西红柿小说网 > 其它小说 > 诗人与丑小鸭 > 第十章全文阅读

二十七

正月初三一过,奶奶就说要回乡下,她急得很,而我们都看出她的气色越来越差,我执意要过了正月十五带她去广州检查一下身体。她怎么也不肯,说是乡下还有许多牲畜要养活,不想麻烦邻里太长时间。我便说去乡下陪她,她起初也不肯,说乡下什么都不方便,但最终还是答应了。我们定在初六下乡。这两年工作之后,也只有过年才回家,过完年不久就匆匆回北京,也有三年没有到乡下老屋了。爸爸妈妈听说我要陪奶奶下乡,还打算再在乡下住一段时间,眼神里流露出一种很复杂的神情。他们想问些什么,但又欲言又止。我对他们说:“你们放心,我的事我心里有数。”我对他们说我心里有数,他们像是有些明白,但只是轻轻地点点头。我很想在对他们说些什么,但又不知道说些什么,因为我清楚地知道,我心里没有什么打算。我脑袋空空,不知该走向何方。

我和奶奶出门的那天,爸爸递给我一些钱,说:“留在身边用”,我忙推回去,说我身上有。他说:“这样放心些。”我看了看时间,还有一个多小时才开车,便让爸爸坐下,对他说:“爸,现在书店不好经营,市场不大好。但这两年我也没有什么大开销,也没拿什么钱给你们,所以我身上是有一笔钱的,您不用担心。”我望着爸爸,爸爸望着我。他说:“没关系,没关系,工作有很多的。”我点点头,我看他又想问些什么。我又说:“我和阿飞分开了,是和平分手,我们还是不大适合。但是您放心,工作和感情,我都会放在心上。让我休息一段时间,好吗?”我说的这样平静,使得爸爸再不好说些什么。他铁了心的把钱往我这塞,我说:“如果我需要,一定会向你们开口的,放心!”我接过钱又放进他的棉衣口袋。

让他们对我放心是我的责任,可是这份责任我从未好好的承担过。

正月的乡下很热闹,我和奶奶两个人的老屋子却显得冷清的很。想来她要是一人该是多么孤单,或者奶奶早已接受了孤单,她有条不紊的忙着,记起我来时什么都围着我转,过一会儿又好似把我完全忘记了,我担心她是不是开始有些老年痴呆,就问她许多事,可她又都记得,有些事甚至比我还记得清楚。可到了晚上,我和她睡,我才知道她的身体已经是不行了。关灯时,我见他的手一直抵着肚子,就问她怎么了,她说没事,就是有些不大舒服。我问她那不舒服,疼多久了,她又说没事,把手从肚里边放下,让我关灯睡觉。我便把灯关了,夜里我一直睡不着,但怕吵着奶奶也不翻身。深夜,我听到古钟响了两下,知道已经两点了,想着奶奶已经睡着了,便翻个身朝她的躺着,却没想她不知何时已经到了贴墙的位子,背对着我,月光照在她的身上,我看见她手的影子在墙面上一动一动,我坐起身叫她。我叫了三声她才听见问我怎么还没睡,我问她是不是不舒服没告诉我们。我说无论如何尽快安排她去广州做个检查。她深深的叹口气说:“都是要死的人了,不折腾了。”我的眼泪落了下来。

我倚着奶奶躺下,头靠着她的背。奶奶将身子转向我,一只爬满老茧的手,在黑暗里寻找我的脸,擦去我的眼泪。她对我说:“小涵,不哭”她不说别的,只说这这两句,我抱着她,像小时候一样,睡着了,那晚我做了一个梦,我梦见老屋后的那口井,我望向井里,一直望着,望着,好似望到了井底。井底放着一个瓷碗,碗沿是破的,是一只上了年纪的碗。我被惊醒,奶奶已经起床,我听到灶房奶奶咳嗽的声音。望着木床的顶,想起来,奶奶曾对我说过的那口井。她曾对我说她年轻的时候,很多女人跳井,有的死了,有的被救过来了,她说,那些跳过井又被救活的女人再也没有寻过死,她又说人要是死过一次,那么活下去就很容易了。

