冯老将最后的落款题完，又拿起旁边的一方小印轻轻钤上，说道：“这是一位朋友要的字，拖了不少时间，难得今天偷闲完成。”他也看出了夏其的疑惑，便出言解释。
夏其对书法不甚了了，只是觉得字写得好，有心夸奖几句，但又不知道从何说起，他歪着头看了半天，便实话实说道：“先生的书法好，但我又说不出好在哪里。”
冯老听了，惊异地看了他一眼，随即又呵呵笑道：“你这位同学到是诚实，不过恰恰说到了点子上。书法之妙，全在意会。就像我们研究哲学，学到深处竟然觉得理屈词穷，这大千世界，哪里又是一词半句所能囊括的呢。”
没想到一句点评竟然引发了冯老对学术的感慨，不过对此夏其也有感受，便说道：“我也读过一些西方哲学的书，觉得很多术语拗口难懂，非常影响学习兴趣。”
冯老道：“西方哲学和中国哲学走的是两条路，其中很多概念其实并不复杂，但中国语言体系中却难以找到对应的词汇，因此翻译过来便显得生涩难懂。一旦入门之后，却会觉得兴致昂然。”
夏其对老人所说的兴致昂然有些腹诽，心道：“您老是天生异禀，岂是每个人都能有这种天分的，我看哲学系那些同学也学得很痛苦呢。”只是嘴上哪敢说出来，只得连连称是。
冯老见他神情茫然，方才想起今天不是来探讨学术的，便问道：“听说你想了解我学生的一些情况？”
见问到正事，夏其赶紧又把给王涵那番话说了一遍。老人皱着眉头想了一阵，才缓缓说道：“你的那位同乡师兄，我倒是有些印象。他虽然对主流课程掌握得不好，但却爱读一些偏杂的冷门书籍，对易经还有些心得。他还经常会来问一些问题，但后来突然就没看到人了。”
冯老讲述着他和师兄的认识经过。有一天上完课以后，师兄主动找到他，请教了几个中国古代道教典籍上的问题。那天他正好约了旁人，便叫他晚上来家里。当晚师兄
如约来了，两人就《悟真篇》上的一些说法进行了辨正。冯老说，师兄对气功和修真方面的东西确实还有些研究。不过道教学说庞杂，典籍也是鱼龙混杂，其中多有荒诞不经的言化，因此临走时自己还特意为他开了一张书单，让他仔细研读，有时间再作探讨。
听说果然有书单，夏其心中一喜，心想这趟果然没有白来。便找冯老索要书单目录。虽然时间有些久远，但这些东西却难不住冯老，他当即提笔又照原样开了一份：
《玄风庆会录》
《初真戒说》
《金莲正宗记》
《魏元君劝世文》
《四川清扬宫碑记》
《西山上清观通志》
《灵宝施食济度金书》
《月洞诗集》
夏其一个个看下来，有些头晕眼花。但猛然两个名字跳入了眼帘：《四川清扬宫碑记》《西山上清观通志》！他精神一振，好像找到了关窍所在。记得老白说过，上清观开山祖师曾修练出这种异能，而宋代典籍中曾有过记载。冯老又曾经为师兄看出过这本书单，其中恐怕不是巧合。而清扬宫，他仿佛记得谁也多次提过，但一下想不起来了。
只是这上清观，是否就是西洲的西山上清观？他提出了这个疑问。
冯头拍拍头：“嗯，我倒忘了你就是西洲人，这书中所说的上清观的确是西洲的道观，应是修建于汉代，唐高祖得位后，拜李耳为先祖，全国大兴道教，此观得以扩建，在全国道观中也大有名气。”
夏其他急急地问：“冯老，这些书在哪里能找到？”
冯老说凭他的记忆，北方大学图书馆中应该都有收藏，只是自己读这些东西，也是几十年前的事情了。不知道在文/革中，这些东西是否作为封建迷信的四旧遭到破坏。
夏其心想，别的不说，这其中最关键的上清观志，师兄肯定读过，应该还能找得到。
他正准备告辞，突然想起酒还没
送出去，忙拎过来放到冯老的书桌上，说从四川为冯老带了一样特产，敬请笑纳。
冯老眼神一扫，便知道这是三十年的陈酿五粮液，兴致一下高了起来：“好酒啊，看这包装就知道是八十年代生产的。”他性情一贯豪爽，又爱酒如命，自然不会假意推辞。“你千里迢迢带来厚礼，我老头子也没什么别的好送，就趁这现成的笔墨，为你写幅字吧。”说罢，铺开宣纸，挥毫写下四个大字：“天人合一。”
夏其心里高兴，冯老先生的字虽然不如龚老有名，但自成一格。而且，龚老为人宽厚，一般来者不俱，京城随处可见，冯老这个，可就稀少得很了。回去把这字挂在以后新居的书房中，自会凭添几分风雅。
收好书法，兴冲冲地谢别了冯老，他回到招待所。这几天跑得有些累，他懒洋洋地躺在床上，觉得一阵惬意。喝了一口热乎乎的花茶，便琢磨开了：现在最需要的是办一个北方大学图书馆的借书证，这个好办，好几个留校的同学，找他们帮忙应该问题不大。
当夏其拿着借书证到图书馆的时候，却被迎面浇了一盆凉水。图书馆古籍库确实有这本书，只不过十多年前就被借走了，且一直没有归还。
他请图书管理员查一下，借走的人是谁？
管理员露出为难的神色说，这么多年前的事了，那时还没有计算机系统，怎么查得到啊？
夏其陪着笑脸，说这事对自己的研究生毕业论文很重要，请一定要帮帮忙。
管理员见他态度态恳，叹了口气，走到隔壁的档案室里去翻资料 。过了约摸有十分钟才出来，拿着一本灰扑扑的册子说，根据记录，最后借书的就是这个人。
夏其拿过来仔细一瞅，不由傻眼了。千算万算，没想到师兄还没来得及还书就跳湖了。他想了想，又把书单拿出来，说这本实在没有也没办法了，这几本图书还在吧?
管理员在电脑前噼里啪啦按了一阵键盘，说这些倒是还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