫:“好大胆的刁女!竟敢前来扰乱我紫薇村的婚娶大事!当众毁我紫薇村的村誉!把她给我撵过河去!永世不得再过紫薇桥到村东边来!……”

人们期待的仿佛正是这一番话。于是不分男女,一拥而上,对她啐之殴之……婚礼大乱。新娘悄悄揭开盖头,看了一眼,又放下了。新娘攥住卓哥一只手说:“咱们进屋去吧!”不管他愿意不愿意,将他扯入红磨房关上了两扇门。

红磨房里已经间隔出了新房。新娘一直将卓哥扯入新房。新房草经布置,虽不免显得寒酸和对付,但毕竟有了点儿是新房的意味儿。一面墙上挂了半片儿镜子,镜旁贴着一幅观音送子的年画。有了张旧桌子,有了两把旧椅子,都是对卓哥真好的村人送的。新娘一进新房,便摸索到床边,大大方方地坐下了。卓哥惴惴地说:“真是对不起,让你受惊了。”到那时,他还不知新娘芳龄几许,长得什么模样儿。新娘却说:“惊不了我,我什么场面都见过!”他搭讪着又说:“真是的,还不知你是哪省哪县的人呢?”他说时,眼望着窗外,见磨房的场地上,人们已散去。些个本村和外村的孩子,在争抢着抓起地上的花生瓜子什么的往兜里揣。他也望见了小琴。她匍匐在地,辫子散开了,衣服被扯开了襟,露出一面白皙的肩。她脚上的鞋子不知去向……他听到他的新娘在他背后说:“从今往后,就是你妻了。知不知道的,又有什么?”她说得那么无所谓,语调儿淡淡的。他自言自语似的又说:“想想,也真有意思。一男一女,从未见过面,一经撮合,忽然的就成夫妻了。”却仍望着窗外,见小琴支撑起身,将肩缩入衣服。扣上衣襟后,拢了拢头发。一个女孩儿走近她,将她的一只鞋放在她跟前,扭身就跑……她捡起那只鞋,用目光四下里寻找另一只鞋,却没发现……她捡着那只鞋,走到碑那儿站定,望着,终于伏在碑上哭起来……他听到他的新娘子在他背后问:“谁在外边哭?”他低声说:“是她……”心里在对她说——姐,姐,卓哥对不起你!可我也是被逼无奈啊!……“那个前来捣乱的小女子?”“嗯……”“你和她有仇怨?”“没有……”

“那,你们原先一定有段私情的了。”

“也没有……”

“那,她又究竟为什么?”

“她……她打小儿有疯病……”

“我不信。”

“真的。”

“你还在望她?”

“我没望她。”

“可你明明是在望她。”

“是你心里在乱猜疑。”

“你转过身来。”

他缓缓转身,却见她已不知何时揭去了红盖头,拿在手中绞玩着。

他不知所措起来。他拙嘴笨舌地自辩:“我……我是在寻思……该不该出去将门前的场地打扫一下……”

她脸上脂红粉厚,如同戴了彩绘的假面。这使他一时竟看不出她的实际年龄,觉得她似乎更像一个立刻就要登台唱戏的旦角儿。不禁地暗想——果然是一场戏多好!……

“在喜日子里是不兴扫地的,更不许新郎扫地。”

他尴尬地微微一笑。她脸庞看去倒还端正,五官看去倒还匀称。他不禁地又暗暗庆幸——天可怜我卓哥,安排给我的还不算是一个让男人看着心里烦的女人。她也微微一笑,又说:“人活着若连男婚女嫁这点儿意思都没有,那还活个什么劲儿?”“你……多大了啊?”“我是和你做夫妻的,又不是和你攀兄妹的,问这干什么?”“倒也是。算我不该问……”他挠挠头,自嘲地嘿嘿笑出了声。那笑声听来当然是有说不出的万种苦涩的。他借着手臂的掩护,又扭头朝窗外望去——小琴的身影已不在了。只有那碑落地生根似的立在那儿。她说:“你又望她了。我是新娘,她又不是。”他说:“我没望她。她已经走了。我是在望那碑。”“那碑有什么好望的?”“我觉得它——怪邪性似的……”