我起身,给爸爸打了电话,他让我尽快带奶奶回去,然后起身去广州做检查。

我和文文打电话,她在广州的医院工作,她说会帮我安排,让我尽快过去。我和爸爸还有奶奶坐上了去往广州的火车。我见到文文时,她消瘦多了。我们十三岁就认识,穿着裙子,扎着辫子,活在自己幻想的世界里,那时候,也有许多悲伤,却从未感到悲凉。如今,我们为何常常感到无助的悲凉。

文文总是忽然用手摸我的头,然后很认真的说道:“你的头怎么可以这么圆?”我也伸手拍拍她的头顶说:“你怎么可以长张这么高。”文文很爱笑,她的笑一直让我觉得任凭什么人、什么事也不会夺走她天生的快乐。

可现在,我很难看到她肆无忌惮的笑了。我也一样。

她说她失恋了,初恋。我说我也是。

“你过年在家怎么不告诉我。”她吃惊地问我。

“你不是也没说嘛。我们真的长大了。”

两个曾吵吵闹闹的丫头片子如今安静的像两株古树。

大半年前,文文曾问过我。因为是异地恋,很辛苦。有些想放弃。

“你舍得吗?”

电话的那头她说:“永远都不会舍得。”

“既然相爱,那么就相互体谅,好好的走下去吧!只要两个人想走,总能走下去的。”我也曾对她说:“既然爱,那么就不要放手。”如今想起来,有些想笑,我们真的懂得爱情吗?

如果,爱情注定是一场残酷的伤害。那么相爱的那两年对于我们算时什么?是回忆?是经历?可是,我们不是为了去一份经历,才去开始这份爱情的。

我想:世上有许多种爱情。然而,无外乎是男人和女人的故事。无外乎相爱和分离。大概,我们只有在那个自己建构的想象世界里,才能看到我们想看到的一切。

第三天,奶奶确诊为肝癌晚期。除了无言,我不知能说什么。我很平静,大概是这几日来我已经有了这样的心理准备,倒是爸爸拿着确诊单站在人来人往的医院过道里,拂面哭起来。我心里一阵阵的触动,医生开了许多药,他说已经没有意义继续其他的治疗,文文陪着我们,我知道奶奶的病是她自己耽误了,她总说自己身体好着,痛的时候也不说,她年纪已经很大了,我们也不希望她在医院耗去最后的日子。爸爸说先把奶奶接回家,问我回不回去。我说我想先回一趟北京。考虑一下时退租还是留下去,我跟他说奶奶有什么情况随时通知我,我一定会赶回来。他点点头,我知道这是他想要的答案。

奶奶对我说:“人是要往前看的,未来永远比过去重要。”我知道她为什么对我将这句话,但或许她并不知道,这句话从某种程度上说,是一种解救。

文文送我上火车,她对我说:“小涵,不要再做着虚无缥缈的梦,回到生活本身来吧。”这句话触动了我的心。这一个月来,我常常不知道自己身在何处。临上车时,我拥抱了文文,对她说:“对许多人来说,回归生活是自然而然的事,但是对于我,回归生活是一件需要头破血流才能办到的事。”我不知道文文是否明白我的话。但这确实是我此刻的心声。

二十八

《寒冬》

春天

那只南燕飞来

如果我无力担负

她的诉说

请喂养她一滴眼角的泪

把她衔来的红土留下

放在我的墓边

还有我旧日的窗檐

江林儿念完这首昨夜写的诗,对宋义齐说“义齐,好想看到燕子。”

“我们可以去看。”

每每这个时候,宋义齐就很自责,因为他了解他无法带林儿去任何地方。她的身体受不住任何地方。同宋义齐一样,江林儿也深深的自责,她明知道自己那也去不了,却不住的说自己想去的地方,她明知道这样会让宋义齐感到悲伤和绝望,可是她却总是忘记自己生着病。她望着满脸愁容的宋义齐,很勉强的笑着说:“没关系,等病好了再去。”她这样一说,又觉得自己说错了话,她不由得想落泪了。她觉得自己好笨,都不会讲话了。

“义齐,有你在,我不怕。”她不住的讲这句话。宋义齐看着江林儿,走到她的身边,抚摸着她的黑发,揽她入怀。可是,他的手触着她的发。她的背,她这样单薄,这样瘦弱。

江林儿看宋义齐不再讲话,感触到他手的颤抖,她想说些安慰的话,还没来得及说出口,泪就要落下。她咬咬嘴唇。止住泪水。她不停的在心里鼓励自己。“林儿,坚强一点。你看,义齐在你身边,不会离开,他在你身边,你什么也不用怕,不用害怕……”

“义齐”她叫道。

“恩”宋义齐应着。

她让他搬桌子来,还有笔和纸。

“怎么,还要写故事吗?”

