银白的锁链被拖拽在地面上，摩擦出骸骨碰撞的声音。
“咯咯咯……小钟离，躲什么呢？”白夺狞笑着将地面上的白镰拔了出来，动作却忽然停了一下，“嗯？这妖气？”
白夺用塌如枯骨的鼻子嗅了嗅，稍稍敛起了放肆的杀气，道：“红尘娘、印师……飞雪客？怎么，诸位也是来取这钟家孽子性命的？”
见这白瞎子把自己闻出来了，红尘十三不慌也不躲，她翘起腿倚坐在桌案上，笑道：“呵，见识倒是不短。”
“世道难测，自保的伎俩而已。”白夺伸出舌头舔了舔刀头，“不知诸位是否能赏脸，把这小子的性命让给我？”
穆雨微坐在一旁大气不敢出，看着面前这形如枯骸的白妖，《崇真妖录》那一张张泛黄的书页在她的脑海中飞快地翻过。
她记起，妖录中有一篇引用了民间神祇典故，简述了一黑一白两位阴帅的传闻。
传说中，阎王麾下有十大阴帅，其中又以“无常”最为出名。据传，黑白无常生前名为范无救和谢必安，二人生前重情重义，却也因情义而死于同日。入了地府后，阎罗欣赏二人的羁绊，遂命二人为鬼差“黑白无常”，负责缉拿游魂、赏善罚恶。
犯罪者无救赦，谢神者必得安。在典故中，关于黑白无常的记录字字不离“情义”一词，而在《崇真妖录》中，亦记载了一对与情义有关的黑白妖。
《崇真妖录·人异篇·黑白夺》：“世间本无常，奈何人心祟，恩仇难自了，应愿而生妖。黑白二子，耳生双手；遮目夺义，遮口夺情；情义相换，永保太平。”
黑白夺，本是应人心愿望而生的妖。人情世故纷繁复杂，解不开的情义债更是多如牛毛，黑白夺就是在这情义场中炼出了妖形，黑夺以“义”为体，而白夺则是“情”的化身，它们最初并不害人，反而能舍身替人解开情债。
见欠债不还，白夺会取走黑夺身上的“义”，注入欠债者体内；若杀人不偿，便由黑夺将白夺的“情”供予杀人者。黑白二子相互钩情夺义，如同蜡炬般燃烧着自己来换取天下太平，一旦初生的情义耗尽，它们便会消散在尘世间。
可这妖终究是因人性诞生的产物，所以自然也会有被人情欲望沾染的异种，那对原本用来维持平衡的黑白镰，亦可以成为搅浑人心的凶器。
“这就是……白夺？”看着面前的白妖，穆雨微感到背脊一凉。
听见穆雨微的声音，白夺忽然俯下身把那张骷髅般的脸凑了过来，它抽了抽鼻，干笑了一声：“嘿，这屋里头可真有意思。除了钟家那小杂种和三只妖……姑且算是整三只吧，居然还有个能见妖的人类小丫头？”
“兄弟我这是闯了聚宝阁，还是搅了妖心宴啊？”白夺舔了舔嘴角，“咯咯”一笑。
白鹿正要接话，却看见钟离做了个噤声的手势。钟离把穆雨微悄悄安置在一旁，伸出手习惯性地探了探背后，然而抓了一把空。
“没人说话？是瞧不起我？还是欺负我看不见？”白夺将手中的链子放长了些许，白镰应势又落下了几分，悬在半空中微微摆动着，“兄弟我不想生事，只是想报个旧仇，给面子的，就当没看见！”
旧仇？穆雨微不解地看向钟离，只见钟离先是愣了一下，随后脸上的神色忽然狰狞了起来。
说罢，白夺把手腕一翻，将那白镰舞得左右生风：“钟——离——怎么不出声儿了？没了斩妖剑就怂成这样？呸！”
龙渊不在钟离手上？穆雨微心里一惊，忽然感受到一股沉重的杀意从身旁涌来。钟离缓缓站起身，他一边将黑色卫衣的长袖慢慢卷起，一边用逐渐充血的双眼紧盯住白夺。
“喂。”钟离呼出一口气，“你该不会，是从山海阁里逃出来的那只吧。”
“嗖——”的一声风响，白镰冲着钟离的眉心飞来，钟离偏过身轻轻一闪，镰刀头贴着他的耳廓掠过，钉在了真理部的书架上。
白夺飞快地抽回白镰，嘴角一咧：“看来你没把爷忘了。”
钟离一点点卷起袖子：“那只黑的呢。”
“咯咯咯……”白夺尖起嗓子，笑得更加张狂了，“小子，还记得把天师寺烧没了的那场大火吧？”
此话一出，真理部的各位全都为之一振。
“大哥他可是从那场大火里逃出来的，咯咯咯。”白夺扭了扭脖子，“驱妖门？笑话！怎么可能困得住我们兄弟……”
然而话还未完，白夺突然将嘴边的字句咽回了喉中，它警觉往后跳了半步，又朝前嗅了嗅，提起白镰道：“臭小子，你做了什么！”
“啪嗒”一声，一滴温热的血滴落在地上。
红尘十三向钟离看去，不禁皱了皱眉头。只见钟离正咬着一根红线头，红线缠绕在他的左臂之上，由于拉扯的缘故，线绳已死死嵌入皮肉中，鲜血正从线的缝隙中渗出。钟离牵住浸了血的红线往外一拽，双手顺势合十，启唇念道。
“万法长存，无量度人。清心定意，抱元守一。人心历劫，妖心自灭。崇道奉行，真言弘理！”