“我也这么觉得。没见过人家门前有立碑的。”“是啊,它好像是为了镇住我,才立在那儿的……”“不许说这种不吉祥的话!”“今儿不可以扫地,可以挑水吧?我挑水去!……”他明知缸里水满着,不待她回答,已拔脚迈出新房……他挑水回来,见她在推空磨。她推得很轻松,那姿态、那步子,很在行。看得出她是个有力气的女人,也是个劳作惯了的女人。他放下桶问她:“你推空磨干什么?”她反问:“缸满着,你又挑两桶水干什么?”“穷日子,富水缸啊!”“我要让你看着知道,你娶了我没什么可委屈的。起码,床上我是你个睡觉的伴儿,地上我是你个干活儿的好帮手!”他呆望了她片刻,没好气儿地说:“那就别推空磨,咱俩轮换着把河西张家这半袋豆子磨了吧!”她听出了他心里窝着股火儿。却不在意,淡淡一笑:“夫唱妇随,就依你。”于是他们就轮换着磨那半袋豆子……天终于是黑了。她斜倚床栏,剪足而坐。双肘搭在床栏上,一只手叠放在另一只手上。卓哥则坐在一把椅子上一声不响地吸烟。她望着他的那一种目光,由安详而渐变得火辣辣的了。那是一个无数次领略过床上恣欲、被底癫狂的欢悦与快感,又久违了*滋味儿的寡妇女人,对一个自己十分中意的、年轻男儿郎的欣赏和温爱的目光。是的,可以说她是那么欣赏他,那么庆幸已做了他的妻子。她正渴望着被他温爱,也越来越抑制不住地想要立刻奉献给他许许多多旖旎的温爱……

他知道她在久久地注视着自己。这竟使他非常局促,更加不打算看她一眼了。他觉得自己仿佛不是这儿的男主人,而是一个贸然投宿的陌生过客,不知面对女主人该交谈些什么似的。

一支红蜡烛,照耀出温馨的光晕。

她喁喁地说:“还有什么事吗?”

他说:“没事了,没事了。”她软语柔柔地又说:“那,咱们就睡吧!”他说:“睡,睡……”“今后,我会做个勤勤快快的,你屋里的人……我保证百依百顺的……保证对你恩恩爱爱的……”“我信,我信……”“那,你可也得对我恩恩爱爱的……对我好……”“那是当然,那是当然……”“我希望能给你生个大胖小子!”“但愿的,但愿的……”“我想洗洗脚……”“洗吧洗吧!水是有的是……”“我今天累极了,懒得动……你不能体恤体恤我吗?”“这……我替你弄水来……”他掐灭烟,起身出去了。等他端了半盆水回来,蜡烛灭了。但中秋的月辉是那么皎洁,清幽地洒了满地。“你怎么把蜡吹了!”他一边放那盆水一边问。“不是我吹灭的,是你开门带了股风扇灭的……”他起身从桌上摸到火柴,划着一支,想将蜡烛重新点亮。不料她也起身走到他身边,一口吹灭了火柴。她说:“省点儿蜡吧!反正你能看见我,我能看见你……”说罢,拉起他一只手,将他带到了床边。待她又在床边坐下,他轻轻从她手中抽出自己的手说:“水兑得不凉不热,你洗脚吧!”她语调娇嗔地说:“我这两只手,都有破处呢!劳你的驾了……”被窗纸滤了一遍的月辉,朦胧又幽谧。月辉中的女人的身影,不但清晰,还泛着微蓝似的。她斜倚床栏,亦健亦柔,丰盈而不粗拙。她发出哧哧的低笑。卓哥被蛊惑了。他觉得她那身影倒也显得有几分媚态,她的笑声使他心旌摇曳起来……

“应该的,应该的,夫妻嘛……”

他说着,替她脱了鞋,脱了袜子。月辉之下,水盆之中,女人的双脚显得秀、显得白。他半情愿半不情愿地替她洗着双脚,而她又哧哧低笑了……

她俯身抚摸他的头、他的肩、他的脖子……

她说:“你呀,别看你身强力不亏的,还不算是个男人哪!……”