“不是,我们要完成一首让燕子回家的歌。”

“啊?”宋义齐不解的问。

江林儿便把自己幻想的美丽住处讲给宋义齐听。

“要让燕子回家,就得学会她们的语言,那样我们就能交流了。我想见它们的时候,唱歌给她听,她一听到就来了。尤其是下雨的时候,得让她记得回家,不能让她淋湿了;生病了可怎么办?我可不想她也去看医生。”

宋义齐望着江林儿,他就是心疼。她是多么渴盼生命啊,她是多么期望延续啊;她是多么想握紧幸福啊!

“所以,我们得写赶快一首歌。等我们写完,不用我们去找燕子,燕子就会来见我们勒。”江林儿轻快的说道。她看到宋义齐呆呆的站在那。没有回应,她最害怕的就是这样的时刻,她说着话,宋义齐没有回应。他好似听不见她在说什么。她就很害怕,那一天,忽然间,宋义齐听不见她讲话了。那可怎么办呢?她得想个办法,不仅要让燕子记得回家,还得让义齐永远都能听见她说话。“那样他不是会很辛苦吗?”她又想。

“怎么不说话了?”宋义齐见她闷坐着不说话。

“你怎么不说话?”

“我在听你说话啊。得听清你说的每句话。不能有半句马虎。”

江林儿璞哧一声笑出声来:“那我刚刚说什么?”

“你说,我又我有幸和你合作了,这回我们是得为燕子写首歌,不是写给狮子的。”看见江林儿笑起来,宋义齐干脆调侃的讲下去,最后还不忘展示一下自己的歌喉“小燕子,穿花衣,年年春天来这里,我问燕子你为啥来,燕子说,这里的春天最美丽……”

像是回到多年前,在大学的时光。他们在公园的长廊、草坪、他们在音乐室,校园里,到处都能听见他们的歌声。有一回黄昏,他们兴致特别好,就在图书馆前的树荫下坐下。很多用功的同学在看书,读英文。环顾四周,见没有他们熟悉的同学。宋义齐便轻轻地对江林儿说:“要不我们在这来一曲。”江林儿偷笑的说好。他们商量好,一见形势不对,马上逃跑。应该会免受记恨的目光。

于是,他们果真在读书声中弹唱起来。江林儿跟着节奏唱着,开始还有些不好意思,唱着唱着,越唱越高兴,索性跟着义齐放开嗓子唱起来。让他们感到意外的是,大家并没有投来“仇恨”的目光。有些人继续读着书,有些人眼睛随看着书,耳朵却竖的高高的。还有些人把书放在膝盖上,看着他们,投来羡慕的目光。还有一个善良的姑娘微笑的望着他们,那笑容温暖了他们的歌声。他们不由得放慢的音高。认真的唱起来。

他们曾那般充满生命的活力,他们曾那般渴求生命力的传递。很多时候,他们歌唱的不是声音,也不是文字,而是一种发自内心的幸福感,发自灵魂的一种对青春歌颂。他们多么想传递这份纯粹和力量。他们多么希望,生命之火,青春之火,燃燃不息,永不腐朽。

那个时候,没有离别的气息,没有浓重的阴影,也没有死亡的气息。

只是几年。只是从岁到了6岁。他们就仿佛老了。仿佛看懂了很多,看懂了很多他们不愿意看懂的事情。青春,原来只有那么几年。很庆幸他们不曾虚度那段时光。他们拾捡夕阳,怀揣梦想,执着追求。

