西红柿小说网 > 其它小说 > 云贵高原 > 二十一 启蒙教育全文阅读

小刚满五岁了,收拾收拾,就要上学堂念书。

按张姐的说法,知识就是力量,教育可以改变人生。虽然她作为一个教育者,曾被剃过阴阳头,被挂着牌子游街,被五花大绑着在广场上批斗,所教的学生,要么考试交白卷,要么就是要造反要战斗要打倒,但张姐依然坚信,社会要发展,人类要进步,绝对离不开教育,毕竟,教师除了被赞为辛勤的园丁,燃烧的蜡烛之外,还被誉为人类灵魂的工程师,工程师的任务,就是要塑造人的品格,打造出身心健全的产品。

林森和小芳相信张姐的话,他们把要孩子培养成龙成凤,他们谨记着张姐举过的例子,查理宋为孩子们提供最好的教育,把儿子培养成中国的华盛顿,把女儿们培养成中国的第一夫人,他基本上做到了,所以,查理宋就是天下父母的榜样。

开学了,小刚蹦蹦跳跳去上学,去到一个新环境,认识新的同学,对孩子来说,实在是新奇刺激,到了晚上,他领回来两本书,一本是语文,一本是算术。

小芳打开语文书,第一篇课文是:“伟大领袖毛主席万寿无疆。”第二篇课文是:“林副主席身体健康。”她低声和林森商量,学习这样的内容学不出什么名堂来,还不如留在家里让他自己玩。

小芳道:“要不先让他去几天,看他开不开心,我觉得小孩学什么是次要的,有要好的玩伴,在群体中成长,才是最重要的。同时,找时间再咨询一下张姐,她毕竟是老师,见识高人一等。”林森道:“好的。三毛说,现在去读书,就是去学坏,白白浪费时间,还不如老老实实拜师学手艺。”小芳道:“你做了半辈子手艺,这么辛苦,永远没有出头之日。我想,读书才是孩子的唯一出路。我可不想让孩子将来靠体力为生。”林森道:“你说得对,我也是这样想的。”夫妻俩又说了一些闲话,小芳突然想起一件事,说道:“哦,对了,张姐说她舅爹家下放到乡下好多年了,一直落实不了政策,不能回城,想问问我们有没有门路帮忙。”林森道:“我们能有什么门路,除开三姨父在县政府当干部之外,家族里也没有什么过硬的社会关系。”小芳道:“人家被下放,一直回不来,你家却如何提早回来了?”林森道:“这件事情只能说给你一个人知道,就是连你姐你妹都不能告诉。”小芳奇道:“什么大秘密啊?这么慎重其事。”

林森道:“前年我去了一趟北京,呆了三个月,你还记得吗?”小芳点点头,林森道:“你猜我去干什么了?”小芳道:“当时你不是说在北京接了一单活吗?”林森道:“是接了一单活,但是什么样一单活,我一直没有告诉你,因为上头打过招呼,说至少两年过不告诉任何人,包括自己的父母妻子。所以我到现在才告诉你。”他压低了声音,下意识地四面看了看,说道:“我是去修天安门了。”

小芳吃了一惊,叫道:“修天安门?”林森掩住她的口,道:“低声,低声。当时县里推荐我去,算是立了一功,所以后来我们家就提前落实了政策。”小芳舒了一口气道:“原来是这么回事。那你也很厉害啊,参与了这么大的事。”林森道:“全世界都不知道,只有周总理知道。当时是用布帷密密遮住,六个月完工后,掀开一看,焕然一新了。所以张姐家的忙是帮不上的。”正说着,张姐来了,小芳连忙让座,说正说着小刚上学启蒙的事呢。张姐道:“学什么内容也不管他,只当做认字。我的上辈人第一天去学堂,学的是‘上大人,孔乙己。’要说启蒙,小刚其实早就启蒙了,他还在肚子里的时候,就开始听莫扎特,难怪他面对坏人时会这么沉着机智,所以启蒙不是以识字为标志。”林森道:“是啊,小刚似乎比其他孩子要深沉一些,会不会聪明得过了头,太早熟了不见得是好事吧。”