她将双脚从他手中抽脱了,也不擦干,就那么湿淋淋地往床上一卷。他觉得像两条鱼从手中一滑逃掉了似的。他一时感到损失了什么刚刚得到的,自己曾非常向往过的,能够受用却还没来得及受用的东西似的。

他失落地站起来,见她已不知何时脱去了衣衫,胸前仅着一方小兜兜了。他想那小兜兜一定是红色的,要不就该是粉色的。她的胸怀看去是格外厚实而又松软的,那小兜兜充满了气似的膨胀着,使他联想到用一块苫布罩着的新草垛。

“你还得我求着你呀?……”

她两手各抓住他一只腕子,一拽,将他拽在自己怀里,顺势抱着他往床上倒下去。于是卓哥感到像被拖入一股不可抗拒的强大的漩涡之中了,感到她全身每一个部位都具有吸力似的。他便索性想象她是小琴。这一种想象使他那迷乱的情欲猛烈地高涨起来。他不遗余力地满足着身下的女人求之若渴的需要,同时也不厌其足地饱尝她的给予。一个*能力极其充沛的女人,在床上对男人孜孜不倦的要求和经验丰富的给予几乎总是一样多的。而她正是那样的女人。她一直到他精疲力竭才罢休……

他终于从那强大的漩涡之中浮出,仿佛身体里仅剩下了最后一点点活力。他就靠那最后一点点活力,吸起他的短竿儿烟锅来。一想到她并非是自己做梦都巴望着娶作媳妇的女人,他心里又异常悲哀了。他因自己刚才那一番番迷乱的癫狂而懊悔不已,感到羞耻难当,感到太对不起另一个女人了……

女人往他身上一伏,柔声细语地问:“怎么吸起烟来了?”

他不说话。

“我知道你在想什么。”

他仍不说话。

“你在想一个人是不是?”

“胡说!”

“她叫什么名字?”

“小琴。”

“看,看,还不承认你在想她呢?”

“我对谁都不会承认的。我想了不该想的,我就有罪过了。就对不起全紫薇村的人们了……”“那你还偏要想她?”他生气地将烟锅往床栏上使劲儿磕:“我说了我没想!”而此时此刻,在刘家,小琴正受到婆婆的鞭打。她的上身被扒光了,手臂被反缚着。她口中咬着一绺头发,坚忍着。她知道,喊叫是没用的。发生了红磨房前的事,肯定的,全村人都认为她必须受到惩罚。谁还会听到她的喊叫前来制止对她的惩罚呢?一鞭子落下,她浑身一抖。刘家的女人下手那么狠,如同是在替她夭折了的儿子复仇……

刘家男人进入杂仓房,看着他女人又抽了小琴几鞭子,不动声色地说:“算了,别气坏了你自己。”那女人说:“她越不喊,我越气。非听她求饶不可!”于是又一鞭子下去……小琴浑身又一抖……“小贱人,疼不疼?““……””还敢不敢公开地败坏紫薇村的名声了?““……”小琴咬着发,垂着头,身子跪得挺直,纹丝不动,毫无求饶的意思……当那女人再次举起鞭子,被她男人一胳膊挡住了。他向她使了个只有她才明白的眼色。她哼了一声,将鞭子塞给了她男人。她一脚迈出门外,回头对她男人交代:“你接着替我治她!非治得小贱人从今往后服服帖帖的不可!……”

她见鞭子在她男人双手中弯成了弓形才将另一只脚迈出门去。

弯成弓形的鞭子,触在小琴后颈上,顺着脊沟缓缓划下,仿佛代替了他的手,在抚摸她那青春女性的*的脊背……

他没接替他的女人继续鞭打小琴。他弃了鞭子,替她解开反缚手臂的绳子。而且,将她的衣衫披在了她身上……

她正狐疑着,他那瘦高的身影,一个幽灵似的,也无声无息地踱出了杂仓房……

是由于村长又来和那女人*了,小琴身上才少了许多鞭痕。

那女人一边推磨一边问:“你就真不饿吗?我把饭菜给你热热?……”

卓哥终于开口道:“不饿。你别磨了行不行?磨得人心烦。”

