光化年间的某个冬夜，一位白衣老翁和一位将信将疑的年轻诗人，二者一前一后，踏着飞雪穿行在长安坊间。
几日过后，再也没人见过他们；第二年，长安城的雪下得格外深厚。
再过六年，盛世唐朝覆灭了。
长达三百年的故事，苏拯只用了半个时辰就轻描淡写地讲完了，言语虽平淡如水，但却同一壶烈酒一般，烧得昶生心中发麻。
“若是这样，师父为何医不好桑柔？”昶生站起身，他身旁炉火上的药汤早已熬过了头。
苏拯垂下目光：“此妖可以驱除主人体内的百病，但对于外人却并非万能。桑柔的病乃是顽疾，老夫的医术也无力回天，再这样下去，她的时日便无多了。”
一缕长发垂落到桑柔的眼前，桑柔闻言看向昶生的背影，她的眼眶忽然湿红了。
“啪！”昶生一把推翻火炉，卷起袖子指向苏拯，红着眼道：“老先生，当初你说能医好桑柔，我才叫你一声师父！如今一年期限已过，你这话是何意！”
桑柔连忙扯住昶生的衣角，喃喃道：“先生……”
“老夫并未食言。老夫说过要救她，但未曾允诺会亲手治好她，老夫只是说，待你学成之日，便是她痊愈之时。”苏拯闭上眼，“只不过，离你学成，还差些时日。”
听见这话，昶生愣住了：“我，还未……学成？”
“昶生，老夫不才，一年前自知不能医好桑柔，故才出此下策！”话音刚落，苏拯忽然拂起袖子，只见他双膝点地，躬身向昶生一拜，“老夫，向你赔罪！”
看着跪拜在身前的苏拯，昶生心里一颤，他一把扶起这位白发苍苍的老人，如鲠在喉：“师父……”
“老夫的大限将至了，这妖物一直在提醒老夫。”苏拯的目光平静如止水，“老夫对这尘世早已没有什么留恋，唯独体内的这妖物，老夫一直放心不下。它听命于其主，非但不作恶，反而能救人，实在不该随老夫一起消逝。”
“‘切不可以拯救天下苍生为己任，否则会生灵涂炭’。这训诫乃先辈妖医传下来的，老夫惭愧，未能明白其中道理。”苏拯自嘲似地摇了摇头，用手轻轻抚了抚随身的药箱，“这里面的医书都是先辈们的心血，老夫拙笔，也班门弄斧地写了两本。昶生，若是有了这妖的辅佐，再精进医术，老夫相信你定能学有所成、治好桑柔的病。”
说罢，苏拯将药箱取下递给了昶生。昶生接过药箱，心中已了然师父的意思。
“昶生，老夫要交代给你的第三件事，就是照顾好这只妖，并医治好桑柔。”苏拯的眼中映着火光，明灭间倒映出昶生的模样。
“弟子，谨遵师命。”
昶生随着苏拯来到庭院内，铺着卵石的院落在月光下反射出白色的碎光。昶生和苏拯盘腿对坐在院内，月华如水般倾泻在二人肩头，看得桑柔有些出神。苏拯轻轻闭上双眼，须臾过后，他的身体周遭忽然卷起一股旋风，这风中夹杂着莹莹如雪的光点。
望着这般妖景，昶生错愕道：“师父，这是……”
“昶生，记住，若要让此妖现形，须以主人的性命为媒介。”苏拯风轻云淡地笑了笑，“老夫的命数已尽，不足挂齿，勿要牵挂。”
漫眼的雪风间，一只浑身如雪的鹿从苏拯的三魂七魄中炼化出妖形，它站在苏拯身旁，用颈脖轻轻地抚了抚苏拯的脸颊，几番留恋后，它缓缓走向了昶生。
“如此便好。”苏拯虚弱地看着雪鹿，艰难地笑了笑。此时此刻，他的身体开始一点点破碎、剥离，化作片片白雪，随风飘散在空中。
在银白色的月光下，这只雪鹿浑身散发着洁白的荧光，它的头上生着一对美轮美奂的鹿角，宛如两棵用冰晶雕凿成的树，其四蹄所至之处，皆留下了一层闪着微光的薄冰，楚楚动人。雪鹿绕着昶生踱步了几圈，然后仰起颈脖鸣了三声，最后再看了一眼苏拯。
“师父……”昶生看着逐渐消散的师父，他把心一横，两行热泪从眼中滑落，“弟子不忠，欺瞒了您！您的救命之恩，昶生只能来世再报了！”
苏拯心里一紧，嶙峋的手指猛地一颤：“你要做什么！”
昶生抬袖一挥，雪鹿顺从地抬蹄一跃，踏起一阵雪风，它裹挟着冰屑纵身掠过昶生的身体，却并未迈进他的魂魄之中，而是身披着昶生的三魂七魄奔向了桑柔，在夜色中划出一道优雅的弧线。
“桑柔，”昶生面色苍白地笑了，嘴角落下一行血，“要好好活下去啊。”
他垂下首，眼中那团火光忽闪了一下，缓缓熄灭。
“昶生，你随老夫学了一年医，可曾想过学医是为了什么？”
“为了救人。”
“救什么人？”
“桑柔。”
昶生没有骗苏拯，他至始至终都未想过苍生，他只为救一人而已。
桑柔瞬间便明白了昶生要做什么，他这是要以自己的性命为媒介，命令这妖直接进入桑柔的体内，让她成为妖的主人，如此一来，无论是怎样的顽疾都一定可以痊愈。望着迎面而来的风雪，桑柔的眼泪忽然涌了出来。
“失去了先生……桑柔宁死也不愿独活！”
桑柔不顾一切地跑向昶生，她的裙摆在萤光的包围下上下摆动着，单薄的身体就像一只纸做的飞蛾，在雪风中奋不顾身地扑向赖以为生的火光。
“先生！”桑柔哭喊着探出双臂，她拼力一跃，紧紧抱住了昶生。
一瞬间，风雪骤起，呼啸在二人身边，紧接着，昶生浑身飘落出雪花般的荧光，他的头顶缓缓生长出两只纯白的、晶莹剔透的鹿角，映得庭院内的卵石熠熠生辉。
而后，终年无雪的岭南之地，忽然下起了鹅毛大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