已经是正午了,太阳晒得他们头昏。便又把桌子搬回客厅,江林儿还是不肯午休。对于午休,她和作家路遥抱有同一种态度,太阳正是的最好的时候,去睡觉,简直荒诞!”他们还没有完成那首关于燕子的歌。他们从没有用过这么长的时间去完成一首歌。

“怎么办?没有灵感了。”

“别急。”

江林儿涂涂改改,成不了句,成不了词。她有些急躁了。她怕自己写不了,写不完。而宋义齐的调子依旧没有多大的改变。他们极力得想回去,又极力的想冲出来。三年前,他们在大学,并不懂得创作,却能创作。如今,他们倒不知如何下手了。最重要的是,继续还是重新开始?这是阔别三年后,两人第一次坐在一起创作。过去,他们是回不去的。没有那样一份纯真的青春,又何必勉强自己去写那样一首不真实的歌呢。

他们放下手中的笔,交流了一些想法。好似,原本一首简单的歌,被复杂化了。其实,并不是那样,他们太想完美的完成这首歌。也许,这将是他们最后的创作。

整整一天下来,纸张扔了一桌,试音试了无数次。没有确定一句,也没有完成一段节奏。

他们相互安慰鼓舞,他们相信,他们并不是一无所获。创作就是这样。需要万物的合力。也许某一天的清晨,夜半,他们中忽然谁就筑起了轮廓,想起了第一句,第一串音符;到那时,任何东西都不会阻挡他们了。

于是,黄昏的时候,他们依旧和往常一样,牵手散步去了。他们看过无数次的夕阳。同一个城市,同一个时辰,他们轻轻的迈着步子。

古城已是深秋了,微风吹着叶子沙沙作响,枯黄的落叶在空中迟迟不肯落下。小径肃静极了。宋义齐忽然想起从前,他们走在黄昏的公园里,江林儿看到夕阳,就不住的笑着,有时候奔跑着,让宋义齐来追她。有时候他们骑着自行车去明城墙下,沿着城墙,追逐夕阳,没有方向的骑着单车。奔向远方。天空彻明,江林儿就望着天空,笑着笑着。

有时候江林儿几乎笑的没有分寸,没有道理。“你怎么那么爱笑?”他故意问她。

“开心嘛!”她总是晃着脑袋,蹦蹦跳跳的说。她真像一个天真的孩子。

现在他的林儿,再不会忽然跑到他的面前,吵着要和他玩石头剪子布,谁赢了谁就往前走一步,看谁先到拟定的目标。

他侧过脸看江林儿,她挽着他,什么也不说,脸色苍白,虚弱的身子靠着他的身子。她的眼神依旧柔和,闪着生命的光,明亮的眸子闪着透明的泪水,倔强的不肯落下。她那样的安静,那样的平静,安宁的只是静静的看日落。夕阳在遥远的天际,辨不清颜色。从前夕阳像林儿红晕的脸庞,那现在呢?夕阳充满了悲伤,预言着离别。

生离死别。

他们沿着小径已不再青绿的柳树缓缓的走着,像相伴一生的百岁老人,宋义齐简直难以忍受这样的寂静。在旅行的两年多里,他早已习惯了那种万籁寂静的天地。可是,那般微弱的呼吸,那般急促的咳嗽,这么多日来,他还是无法去接受这样的改变,这样的进行。什么都会发生,然而他什么也阻止不了,他双手无力,无力挽回一切,阻止一切的发生。他只能接受,必须接受。他不知道,为何林儿可以接受,接受一切的发生。

这段时间,他看着她憔悴的脸庞,微弱的呼吸,好几次他都要哭出来了。他躲进卫生间,用水用力的拍打着自己的脸。他几乎要倒下了。他深深的了解,对于现在的林儿,他多么的重要,他的情绪,甚至他的表情,都可能让敏感的林儿陷入无尽的悲伤。

“义齐”江林儿叫着宋义齐。像远古的呼唤。

宋义齐答应道,一边牵起她的手,想让她坐下休息一会。江林儿摇摇头,努力的挺直身子,“我不累。”她微笑着说道。

“那你说话给我听。”