他尽量不使自己的话带出沮丧和愠怒。他明白,事情成了这样,她是很无辜的。要怨恨的话,首先应该怨恨村长。村长将他请到家里,陪他喝酒。那是他长到十八岁第一次喝酒。村长关怀备至地告诉他,已经替他物色到了一个适合做他妻子的女人。当然不是如果做了他妻子,肯定将会有辱他紫薇村第一良好青年的名声的小琴。他一听不是小琴,就推说自己才十八,其实并不急着成家。而村长说,他卓哥不急,他村长急呀!关心他终身大事的全体紫薇村人急呀!早生儿女早得福嘛!再说,一个适合做他妻子的女人已被收留在紫薇村了。村人们就是为他卓哥才收留那女人的呀!机不可失,时不再来啊!他卓哥不可以辜负全体紫薇村人的一片良苦用心啊!

他一句接一句将话儿咬死了,反复只说自己才十八,并不急于成家……

忽然又来了帮村里的男女,都是善待过他的人,也都是他铭记不忘打算日后一一报答的人。他们和她们一起陪他喝酒,一起帮着村长劝他。七言八语的,都说那女人多么多么贤惠,多么多么勤劳,总之多么多么好多么多么适合做他的妻子……

后来他醉了,在一张什么纸上按了手印儿。第二天他才知道,那是村里替他开好的结婚登记介绍信。

他当然反悔。

可村长说,已经派人拿着那介绍信,替他领回了结婚证书!

那些在村长家陪他喝过酒的男人,一个接一个来到红磨房。都劝他生米已煮成熟饭,何必反悔呢?那不等于是拿他们众人的好意耍笑了一番吗?那不等于是拿紫薇村的威信当儿戏吗?而且,村里已向省报社发了信,邀请当年那位大记者前来采访报道他卓哥的婚礼了!哪怕他真觉得是一颗苦果,为了对他恩重如山的紫薇村,他也得皱着眉往下咽啊!……

思来想去,卓哥意识到,最应该怨恨的还是自己。怨恨别人也罢,怨恨自己也罢,他明白,都已为时太晚了……

新娘子看出他心烦。也不难理解他为什么心烦。但她相信,她的好性情,是完全可以慢慢儿化解掉这个已然是她丈夫的小伙儿胸中的失意的。她相信日复一日的生活,终究可以将许多欠情欠理的事,渐渐改变为合情合理的事。

她停了脚步,笑盈盈地说:“你自打起来就一脸的不高兴,不爱搭理我,好像我昨天晚上使你受了什么大委屈似的!我可不只有干活儿呗!”

他说:“我不是不爱搭理你,不是因为你才不高兴。你也别胡思乱想的。我过几天兴许就会高兴起来。反正求你今天别推磨,那磨声真的使我心烦……”

她低头沉默片刻,一抬头,又扑哧笑了,意味深长地说:“你呀,别怪磨声儿。以前你天天推磨,怎么听着不烦?好,我还你清静。我从小儿没见过山,我到山上去转转……”

于是她挽了一个篮子,从他身旁走出门,徐行慢走地上山去了……

这女人不料她在山上竟会碰到小琴,小琴也不料自己在山上竟会碰到她。当她们在一条野径上相遇,已离得近在咫尺,谁避谁都来不及了,她们面对面互视着。各自眼里闪过瞬间的愕异之后,目光和表情都变得极其平静了。小琴不但在山泉那儿洗过了脸,而且洗了发。她将湿漉漉的长发挽成个髻高高地盘着。还头戴一个五彩缤纷的花环。从她的发上、鬓上,正有晶莹的水珠儿滴落在她用山泉洗得红润光泽的脸儿上……

在对方眼里,她像年画上媚气十足的山精。

卓哥的新娘子,首先默默向旁横跨一步,从窄窄的野径上退让开了……

小琴昂着头从她面前经过。她头也不回地一直朝前走去,同时暗想——这女人看去目慈面善的,定是个心肠好性情也好的女人了。以她的年龄,该做我卓哥的妈妈,该是我的婆婆才对啊!而且,她定会是好婆婆的……