张姐道:“早熟晚熟不是问题的关键,识文断字也只是细枝末节,韩愈在《师说》里曾说过,师者,所以传道授业解惑也,句读之不知,不算大事。同样道理,今天的孩子,关键是要培养他科学的精神,人文的素质,正确的思维方法。我们中国一百多年来为什么落后?主要就是思维方法的落后。我们是‘水底捞月’的思维方法,永远都捞不到月亮,因为水底之月本来就是虚幻的;西方人的思维方法是‘大海捞针’,虽然不容易,但针还是有的,只要努力去捞,总有一天捞得到。孙悟空不就捞到了一根定海神针吗?登月是多么难的事,但美国人做到了,而中国人只想着嫦娥奔月,至于如何克服地心引力,如何在真空里生存,如何避免宇宙辐射,这些具体问题一概不想。所以,我所说的启蒙,是指基本素质的启蒙,不是简单认识几个字,能算几道题而已。”林森道:“张姐这样一讲,我算是明白了。我们家小刚,基本潜质还是有了,送他去上学,就是要激发他的潜质。”小芳道:“比起他哥哥小强,他差得远了。小强六岁半,毛主席的老三篇全部背得出来,所以我们家小刚还要努力一些才追得上他哥哥。”林森道:“就读‘林副主席身体健康’也追得上?我看瘦成那个样子,也不见得怎样健康。”张姐道:“战争年代他受过伤,一颗子弹打断了他的脊椎,所以他怕风怕光怕响声,确实不怎么健康。而且从相学上讲,他这种浓眉毛,尖下巴,不是忠相,不是长寿之相。”林森和小芳听她公然谈论副统帅,都吓得不敢应声。这时,王三毛慌慌张张地跑了进来,嚷道:“摔死了,摔死了,林彪摔死在蒙古温都尔汗。”三人都愕然,惊得站了起来。

第二天,小刚刚发的新语文书就被收缴了上去,又过了几天,油印版语文书发下来了,小芳打开课文一看,第一课不变,还是“伟大领袖毛主席万寿无疆。”第二课变了,写的是“床前明月光,疑是地上霜。举头望明月,低头思故乡。”小芳暗暗点头,心想,这样就对了。

周末,小芹带着小强来玩,小强与小刚两弟兄见了面,都很开心,要去院子里玩,小芳对小强说:“跟弟弟就在院子里玩,不要出大门。”小强答应后两人就牵着手下楼去了。

小芹望着小芳,心痛地说:“这段时间苦了你,人都瘦了一圈,不过小刚现在回来了,真是老天爷保佑啊。这个孩子命这么大,福气这么大,将来一定有大作为。”小芳笑道:“能赶上他强哥哥就不错了。”小芹换了一个话题,问道:“我今年准备养两头猪,过年时宰,要不我俩各负担一半,一家一头?你看怎样?”小芳喜道:“好啊,我正愁明年的腊肉香肠没有着落呢。”小芹道:“我是这样想,你这里地点宽,就在院子里搭一个猪圈,猪就放在你这里喂,你辛苦一点。现在喂猪,不再像我们小时候那样去打猪草,都喂饲料了。我有朋友在粮食局,她能从粮店搞到碎米,用这些东西喂出来的猪膘厚,可以多熬油。”小芳知道姐姐这是在帮自己,相当于说小芹出钱出物,小芳出力,年底猪喂好了,两家平分。小芳心中感激,含泪点了点头。林森这半年多出门找小刚,把家里的积蓄几乎耗光了,在这个促襟见肘的危难时刻,小芹雪中送炭,自然是源于血浓于水的姐妹情谊。

却说小强和小刚到大院里玩,这时,院子里十分热闹,二十多个小孩在跑着叫着,孩子们尖利的叫声不让人觉得刺耳,反而觉得顺耳悦耳,父母听了,心里赞叹道,真是比云雀的叫声还好听。

女孩子们玩跳大海,跳橡皮筋,丢沙包。男孩子们玩滚铁环,搧板洋,转陀螺,但稍微大一点的就觉得玩这些不过瘾,他们跑到院外的小树林里斗泥巴龙,一般是分成两组,然后各自进入阵地,互相扔泥块,就如同小人书里画的两军对垒。一条不成文的规定是,只能扔较为松软的泥块,不能扔石块,所以很少有被砸得头破血流的情况出现,当然这种玩法也很难分出胜负,只是在扔泥块的过程中享受那一份紧张与刺激。