“我喜欢夕阳,小时候,我总在私淑孤儿院等着自己的爸爸妈妈,院长告诉我,也许太阳下山的时候,他们就会来接我,我问她太阳什么时候下山,她说等天边有夕阳的时候。于是,我每天都等着夕阳,等着爸爸妈妈。其实不仅仅是在等爸爸妈妈,我还在等着一个家。渐渐地,我就真的等着夕阳,毫不在意爸爸妈妈是否会来。我和夕阳成为好朋友,我编故事给她听,念书给她听。不开心告诉她,开心的事也告诉她。就这样过了二十多年。下雨的天气没有夕阳,我便想,一定是我惹她生气了。好傻哦。”江林儿独自笑了笑。,

看着远方一点点消逝的夕阳光,江林儿又说:“世界上的一切都是生命,一株草,一棵蒲公英,包括夕阳。她懂感情,你仔细看她变换的脸,你看她被风安抚的脸,你看她追逐白云的固执。从前,过去的二十多年里,我以为我读懂了夕阳。可是,现在我才懂,夕阳迅忽的生命,多么固执的眷恋人间。并不是每个人都向往天堂,夕阳拖着步子,迟迟不肯散去,红霞一点一点的退去,光亮一缕一缕的消散。好似这样可以多抓这着些什么。没有同一抹夕阳,天地间,每天都上演着夕阳的来到和消失。就像这人间每天都上演着降生和死亡。”

“义齐,我是夕阳。”

“林儿,你是我生命中最灿烂的一场夕阳红。”

他们相视而笑。

忽然的,江林儿回头,凝视着望着远方就要散尽的夕阳,然后,她笑了。宋义齐疑惑的看着她。

江林儿双手握着宋义齐的双手。望着天际那头,缓缓的说道:“林儿的夕阳,让我的燕子回家,别让她独自悲伤,别让她独自流浪。”

宋义齐轻轻地拥着她的身子,眼眶湿润。

夕阳已经散去,他们像偕老的百岁老人,缓缓步行。

二十九

人间的夕阳,让我的燕子回家,别让她独自落泪,别让她独自流浪。

燕子你飞不过那海洋,不要沉溺这悲伤,快快回家陪我细数夕阳。

……

江林儿试图回味着夕阳,写完那首歌。

可是,她总觉得,不对,不对。哪儿不对,她也不知道。

宋义齐总担心她太辛苦,不肯她思考太多。他说不急,慢慢写。他说这话的时候,江林儿呆呆的望着手中的笔。“来不及了,来不及了,义齐。”她不敢说出这话。这些日子,宋义齐已经敏感的无法坦然。

林儿说“我是不该让她们回家的。她们和我一样,是自由的生命。随着心的方向起飞和停靠。”

“林儿,燕子是你的什么?”

“燕子是我。”

就在那一刻,宋义齐忽然颤动了手指,他拿起空谱子,还有吉他,他找到了全新的节奏,一种从未把握过的动人的旋律。关于那首燕子的曲子……

可是……

江林儿的情况却一直恶化,她越来越虚弱,像一支即将燃尽的红烛,没有丝毫的延续余地。

原来,每个人的背后都有一张属于自己的图画。那张画上将会画上他们一生的足迹。其实,不仅是每个人的画都不一样,而且每个人的画的底色都是不一样的。江林儿的底色是灰白的。所以,无论她的一生将要画上多少美丽的令人心动的记忆,那都是一张灰白的底色画板。

任凭怎样的努力,她也改变不了生命的底色。

每一天,宋义齐都陪在江林儿身边,那种守候,就好像两人在共度余生。

无论在什么时候,只要海米看到林儿和宋义齐在一起,她就感到有一种暖,温热着全身,她感动着,她相信爱情的力量,相信梦想的力量,相信在林儿的生命里宋义齐的力量。她会期待,生命的希望,延续。