这么一想,她便于“紫薇村”三个字恨得咬牙切齿起来……

卓哥的新娘子在小琴从她身旁走过时,不禁也垂下了目光。她听小琴踩着草叶发出的窸窸窣窣的脚步声走远了,也没抬起头来望向她的背影一眼。她怕小琴正边走边回头望自己,狭路相逢之后又四目相对,那情形是她不愿出现的,也是会使她备觉难堪的。这韶华逝尽的女人的自尊,当时受到了很大的挫伤。这一种挫伤,是连卓哥的冷淡和忧郁都不能作用于她的。在已经是她丈夫的小伙子面前,她内心里并没有什么罪过感,只不过因自己足可做他的母亲的年龄而有些内疚。但从此,她却觉得似乎太对不起另一个,按年龄该是自己女儿的女人了。有些女人唯恐自己侵犯了另一个女人。她便是这样的女人,她已明白她对另一个女人的侵犯成为了事实。她自信,她对丈夫的内疚,是可以用加倍的忍让和温情相抵消的。 而对被她所侵犯的另一个女人,问题就没有这么简单了。从此这女人的心灵里便埋下了一颗极度不安的种子。她无心再游览山上的景致,一路低着头,心事重重地抄原路回红磨房去了……

小琴继续留在山上砍柴时,却又遇上了另一个男人,并被那男人粘上身了似的纠缠不放。他是治保主任的丈夫。他也是上山砍柴的。他腰间围着一圈绳子,砍刀别在腰际。

他先是拦住她,嬉皮笑脸地说:“打扮得小妖精似的,想到山上来勾引谁呀?”

她想起昨天在人群中,他就站在自己身旁,双臂交抱胸前,眼望着主持婚礼的老者。她清楚,他的一只手,正是在双臂的掩护下摸向自己胸怀的。

她后退一步,憎恶地瞪着他。

“哟,这么爱美,还戴着花环呢!让我看看你怎么编的?……”

他抢前一步,从她头上掠去了花环。她的头发本是松盘在头顶上,想等干了再编成辫子的,是靠花环箍住着的。花环被他掠去,松盘着的长发也同时被他抓散,瀑垂下来,遮住了她的脸,挡住了她的眼睛。

她尚未来得及将头发从脸上撩向后去,已被他趁机搂抱住。然而治保主任的男人想错了。她并非那种反抗能力很弱的小女子。她的反抗出乎那男人意外地强烈!他仅仅才搂抱住她,脸已遭啐了,肩头已被狠狠咬了一口。紧接着她挣出一只胳膊,挥手就扇了他一记极清脆的耳光。这男人恼羞成怒,将她横抱起来狠狠摔倒在地,随即立刻扑压在她身上。她的反抗仍是强烈的,像一只受到大猩猩袭击的山猫一般难以轻易被制伏。于是他们在新叶旧叶铺了一层又一层的林间隙地上翻滚不停,忽而他在上,忽然她在上……

终于,那男人压在她身上一动也不动了。她喘息着推了推他,他仍一动也不动。她的手感觉到了什么,伸至眼前一看,被血染红了。她恐惧地将他从身上掀下,爬了起来。男人四肢伸展,两眼大瞪着天空,样子可怕。她不明白发生了什么事,双手撑地,双膝跪着,从头到脚从脚到头看呆了。终于发现,砍刀的利刃,几乎全部地从他腹侧切入他的身体里了,血汩汩地流着……

她差点儿失声尖叫起来,下意识地用手掩住了口,她跪退几米,一跃而起,转身仓皇地逃下山去……

新娘子回到家里,卓哥已吃完了饭,正在刷碗,她走后,他很是严厉地在心里谴责了自己一番。觉得自己实在是没有什么说得出口的理由对自己的新娘子那般态度恶劣。他毕竟是个极善良的乡下小伙子啊!

他主动冲她笑了笑,以满意的口吻说:“你做的菜很合我的口味儿呢!”