开打之前,还要进行一次热身,热身时就把相关的规矩先确定下来。有利的地形由哪一方占据呢?双方各派一名代表或者叫着先锋出阵,热身开始,两人各自伸出拳头拼打,这叫做拼砣砣,其他的小孩就在旁边呐喊助威。不一会儿,两名先锋的拳头就红了,就痛了,为了荣誉,为了集体,他们咬牙坚持着,直到某一方支持不住,败下阵来。这样,下面游戏的规矩就由胜方确定。

小强和小刚分在同一组,这次他们的先锋拳头很硬,三下五除二就把对方拼输了,于是占据有利地形,居高临下,把对方打得溃不成军。

战后,所有孩子的脸上都又是泥又是汗,当然不敢就这样就回家,全部跑到小河边,捧起清凉的河水把手脸都洗干净了,才各自返回屋

里。

小强和小刚洗完了手脸,坐在河边看落日,落日的余辉把两人的脸映得红红的。小刚问道:“强哥哥,你家那边玩不玩斗泥巴龙?”小强道:“玩,只是在街道上,地势不够宽阔,没有你家这边有小树林这么好玩。”小刚又问道:“我刚刚上学,你说上学难不难?”小强道:“有的难,有的不难。比如说普通话就很难。”小刚道:“不都是说话吗?怎么会难?”小强道:“普通话的读音和我们本地话的读音好多不一样,词汇也不一样,如果用本地话的读音憋着讲普通话,那就十分难听。教我们的语文老师是北方人,她讲的普通话真好听,但我一直讲不好。”看着小刚疑惑的神色,小强解释道:“我们本地话里‘知痴诗’和‘资次思’不分,就是说本地话没有卷舌音,‘雨’和‘衣’不分,就是说本地话里没有撮口呼,‘旅’‘女’不分,前鼻音和后鼻音不分,所以用普通话读书,听起来怪腔怪调,十分难听。而且老师还说了,要尽量用普通话的词汇,避免用本地话的词汇。”小刚道;“什么叫普通话的词汇?什么叫本地话的词汇?”小强道:“比如汃耳朵,搞啷子,等呵儿,想麻我,造业,犯撬,等等,在普通话里就有另外的词汇表达。”小刚犯愁道:“这么难啊,以后不知道我学不学得会。”小强道:“也有简单的,比如背书。我现在就能背很多课文了。”小刚道:“我听我妈说你能背老三篇,老三篇是什么呀?”小强道:“老三篇是毛主席的三篇文章,一篇讲一个叫张思德的人,一篇讲一个叫白求思的外国人,还有一篇讲一个叫愚公的人。这个愚公领着他的家人要把家门口的太行山移走,所以叫‘愚公移山’。”小刚问道:“他为什么要移山呢?”小强道:“太行山把他家出行的路挡住了。”小刚道:“山那么高那么大,他移得完吗?”小强道:“愚公说,山不会增高,而他的子子孙孙却没有穷尽,总有一天会把山搬完的。”小刚道:“我听张阿姨说,山是会增高的,世界上最高的山叫喜马拉雅山,就在不停地长。”小强摸摸头,道:“是啊,愚公这下子麻烦了。”小刚道:“山不停地长,他不停地挖,终究是搞不完。他为什么不搬家呢?搬到没有山的地方不就行了。”小强恍然道:“对啊,他为什么不搬家呢?那么辛苦地搬山,还不如轻轻松松地搬家。或者他舍不得离开家乡吧。”小刚道:“我听我妈说,我们外公和外婆就是从别处搬来的。”小强道:“对。这样说来,这个愚公是真愚,是个憨包。”两兄弟都笑了起来。

回到家里,饭已做好了,有回锅肉,红烧豆腐,烩南瓜蚕豆,炸锅巴,凉拌海带,甑子里一半米饭,一半包谷面,搅拌在一起,黄白相间,两弟兄见了,口水直流,小芳笑道:“洗手没有?洗了手就可以吃了。”小芹道:“不等他爸爸回来?”小芳道:“他今天在陈局长家做活路,要吃了晚饭才回来,不用等。”小芹又问道:“小贤呢?”小芳道:“去她奶奶家了,说是要带去三姨妈家吃酒。”两家人围着了开始吃饭。小芹小芳两姐妹看着小强小刚两弟兄吃得津津有味的样子,都开心到了极点,比自己吃还要香甜十倍百倍。

