西北绿洲之中，残阳绚烂，云霞璀璨，几抹飘渺的云徘徊在天边，远处青山连绵，隐隐有鸟声、风声，树梢沙沙声传来。
萧谷站在断崖上，下面万丈深渊，漂浮不定的云翳在他眼前晃荡。
“你能救得了她么？”萧谷静静的看着崖下的层云，很平静的问。
宁柔站在萧谷身后，一片默然。
“救不了，是么？”萧谷叹了口气，轻轻说。
“青女身上的毒虽然已经很轻了，能撑过三天，可是气血太虚，连再撑过一次换气之术都不行……我能做的，只是续她三天生机，三天后……”
“三天么？”萧谷转过头，看着宁柔，突然笑道：“谢谢你了，三天，我已经知足了。”
……
“青女，你看这里，是不是个好地方？”
“有你在，当然是好地方。”
“……我起了一身鸡皮疙瘩，你什么时候这么温柔了。”
“哈，我一直很温柔的，不是么？”
“啊，是，是，太是了。”
柳青女淡淡的笑了笑，脸色惨白，或许是没有什么力气了，说话间罕见的温柔，也或许，她只是想留下温柔的一面，如同，萧谷一直笑着对她。
柳如龙当然也很会找地方，这里很美，美得就像是灿烂的夕阳。
千峰开戟，万仞开屏。日映岚光轻锁翠，雨收黛色冷含青。枯藤缠老树，古渡界幽程。奇花瑞草，修竹乔松。修竹乔松，万载常青欺福地；奇花瑞草，四时不谢赛蓬瀛。幽鸟啼声近，源泉响溜清。重重谷壑芝兰绕，处处巉崖苔藓生。
萧谷指着那天空中七彩的鸟儿，地上往来的奇兽，跟柳青女说着，笑着，玩闹着，不知道这里是哪里，更不知道这已经什么时候。
晚间星罗天穹，月光漫撒，清幽的山水，悠悠的虫鸣，分外的平和安宁。
柳青女笑着倒在萧谷的怀里，很温柔，柔和的跟天上的月光一样。
“萧谷，你说当初我是不是就应该非要跟你走，如果走的话，现在我们会不会就在一起了？”柳青女抬着头看他，也看着清幽的天空。
“是么？”萧谷笑着摸摸她的头发，道：“世事自有天定，这个世界上可以有那么多如果，但是结果只有一个。你现在躺在我怀里，就是结果。”
“哈，那照你这么说，你跟你宁柔姐姐也是缘分天定了？”柳青女俏皮的说着，似乎捉住了萧谷的痛脚。
“额……”萧谷看着柳青女挪揄的笑，挠挠头，也笑了。
一天，就这样悄然过去了。
第二天天气依然很好，山水之间折射着一种温馨的光芒。阳光下的世界显得特别清晰，看着面前的人，也是显得别样美丽。
萧谷轻抚着柳青女的头发，笑道：“青女，你说有什么事想做的，说来听听？”
“……什么事情？”柳青女歪了歪脑袋，看着萧谷忽然嘿嘿一笑，道：“听说萧谷你不是个大才子来着么？文武双全的话，给我写诗呗。”
“啊？”萧谷长长的拖了一个尾音。
“怎么？不行？”柳青女玩味的看着我，两根手指已经轻轻掐上了我的腰间。
“写！必须写，媳妇有命，怎敢不写呢是吧。”萧谷笑着躲开。
柳青女哼了一声，红着脸道：“呸，谁是你媳妇！”
“要不是看你身子虚，早跟你生米煮成熟饭了……啊！”
“熟饭你个大头鬼，快写！”柳青女狠狠的掐了萧谷一把，嗔道。
萧谷低头想了想，沉吟道：“历劫苍苍，残剑如霜；所谓伊人，在彼一方。阖眸从之，天道无常；横眉逆之，红尘未央。许久不吟诗作对都还能拼凑出这样的诗句，看来我才名果然不虚。”
柳青女撇了撇嘴，娇嗔的模样很美，语气里都是小女儿的不屑，道：“这还叫好啊？”
萧谷带着笑，可看着柳青女越发苍白的面庞，心头滴血，轻声道：“不好你还笑。”
“你笑你不让我笑啊？”
她慢慢倒在萧谷怀里，慢慢地不再说话，看着天外的光影渐渐斑驳，看着天上的星星月亮慢慢爬上来，可能月亮也觉得不好意思了，又慢慢缩回了云里。
“喂，你看，月亮都不好意思了。”萧谷笑着道。
柳青女满脸不屑道：“切，那是明天要下雨了。”
“我不让它下，他敢？”萧谷不太敢去看天色，因为或许明天柳青女再也撑不到晓月东升。
柳青女却似乎没有这种感慨，摇着脑袋笑道：“萧谷，做人要名副其实一点，要自以为非啊，不要这么霸气凛然，会被雷劈的，你懂得。”
“放心，明天，肯定不下雨。”萧谷顿了两顿，才堪堪把一句话说完整。