十二月的最后一天,这一年的最后一天,江林儿递给宋义齐一张稿纸。雪白的稿纸上,跳跃着无数的字符。颤抖的笔迹,绽开着一簇簇花朵。

《诗。歌。》

词:江林儿曲:宋义齐

窗台,还是那一天的窗台,槐树,还是那一日的槐树。

就是在北国洒红土的燕子,不知去了何方,落在何处。

四月之花,徒步在海面,我的燕子,你去过我来不及去的地方。

燕子,我要走了,我去的那个地方,我也不知她长着什么模样。

夕阳,无暖无香无家。照亮燕子的飞翔,回应过我的凝望。

燕子,有笑有爱有梦。旋转黑色的翅膀,追逐一生的守望。

九月之叶,漂泊在天际,我的燕子,让我唱完这最后一支离歌。

燕子,我要走了,我去的那个地方,我也不知她长着什么模样。

燕子,我走了,走过夕阳和你的身旁。我不告别,因为不舍你落泪他乡。

但愿,我去的那个地方,也有你自由的呼吸,洁净的飞翔,宁静的渴望。

江林儿最终还是没有写成一首让燕子回家的歌。她忽然觉得,最幸福的事——燕子在路上,永远不到家。

如今,宋义齐江林儿又在阳光下写词谱曲。她们寻找生命中最真挚的情感,最赋予生命力的文字和节奏。

不为流传于世,只为表达内心。不为扬名千里,只因生命的需要。

当一个人读懂死亡,她就会坦然的接受很多,也会释然很多。

渐渐的她不愿提笔了。宁愿躺在床上,自己讲着故事,开头、情节、细节、对话、结局……像写出的文字一样,很美很美。

江林儿近日病情有严重了,她常常昏迷,不得不转入加护病房,宋义齐日日守着她。海米奔波辗转在家和医院之间。

“林儿,我要娶你,我爱你。”林儿听到宋义齐忽然间这样说,泪落了下来。她很虚弱,她伸手怀抱着宋义齐的脖子,头搭在他的肩上,泪顺着林儿的脸落在宋义齐的颈脖,再顺着宋义齐的皮肤,流进他心脏的每一个细胞。“我很小的时候,就在想象有一天有一个人发现孤儿院角落的我,他停在我的身边说要带我走。后来我长大了,开始等待一位知心人在兵荒马乱的世界里与我相遇,带我走进尘世的生活中,我多么渴盼有一个自己的家,我想他会对我说我爱你,我想娶你。然后我遇见你,你是比白马王子还要英俊的男子,你是比知心人还要美好的男子,我告诉自己,要抓住你的手,等你对我说‘我爱你,嫁给我。’我想我一定会高兴的热烈的拥抱你,对你说一百次的‘我愿意。’我比任何人都想好好的爱你。”林儿不再说话,她闭上眼睛,好想睡一觉。宋义齐的一滴泪落在她的脸上,林儿睁开眼睛,像是睡了一个长觉。

“义齐,我睡着了?”

“没。”事实上,她已经趴在他的肩上睡了十二分钟。

林儿抬起头,用手拍拍宋义齐的脖子,“酸了吧?”宋义齐摇摇头,将林儿的身子靠在枕头上,让她坐好,他的手抚摸着林儿的脸:“我知道我让你的等得太久了,我太自私了,但我们还有时间,你知道吗?林儿,我的人生只剩下一件事,就是好好去爱你。嫁给我,好吗?”

“我会是个太脆弱的妻子,你会很累的,义齐。”

“我从不怕累。”

“义齐,以后你会有家庭,你的妻子会好好的爱你,她健康、善良、活泼充满生命力。你是一个多么值得好好去爱的人,把我放在你的心里,就够了。知道吗?”

“林儿,我不能失去你。”

“你怎么会失去我,你不会失去我,义齐,总有一天,我们会在某个地方相逢。”

“林儿,我需要你。”

“我也需要你,义齐。”

三十

有一天,宋义齐找到海米,说要她帮个忙。

见到宋义齐的时候,他身边还有一个女孩子,很漂亮。宋义齐告诉海米,她叫“柳心”是在新疆认识的一个朋友,来看他。他让海米照顾柳心几天,有空他会过来看看。海米点点头,她感到不安。她想,她会不会是个不速之客?可是,看上去,她是那么的善良和安宁。

柳心走路的时候有些不稳,或者说有些不利索。这是这个她留给海米印象中唯一的不完美。柳心的话很少,海米也不大和她说话,她害怕,害怕她一直坚信的一些东西会因为和柳心谈话而被打破。她不知道在林儿命悬一线的时候,这个女孩的出现是怎样的安排。她不懂,宋义齐为什么把她交给她。

