曼珠的父亲最近有点烦恼，他本不是一个心里会记挂什么事情的人，更不是一个会为了小事烦恼的人，所以他最近这张忧郁的脸和七歪八倒的胡茬，让曼珠觉得非常担心。
其实曼珠的父亲不是曼珠的亲爹，而是养父，曼珠是他在集市上捡来的。
据他说，曼珠的亲生父母逃荒的时候病死在路边，那死去的母亲怀里抱着一个襁褓，彼时的曼珠躺在襁褓里，饿得嗷嗷大哭，哭声吸引来了这个独身男人，于是他就把曼珠抱回家，抚养长大。
曼珠很喜欢她的养父，对于自己的亲生父母，曼珠没有什么印象，只是觉得他们很可怜，而自己很幸运，不仅死里逃生，还能遇到这么好的父亲。
养父一直没有娶妻，曼珠觉得很大部分原因是因为她，怕曼珠受到虐待。
父女俩一直相依为命，爹爹也确实非常疼她，爹爹是曼珠生命里最重要的人，他的喜怒哀乐也牵动着曼珠的心，爹爹最近心里有事，很是烦闷，让曼珠也很焦虑。
曼珠的爹爹名叫胡图，年过半百，头发花白，身形清瘦，眉目和善，一望而知是个心地善良的人。他人如其名，糊涂得很。胡图在帝都开了一间不起眼的铺子做生意，却永远算不清楚账。不是这里忘了收钱，就是那里多找给人家钱，倒是从来不会多收钱，于是人送绰号“糊涂爹爹”。
好在胡图爹爹的手艺很特殊，所做的生意很冷门，整个帝都也难找到第二家这样的铺子，所以即使常常少收账、多找钱给人，收入依然不菲，日子也算过得安逸富足。
曼珠有时候会嘲笑爹爹总是吃亏，糊涂爹爹每每笑道：“我哪里有吃亏，我这一辈子，有这么个铺子，又养了个聪明宝贝女儿，就是赚大了，其他的，都是小事嘛！难得糊涂，难得糊涂！”
曼珠家的铺子门面小小窄窄的，隐藏在一溜茶楼酒肆、妓馆当铺中，一点都不起眼，如果你混在熙熙攘攘的人流中走过，很容易看漏了这个铺子。
不过这个铺子的狭小门面并不影响它的生意，它的主顾们都觉得物超所值，回头客很多，而且口耳相传，人们便都找了过来。
到了清明节和中元节前后，生意更是兴隆，客人几乎都要踏破门槛。
你可千万别想歪了，曼珠家可不是开的寿衣店，更不卖花圈寿衣冥币。
每到清明节和中元节前后，人们梦到逝者的亡灵的次数便多起来，这时候，人们便来找曼珠的爹爹帮忙——糊涂爹爹是专门帮人捕梦的。
“爹爹，梦是什么？捕梦又是什么？”曼珠六岁的时候，睁着天真的大眼睛问糊涂爹爹。
“梦是很奇妙的东西，它可以是亡者和生者沟通的桥梁。”糊涂爹爹很认真地回答了曼珠的话，“可是梦又很淘气，它们捉摸不定、飘忽无踪，在人们醒来之前就已经飞走了，于是想要捉住这些梦的人就会来找爹爹，爹爹会帮他们捕捉那些他们想要留住的梦。”
曼珠听得似懂非懂，这些玄而又玄的话对于一个六岁的小姑娘来说，是太深奥了一点：“已经去世的人真的还会通过梦境来找活着的人吗？”
“会，虽然这个世上大多数人都对鬼魂这种东西半信半疑，但是他们是真的存在的，他们也会通过梦境来和生者沟通。”
“那为什么珠儿从来没有梦见过爹娘呢？是不是爹娘不要珠儿了？”
“......”胡图一时语塞，不知道要怎么回答这个问题，真相......对于一个六岁的孩子来说，未免太残忍了一点。
他想了想，编了个自认为能说服曼珠的理由：“我们会梦见许许多多的人和事，但是当我们醒来的时候，大部分梦境都被我们遗忘了，也许珠儿只是不记得自己梦见过爹娘了。珠儿的爹娘一定很爱珠儿，这一点毫无疑问。”
听到爹爹对于自己生身父母的答案，曼珠有些失落，但立刻又有了新的问题：“那应该怎么捕捉梦呢？”
胡图微微一怔：“珠儿想学捕梦？”
“嗯！”曼珠重重点了点头，“这样我就可以抓住有爹娘的梦了。”
胡图心中充满了矛盾，他仿佛听见命运的齿轮开始“喀拉喀拉”转动——如果曼珠的人生还有别的选择，他是不愿意曼珠学这些东西的，他宁可曼珠和别的女孩子一样，普普通通地念书、长大、嫁人、生子......可是，曼珠的人生没有如果，三百年前的那一场恶战，就已经让她的人生没有了如果......如果有一天，如果有一天她知道了......