柳青女看了萧谷一眼，像是想要把萧谷深深记住，笑道：“好吧，暂且相信你一次。”
两个相依偎的人，如同两个隔断了前世今生的身影，停在了这个夜的瞬间。
又是一天的朝阳变成了夕阳，淡金色的光辉上又有几层灰色的云朵，陆离了天上地下的色彩。
萧谷柔声道：“你看，我就说没下雨吧。”
柳青女懒得回答，突然问道：“……萧谷，你说才子是不是应该精通琴棋书画的啊。”
萧谷有种不祥的预感，却又是一种很幸福的不详的预感，像是当初被柳青女这个小财迷骗钱时一样，应答道：“……应该吧，问这个干什么？”
果然，柳青女微微一笑，道“嘿嘿，你……你给我唱首歌吧。”
萧谷脸色顿时就红了，有分不好意思，完全丧失了一个世子殿下的威仪，道：“我……我五音不全的。”
柳青女看起来立刻就生气了，强硬道：“说，你唱不唱！”
萧谷看着柳青女连生气都似乎没几分力气的模样，心中一痛，勉强笑道：“好，那夕阳箫鼓行不行？”
“……唱。”柳青女脸上带着满足的微笑，微微闭上了双眼。
很悠扬，平淡静谧的调子，虽然很跑调，起初还听到身边不时两三声笑声，再后来……萧谷肩头一重，有个人，倒了过来。
“嘿嘿，不好意思了，我就说跑调了嘛。”
“青女，你声音也很好，不如，你唱两句？”
“……竟然真的下雨了啊。”
“恩？哪里来的笛声，竟然还有笛声，青女，听听人家的，比我好多了。”
“青女，太阳下山了啊，我还没去找你，你那一千两银子还没兑换呢，干嘛着急睡。”
“青女，今天晚上没有星星了，你说没有星星的星空，还是星空么？你说，看起来会不会变得很没有意境啊？”
“……”
萧谷知道，并不一定落在脸上的水就是雨，或许只是自己那不知何时开始就没再流下的泪水。
英雄如晋王世子，天下间谁会想到他在波诡云谲的西北，六天里什么都没有做，只是陪着一个垂死的女子，带着泪，喃喃自语。
天真的阴了，真的，要下雨了……
柳青女一直没有说话，于是萧谷知道，她再也说不出话了。
断崖上，忽然飘起了蒙蒙细雨。天犹寒，水犹寒，悠悠笛声，聚也欢，散也残。笛声起，梦中含泪笑，笛声灭，醒时怨未还。蓦然回首，吟笛之人，泪满衫。落花萧萧下，雨也寒，笛也寒。蒙蒙细雨中，可曾是沧浪山。
萧谷笑了，轻抚着柳青女的面庞，点点泪花滴落……
可萧谷身下的山石，都已经化作了粉尘。
“青女，你等着，那些无耻的败类，不久后我让他们一一给你谢罪！”
窗外秋深，西北虽还有些许绿油油的景色，可有落叶时节，轻轻地随风落地，带着分无奈和萧瑟。
萧谷从那山谷中出来，已经在这酒楼上等了数天。
卓远和钟如风带来的消息，鼓动陆承宇造反，并要杀他的那些部将也都查的七七八八了。只是除了得到江御风、慕复浊等几人的名字，知晓这几人手上都有些稀奇古怪的功夫，可惜却不知道究竟他们身在何处。
也幸好有钟如风这种西北老臣，才告诉了萧谷，这座北穹寨外的北穹城里，有一座荣府，荣家钱财万贯，并暗中支持陆承宇，多半有些问题。
所以萧谷并没有大摇大摆出现，安定天下人心，而是先带着钟如风和卓远的一些消息，到了这北穹城！
黄叶冷风中，有个乞丐模样的孩子抱着肩膀，正在路边望着酒楼，那小乞丐又黑又脏的样子，萧谷向下望去，看不清那乞丐的脸。
就在这时，长街尽头走来几人，大摇大摆地到了酒楼前，一人看那乞丐碍眼，呵斥道：“讨饭的，滚远点。”
为首那人是个胖子，隔着肚子望不到脚面，极为气派，浑身上下好像是金子做的一样。衣衫闪亮，手上戴个金戒指，耀人二目，一笑的时候，露出满口的金牙。见到那乞丐在旁，神色不满道：“这酒楼也是常熟数一数二的地方，门前怎么会有乞丐呢？”
说话间，那小乞丐低着头，缓步走向一旁。
那胖子的跟随见状，觉得不耐，挥拳要打，那小乞丐慌忙退让，一不留神绊在台阶上，摔了个跟头。
那胖子和跟随均是笑了起来。
小乞丐在地上，抬头看了那胖子几人一眼，眼中露出痛恨之意。可那胖子早就和那帮人进了酒楼。
这楼下发生的可说是小事，每天都在不同的地方上演，有钱的看不起没钱的，似乎也是正常的事情。