宋义齐依旧很细心的留在江林儿身边,江林儿越来越虚弱,她的脸色煞白。有常会出现缺氧昏迷的现象。海米想到林儿说的宿命。死亡的宿命。

有一次,海米望着宋义齐,她决定发问什么。可是,宋义齐拍拍海米的肩膀,说:“我爱江林儿。只爱江林儿。”是的,哪怕就这一句话,让海米安心。安心的帮着宋义齐瞒着林儿,一个叫柳心女孩的出现和存在。她愿意相信,柳心的出现和存在,对于宋义齐和江林儿的爱情是无力的。

奇怪的是,好似也处于某种情感,海米会去在意柳心的感受。因为,她可以感受到,柳心爱宋义齐。

她想,宋义齐在新疆之所以耽搁了那么长的时间,一定和这个女孩子有关。

柳心呆在海米和林儿之前住的屋子里,不出门。静静地坐着,偶尔拿起一本林儿的书翻看着。宋以齐也不再回来。他每天都在医院看守江林儿,江林儿已经在加护病房,随时有着生命危险。柳心似乎一直在等他。像从前江林儿在这个屋子里等着宋义齐一样,那样沉默,那样坚决。

在浅浅的交谈中,海米知道,柳心是北京高校的学生,毕业后,她放弃了北京高薪的工作,回到自己的家乡,教家乡的孩子们英文和美术。她认为这更能实现自己的价值,也更有意义。

直到第三天夜里,她们躺在床上,两个人都辗转反侧睡不着。

终于,柳心问道:“小米,江林儿从前就住在这里吧!”

海米应了一声。

“虽然我没有见过她,可是,我可以闻到她的气息。和我所想的一样。善良、美丽、温婉、从容、诗意。”

“小宋告诉你的?”

“宋义齐从不向我描绘她的样子,也不多说他们的故事。我知道有这么一个女孩,叫江林儿,宋义齐深深的爱着。”

“你们怎么认识的?”海米终于问道。

“他去新疆的时候,就在我们学校住,正巧住在我隔壁。他在傍晚唱歌弹吉他,我每天都能听见。有一天,我们碰上面,我就邀请他为我的孩子们上一堂音乐课。他很高兴的答应了。我们就这样认识了,渐渐的熟悉起来。”

柳心忽然叹了一口气,继续说:“有好几次,我们到大草原上,奔跑,他会念诗,告诉我这是一个女孩写的,他弹着吉他唱歌,告诉我那些是那个女孩作词他作曲的。告诉我,他快要回去了,他们约定相聚的日子就要到了。他念诗的时候不会看着我,会放眼看很远很远的地方。他弹吉他时也不会看我,眼神里写满思念。他告诉我,他答应过一个女孩,不管他走到哪,他都会谈唱自己完成的曲子给她听。他说她会听见。后来他告诉我那个女孩子叫江林儿。他们分开已经快三年了。”柳心说到这止住了。

海米屏住呼吸,问道:“你爱他?”

借着月色,海米看到柳心望了望她,点点头,她们沉默。“可我知道,他不爱我。或许永远都不会。我是自私的。”柳心说。

她接着说道:“半年前,他离开的前一个星期。他住的屋子漏了电,着火了。他被困在了里面。当时我什么也没想,不顾一切的冲进去,打开了他的门。我看见他抱着吉他站在屋子里。他看见我,对我笑笑。我刚要听到他说什么的时候,一根房梁柱子掉下来,砸到我的腿。我听到他叫我,眼神里只有我的叫着我的名字。那一刻,我觉得为他失去一切我也愿意。”

“你的腿?”

柳心轻声应着。

“因为照顾我的缘故,他没有及时回西安。我明明知道他有约,却没有主动放他走。我很自私。我知道,他一走,就再也不会回来了。我想留住他,哪怕以那样的方式。”

“我的腿渐渐好起来。直到一个多月后,我才对他说,让他回来。我告诉他他不必自责,因为他无私的给予了我他生命中的一个多月。”

“是的,那是很重要的四十五天。若不是她,那四十五天该是宋义齐和林儿一起度过的,林儿已不剩多少日子了。那四十五天,林儿几乎以为义齐回不来了。若不是那一个多月,林儿的病情不会加剧的如此之快。”海米想。她没有对柳心讲这些话。她有她的不忍心。

“为什么来西安找他?”