吃完饭,又喝了一杯茶,小芹就带着小强回去了。小刚和母亲送到大院门口,小刚恋恋不舍,眼圈都红了,小芳笑道:“这么恋哥哥,下个周末哥哥再来就是了。”

分手后回到家里,小刚拿出语文书来读,课文太简单,他早已背得滚瓜烂熟,他想早点也像哥哥一样能背老三篇,就问妈妈家里有老三篇没有,小芳道:“有啊,可是你现在还小,恐怕读不懂,你不如听听音乐吧。”于是从柜子里拿出多年前张姐送给她的老掉牙的盒式放音机,放音乐给他听,这些曲子小刚都听得很熟了,大多是西方古典音乐,有莫扎特的,有贝多芬的,有柴可夫斯基的,他每次都听得津津有味,只可惜不能放大音量,稍嫌不过瘾。因为小芳说了,这些音乐都是封资修的东西,只能自己悄悄地听,不能让人知道,被别人知道了,就要被抓起来。小芳还特别强调说,就是强哥哥都不能跟他说,就怕不小心泄露出去,惹来麻烦。这叫小刚憋得难受,好东西不能跟自己的亲哥哥及好朋友分享,天底下最遗憾的事,莫过于此了。

晚上林森去母亲处接了小贤,一起回到家,小芳跟他说起喂猪的事,林森默然了良久,说道:“总是要别人救济也不是办法,小刚上学了,小贤两岁了,你肚子里的小惠明年就要出生,将来的负担会越来越重。我现在做的这些活路,赚不到什么钱。现在的人没有什么讲究,做床就是四只脚架着几块长条床板,就桌子就是四只脚架起一块方木板,做凳子就是四只脚架起一块长木板。你想这些活路又没有什么技术含量,当然也就没有什么钱赚,当年雕花镂空的手艺都荒疏了。所以我想还不如去做点生意,说不定还能赚几个钱。现在东游西逛,纯粹是在虚度光阴。”小芳道:“这又不能怪你。”林森道:“不如凑点本钱去做生意。”小芳道:“现在管得这么死,有什么生意好做。”林森道:“我本想到08那边去做,又怕你一个人在家,忙不过来。”小芳道:“一个孩子是养,多几个也是养,不过是添双筷子,只是现在小刚要上学了,我还要喂猪,确实是分不开身。”林森道:“要不把小刚送到我妈那里,请她带小刚一段时间。”小芳想了想,说道:“我看你妈不一定愿意,她带了七个孩子,把她带伤了,现在好不容易清闲下来,她也应该过几年轻松的日子。还是我们自己克服吧。”停了一会,又道:“我想你还是就在家里做活路,就在大院里搭一个工棚,有活就接活,没有活也看顾一下家里。”林森道:“我这样围着老婆孩子转,会不会被人笑话?”小芳白了他一眼,道:“你是正正经经做事,凭力气吃饭,谁来笑话你。那些烂赌二,冲宝儿,小把戏,才会被人笑话。”她所说的“冲宝儿”,是指那种冲动,不负责任,肆意妄为的人。古时候衡山派有个掌门人叫莫太冲,他的这个名字中的“冲”,在年青时要读第四声。

夫妻俩商量好了,觉得这样安排最好。林森见小刚正在听音乐,问他听什么,小刚回答说是贝多芬,林森见他开得这么小声,就对小芳说:“可以放大声音听了。我今天听陈局长说,西方古典音乐也是人类文明的宝贵遗产,革命导师列宁最喜欢的音乐家就是贝多芬。还说上面已经下文件了,以后不仅仅只听《草原英雄小姐妹》《战台风》这些音乐,《命运》《田园》《天鹅湖》等都可以听。回头还要买台收音机,让孩子们听更多的东西。”小芳担心道:“会不会被人说收听敌台呢?”林森道:“也说不上什么敌台不敌台。我看报纸上,对蒋介石的称呼都变了,不称他为蒋该死了,称他为蒋介石先生。看这个样子,可能要变天了。”小刚听了高兴道:“那我就可以和强哥哥一起听这些音乐了。”林森对他点点头,小贤在旁边道:“我也要听,我也要听。哥哥你在听什么呀?”小芳道:“还是不要急,也看看再说。”

次日林森就在院子里搭了一个工棚,一个猪圈。工棚里摆放好木工的家什,猪棚里两头小猪正式入住。这样,院子里又多了一道别样的风景。(未完待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