她受宠若惊地一怔,立刻也笑了笑,将他从锅台边轻轻推开,低声说:“这不是男人干的活儿。今后再也用不着你往锅台边儿站了。看来个人撞见,笑话你,也会笑话我。”

他讷讷地又说:“我刚才对你那样,你可别生我气。我从小是孤儿,没受过父母的*,有什么脾气古怪处,你多担待些。”

她说:“放心。你怎么对待我,我都能担待。我这下半辈子,恐怕只有觉着对不起你了……”

这女人说着,眼圈儿红了。

卓哥听她的语调儿有几分哽咽,赶紧又说:“你别这么想,你别这么想,夫妻间嘛,何必谁老觉着对不起谁呢?……”

这一白天,他们相互客客气气地度过了。一块儿干这干那,将红磨房里里外外都重新规整了一次,还一块儿到卓哥开辟的那块地里去浇菜。只是一块儿歇息时,彼此都觉得没太多的话可说。卓哥尽量使她感到他对她的尊重,而她则尽量使他感到她对他的体恤、温爱,以及自己贤惠又善解人意的好性情。他们相互的客气甚至可以说达到了有点儿小心翼翼的程度,都唯恐自己不慎触伤了对方的什么疼处似的。

到了晚上,两人都躺在床上后,那情形就更有些不自然,更有些不像夫妻了。中秋节后的南方,夜晚并没怎么凉爽下来,仍无须盖被子。但他们并没有什么所谓毛巾被可供遮体,不过是条旧床单儿,一人扯过一角儿胡乱往各自半裸不裸的身上掩着点儿罢了。女人满心怀的自惭,没了勇气再如昨天夜晚似的炽情似火地示爱。卓哥也心静如水,更是半点儿都没有和她温存的欲望。

卓哥又不禁地自责起来。

他就主动找话儿跟她说,试探着隔片刻问她一句,星星点点地了解她的身世。

“你……在我之前,我的意思是……”

她明白他的意思。

她平静地说:“我结过婚。离了。”

“为什么呢?”

“他是个酒鬼。一喝醉了,往死里打我。”

“儿女呢?”

“……”

她的儿女都像他这般年龄了。但他们都不是孝心的儿女。离婚后,他们更加翻脸不认她这个母亲了。但她不愿告诉他实情。

“如果是我不该问的,我保证以后再也不问就是了。”

“没有什么你不该问的。儿子有,女儿,也有……但都死了!……”

她忽然哭泣起来。那是一个女人竭力自我抑制着的哭泣,也是一个女人凭自己的理性抑制不了的哭泣,听来令人心碎。

卓哥被她哭得不知所措,连连说:“别哭,别哭,都是我不好,你这么哭,还不如骂我……”

但她已哭得拿自己也根本没办法了。她为了抑制住哭泣,竟将被角儿塞入口中堵着。哭声倒是堵住了,身子却缩成了一团,且在颤颤地发抖……

卓哥心内顿时涌起一阵大的怜悯。他向她移近身去,一边爱抚她,一边说着些温存的、类似怜香惜玉的话儿。仿佛自己是一个四十来岁的男人,她是他十八岁的,很需要他多多呵护多多温爱的小媳妇似的。不知怎么一来,她就又猫儿似的偎在他怀里了。他就又别无选择地搂抱着她了。她又变得情意绵绵的了,又与他耳鬓厮磨,枕臂贴胸着了。那时的卓哥,真是欲亲难就,欲拒不能,嘴说着并不由衷的话儿,怀拥着并不喜欢的新娘,一心一意暗念潜想的却是另一个女人小琴……

窗外忽有火光闪过,紧接着响起急促的拍门声。卓哥趁机起身,披衣去开了门,见是一个持火把的本村的男人。她听到那男人匆匆地对卓哥说了几句什么,他一回到屋里,就摸着黑穿裤子穿鞋。

她欠身点亮蜡烛,不安地问:“出什么事儿了?”他说:“治保主任的男人,白日里上山砍柴,到这会儿还没回家。村里的人都帮着上山去找,我也应该去。”她便也默默地穿起衣服来。他问:“你穿衣服干什么啊?”她说:“我跟你去!”他一口吹灭蜡烛,不以为然地说:“你这又何必呢?安心睡你的吧!”

黑暗中,她以一种知情达理的口吻说:“你是整个身子属于村里的人,我是整个身子属于你的人。那么我起码半个身子也是属于村里的了。我也去,村人们不是会对你的印象更好了吗?”(未完待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