曼珠察觉了爹爹的犹疑，轻声道：“爹爹？”
胡图回过神来，下定了决心：这就是命运的安排吧，曼珠开始对捕梦感兴趣了，她......终究是要走上这条道路的吧？
胡图微笑道：“好，从今天起，爹爹教珠儿捕梦。”
曼珠一听，开心得拍手笑起来，斑驳的阳光在她粉嫩的笑靥上闪烁。
胡图心里却有点伤感：珠儿，你的天真与单纯，究竟还能保持多久？
胡图平复了心情，道：“珠儿，你看到咱们家后院的那些红色的花了吗？”
“嗯，是那些会尖叫的花吧？”
胡图笑着点点头，牵起曼珠肉呼呼的、白皙的小手，带着她穿过幽暗狭长的走廊，走进了后院。
南柯梦这个铺子的门面虽然不起眼，又很窄，但是铺子里面却很幽深，要进入内院，还要穿过一条长长的、没有光的走廊。
走廊两旁都是各种储物间，走廊尽头赫然有一方小小的庭院，走廊对面的屋子是爹爹平日制备各种捕梦用具的工作间，两边的屋子则分别是曼珠和爹爹的卧房。
这个小院子被曼珠家的四间屋子严严实实地护在中间，院中数棵古柳，枝叶繁茂，碧绦深垂，更有各种藤蔓纠结，织成一座深碧色的顶棚，将庭院上方的天空完全遮蔽，即使是艳阳高照，院中也是分**暗，如同夜幕笼罩。
在这幽暗的庭院中，地上总是生满了一种奇异的花。
一根根细弱翠绿的花茎高高挑起一朵朵血红的花，纤细的花瓣如一缕缕红线，卷向花蕊，像是生长在暗夜里艳冶勾人的妖姬，空气中总是弥漫着朦胧的甜香，那些细弱的花在甜香中微微摇曳。
糊涂爹爹牵着曼珠，站在花圃边，他俯下身子，牵起曼珠的小手去触碰那些娇弱又妖异的花。
这些娇弱的花仿佛有生命似的，一旦被曼珠的指尖触到，便发出“嘶嘶”的尖叫，把曼珠吓了一跳。
“它们叫彼岸花，在古老的传说中，它们是开在黄泉路上的花，红红的花朵就像指路明灯一样，指引着迷失的亡灵回到往生的路上。”
曼珠听得似懂非懂，不过她感觉到，糊涂爹爹在说这几句话的时候，面上的神情不再是那种略微迟钝糊涂的模样，而是悲悯又超脱出尘的仙家风范。
“正是因为它能够吸引亡灵，又能生长在阳界，沟通了阴阳，我们便用它来制作捕梦的香囊。”
“所以来咱们家的那些客人，都是依靠这些香囊捕捉梦境的吧？”
“对。”胡图从怀里掏出一枚巴掌大小的秋叶黄的香囊，递给曼珠，“彼岸花的花茎用黄泉水浸泡之后风干，就会变黄，编织成香囊，睡觉之前搁在枕头下，就可以用来捕捉梦境。”
“这么容易？”曼珠惊叹道。
胡图闻言，笑了笑，怜爱地抚一抚女儿的头：“听起来简单，可是彼岸花不好养，黄泉水更不是普通人就能取到的。”
“黄泉水应该去哪里取呢？”
“珠儿还太小，不能去，等珠儿长大些，爹爹带珠儿去取黄泉水。”
曼珠亮晶晶的眸子里瞬间盛满了失落：“那珠儿是不是要等到长大了才能学捕梦呢？”
胡图大笑：“当然不是，从今天开始，珠儿先用爹爹做好的捕梦囊来学捕梦。”
曼珠一瞬间就展开笑靥，重重地点了点头：“嗯！珠儿会好好学的！而且，珠儿也会快快长大，这样就能自己做捕梦囊啦！”
胡图看着曼珠无邪的面庞，挤出一丝苦涩的笑容，心里一阵绞痛：珠儿......珠儿......倘若有一天，你发现自己......
“爹爹，珠儿怎样才算长大呢？”曼珠的疑问令胡图缓过神来。
“等珠儿长到爹爹的肩膀这么高，就是长大了......”胡图脱口而出，却瞬间沉默下来。
曼珠眸子里闪过一丝失落：“要长这么高啊......那需要很多很多年吧？”
“不要着急，总有一天会长这么高的......”胡图无力地解释道。
“真的吗？别的小孩子也是几十年才长高一点点吗？”曼珠瞪大了眼睛。
“是......”
胡图很庆幸自己和曼珠每过几年就要搬家，所以曼珠从来没有机会去发现自己和周围的小孩子有什么不同——发现自己几乎不会长大。
当然，曼珠也没有机会去结交长久的朋友，在她漫长的童年里，胡图种植的那些沉默的奇花异草和其中的虫蚁就是她最好的玩伴。（未完待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