毫无征兆的，一团蓝色的火焰无源而起，顺着钟离的血液猛烈燃烧起来，它犹如逢着原上枯草的野火，瞬间便点燃了红线。钟离横手一挥，那燃着蓝焰的红绳竟如活物似地动了起来，原本纤弱的细绳射出钢针般锐利的气息，它盘绕在钟离身边，绳头直指白夺，如蓄势待发的弦上之箭。
“这是……缚妖索。”红尘十三用指尖饶有兴致地绕了绕白发，“我还以为这术式在大火后失传了呢，有意思。”
“白夺。”钟离的目光狠狠刺向白夺，“把你知道的，都告诉我。”
***
“铛——”一簇火花一闪而逝，兵刃相接的响声回荡在空旷的巷道内，惹得停留在楼顶歇脚的飞鸟四散逃开。
黑夺往后踉跄了两步，它稳住身形，握紧被震得发麻的虎口，皱着眉头盯向身前之人。一尺寒光从阴影中缓缓探出，一个轻柔如风的声音从黑夺耳边飘过：“欺负手无寸铁的女生，你也好意思？”
长刀一甩，挑起银光。钟有狐扛起长刀走进光亮处，他眯着眼打量起黑夺，笑道：“本只是想来碰碰运气，没想到还真撞上大鱼了。”
见黑夺默不作声，钟有狐轻拍脑门：“怪我忘了，你是个哑巴。”
说罢，钟有狐反手一勾，长刀劈出一道气刃。黑夺抓起黑镰挡在身前，只听一声振响过后，黒色大镰的刃上多了一道锋利的缺口。
黑夺也不示弱，它怒睁着满是血丝的眼，挥起大镰向钟有狐砸去，一时间，漆黑与银白的两道寒光在这狭窄的巷道内交错相接，两把兵刃打得火星乱溅。战至酣时，钟有狐全然忘记了身后还有个失了神志的萧寒，见黑夺身法有破绽，他便毫不犹豫地侧身切了过去，长刀滑过黑夺的左臂，如柳叶过水般毫无阻滞，轻而易举地横切开了半个大臂。
一声闷哼从黑夺的喉中抖出，钟有狐笑眯着眼抖了抖刀刃上的黑血，忽然察觉事情有些不对劲。再回过头时，黑夺已经从萧寒身上扯下了钟离的挎包，它不顾皮开肉绽的手臂，抓着挎包一跃而起，手脚并用，准备向屋顶爬去。
看着越逃越远的黑夺，钟有狐把嘴角一勾，他翻腕一提，长刀便横在了他的眼前。
“宴。”
霎时间，巷道内黑影幢幢，似有无数哀嚎声从那长刀中传出。正在向上逃窜的黑夺用余光一瞥，忽然看见脚下的阴影中扭曲出一个黑影，紧接着，一只纤弱的手破影而出，一把抓住了黑夺的脚踝。黑夺躲闪不及，加上手臂上的伤口剧痛，一下失去了重心从高处坠落下来。
“嘭！”黑夺重重地砸在地上，黑血从嘴前的指缝间涌了出来。
“缚住它。”钟有狐一声令下，周遭涌动着的影子将黑夺一把拽入其中，攀附在了它身上。黑夺挣扎着想要起身，无奈这些影子如同沼泽般死死束住它的手脚，越是挣扎，反而陷得越深。
“什么东西让它这么拼命？”钟有狐用长刀挑起包带，由于黑夺抢包时负了伤，挎包已被黑色的妖血浸透。不紧不慢地拉开拉链后，钟有狐不禁皱了皱眉头，在这包里置着的，正是欧治子大师铸造的斩妖剑——七星龙渊。
“龙渊……为什么会在这姑娘手上？”钟有狐瞥了一眼昏在墙壁旁的萧寒，又看了看沾染上妖血的龙渊剑，犹豫了片刻后，他伸手握住了七星龙渊的刀柄。
走马灯缓缓展开，火光照亮了钟有狐的眼眸。
“这是！”钟有狐双目一睁，大火后的天师寺浮现在他眼前。朱柱倾倒，红墙皲裂，妖火烧得天师十九寺宛如一道火长城，焦黑的木材在噼啪作响的烈焰中断裂。
借着黑夺的视界，钟有狐看见自己从山海阁内挣脱封印，破门而出。穿越熊熊火海，凄惨的哀嚎声不断在耳旁响起，黑金色的驱妖服如同一面残破的旗帜挂在残垣之上，在热浪的无情啃噬下逐渐化为灰烬。
攀上最外围的围墙后，钟有狐站起身眺望向火海，他的视线扫过这片疮痍之地，忽然定格在一个若隐若现的黑点处。
钟有狐眯起眼定睛一看，在一处废墟之下，一个模糊的黑影拿着一柄剑向前走去。
“钟离？”钟有狐皱起眉头，正当他还在仔细辨认时，那黑影忽然停下了脚步，它俯下身将剑搁在了地上，然后缓缓抬起头，模糊的面孔忽然扭向钟有狐。
恰逢此时，几声闷雷从天空中传来，一场会持续三天三夜的大雨落下了第一滴雨点。雨水勉强压住了灼热的火浪，蒙蒙雨雾之中，那黑影身前的火焰逐渐消减下去，其容貌也慢慢从模糊的虚影中褪了出来。
“嗡——”的一声，看见眼前的一幕，钟有狐的脑海里突然一片空白，他手一松，龙渊剑滑落到地上。伴随着“咣当”一声响，七星龙渊所创造的走马灯也随之消散。
直到断续的蝉鸣声重新在四周响起，钟有狐才回过神来。他倚靠着墙壁看向头顶的一线天空，夏日的晴空散发着温暖的气息，可钟有狐觉得自己被冰水从头到脚浇了个透，彻骨的寒意在身体里蔓延开。
在走马灯中，他看见，在龙渊剑后的废墟里躺着的，是钟离。
而在龙渊剑前的火海中站着的，也是钟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