“我想见到江林儿,我想看看她。我是这样对宋义齐说的。可是,我知道,我更想看看他。我想见到江林儿,我想问她,我能不能爱宋义齐。可是,宋义齐告诉我,江林儿病了,现在不能见我。他说等她好了,会一起去新疆看我。小米,他会带着江林儿去看我吗?”

“会的,会的。”

那晚,她们说了很多,很多。

另一天早晨,海米起床的时候,柳心已经收拾好行李,说要回新疆了。“我打算今天就回去,孩子们在等我。我也有自己的梦想。我会每天为江林儿祈祷,我相信她会好起来。爱,会治愈人间所有的疾病。”

海米不知道能说些什么,诺诺的点头说送她。

她也很想,带柳心去看看林儿,可是,现在的林儿有能力去了解宋义齐在新疆的故事吗?现在的林儿有精力去听柳心诉说她的爱情故事吗?

宋义齐也赶到火车站,和海米一同送柳心去火车站。

宋义齐满心的歉疚。海米满心的心疼。柳心却比他们想象的开心。像她自己说的,她也有自己的梦想。去完成梦想也是很幸福的吧!

海米看到他们拥抱,她听到柳心对他说“我依然感谢你离开时候的真诚。我为你们祝福。”

柳心细致的迈着低缓的步子走进车厢里,每一步都刺痛着海米的心。大概更加刺痛着宋义齐的心吧。海米看着宋义齐,她想:他怎么看待那个女孩子呢?大概,他也会心动吧!那么美丽,那么善良,那么纯净……

虽然只相� ��了几天,海米却和柳心建立了深厚的情谊,虽然只有一次谈心,海米却觉得她们做了很久的朋友。她向柳心跑去,抱着她:“我会想你的,如果有机会,我一定和他们一起去看你。一定。找到你新的幸福!一定要幸福。我和林儿都祝福你,我们都会祝福你。”

柳心微笑着点头,眼里含着泪光,一双忧郁的眼侧望着宋义齐,是的,她有她的不解。

海米还来不及告诉宋义齐她的了解。他们就接到了江林儿被送去抢救室的消息。

“过去的三年里,每个夜里闭上眼睛想的全是音乐;每次从睡梦中醒来,睁开眼睛的那一刻,想的全是你。我希望,每一个早晨,我睁开眼睛的那一刻,可以看见你微笑着望着我。你不在身边,我不会心安。我担心你,也担心自己。担心你过的不好,担心自己会忘记你。我们错过三年的相守,已经要追悔一生了。我们不会再错过了。我要你活着!江林儿,我要你活着,活着……”宋义齐一个人坐在急救室外的凳子上说着。让海米觉得,上帝可以带走宋义齐的一切,但一定要把江林儿留下。

急救室的灯灭了。

宋义齐的父亲向他走来。是的,他从没有如此期待父亲向他走来,从没有如此期待他对他说话。

这一个多月来,他的父亲,不遗余力为林儿争取一切生还的可能。虽然,他心里比谁都清楚,他所要承担的压力和负荷。甚至,随时而至的死亡。他的脑中常常浮现出儿子无助的乞求:“你帮帮我,帮帮我们。”这是他儿子第一次主动向他走来,第一次主动对他说的话,是他从小到大对他的第一个也是唯一个请求。

“这样的情况随时会发生,下一次可能就无法抢救回来。你一定要做好心理准备。”虽然他知道他儿子听到这句话该有多么的绝望,可是,他要他做好那样的准备,有时候,连他自己都觉得,上天对他的儿子太不公平了。为什么要他经历那么多的死亡。那么多彻底的绝望。报应是该给他的。为什么要折磨他的儿子。

他拥过孩子的肩。宋义齐没有再拒绝。有时候,他也需要一个肩膀。

“相信爸爸,爸爸会尽最大的努力。”

宋义齐什么也没说,只是不住的点头,点头。(未完待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