宁柔也看到楼下的情形，想管的时候，乞丐已走远，那帮人也已入楼。她虽不平，但毕竟知道眼下根本不是管这些事的时候，更何况小乞丐没事，她不想节外生枝。
除了宁柔，旁人不要说去管，就算看都感觉有些麻木。偏偏萧谷对此看得津津有味，因为萧谷能看出这寻常小事的不寻常之处。
事事留心皆学问，处处分明断源根。
常人留意不到的细节，或许都有着不同寻常的信息。
就如同萧谷选这家酒楼吃饭，绝不是只为填饱肚子，而是看中了这家酒楼的规模极大，酒楼前车华贵、马雄壮，出没的显然是有头有脸的人物。
他就是要找有头有脸的人物，同时要让人知道他在找，他用的是打草惊蛇、反客为主的计策。
他已起了杀机。
洛力死了，柳青女也死了，北苍人固然可恨，只是掀起这份浪潮的人，更加不可饶恕！
陆承宇算得上一方豪雄，手下的人既然连他晋王世子都敢杀，定然也不是寻常对手，可是他还是来了。
就是为了柳青女，他也绝不会放弃，他入酒楼时，就在开始实施他的计划。
这样的酒楼，既然是有身份的人出没，自然厌恶乞丐在旁。酒楼能撑得起来，自然会依靠附近有势力的人，不时地孝敬。
那些势力既然收人钱财，当然与人消灾，会保证酒楼不会有闲杂人等出没。这无非是个势力范畴，环环相扣，萧谷早就知道。而那些经常出没的乞丐自然也知道，受到军方或者江湖势力的警告，也不会到这种酒楼乞讨。
那小乞丐竟然到这里乞讨，就说明他或者是个新入行的乞丐，或者不是个乞丐。萧谷更觉得那小乞丐不是乞丐，那小乞丐抬头望向那胖子时，终于让萧谷看到了脸。
萧谷那时候心头一震，从未想到过会遇到这个小乞丐。虽然他心中震惊，但还能保持平静。就在这时，有伙计招呼道：“雷三爷，这边请。”
萧谷扭头看向楼梯口，然后看到那金光闪闪的胖子上到楼内。胖子就是雷三爷。
见到楼上满是食客，雷三爷皱了下眉头，问道：“我今天反客为主，在这里摆宴宴请荣家的公子。不是说了，要包下这楼了吗？怎么还有这么多人在这里？”
那掌柜早迎出来，赔笑道：“雷三爷，你说包了晚宴，这不才晌午吗？”
雷三爷眉头一皱，喝道：“虽是晚宴，也不能马虎。现在早就应该准备，你们还在做生意，是不是不把我的金子放在眼中？”
那掌柜的赔笑道：“我们哪敢。”
雷三爷一瞪眼道：“那还不将这些人轰出去。他们的饭钱，我给双倍。”
那掌柜的很是为难，一时间不知如何是好。
食客中大多是商贾，讲求和气生财，倒少惹事之辈。有些人怕事，见到雷三爷这般威风，悄然起身离去。有些人虽是极为不满，皱起了眉头，但一时间搞不懂雷三爷的来历，也不想出头和雷三爷作对。
萧谷望着那雷三爷，嘴角突然带了分微笑，对宁柔道：“我知道你想为青女报仇，这几日苦练武艺，也算是初窥门径了。”
宁柔沉默片刻，望着萧谷脸上的笑容心头难受，点头道：“是。”转瞬期待中带分恳请道：“殿下，我希望和你……一起。这些困难，我们一起分担，好吗？”
萧谷眼眸一亮，却垂下头道：“你要和我联手，其实也行。但你要先帮我办件事——很简单的事情，事情若成，我们就可一起行事。”
宁柔精神一振，立即道：“你说。”
萧谷望着那雷三爷，正逢那雷三爷也望过来。
雷三爷见到这寒酸的小子还在那儿大摇大摆地坐着，心中不耐，正要让人将这人丢下去，就听到萧谷道：“我看这雷三爷很不顺眼。你帮我打他一个耳光如何？”
众人骇了一跳。
萧谷说话声音虽不大，可楼上倒有大半的人听得清楚，听清楚了还有些不信，不信这个寻常寒酸的小子竟比雷三爷还猖狂。
萧谷看雷三爷不顺眼，要打雷三爷一个耳光？
萧谷瞥见宁柔为难的脸色，很是失望道：“你连这么简单的事情都无法做成，我若带着你，除了连累我外，还有什么用？机会只有一次，你若不打，就不要碍我行事，不如早些走吧。”
宁柔握拳，不等开口，一旁的柳如龙也为宁柔分辨道：“这个……事情，说不通的。”
萧谷道：“你错了，无论是否说得通，既然跟我走，就要信我。如果这么简单的事情，都拘泥小节，不肯去做，我又如何指望你在紧要关头信我？”
柳如龙微愕，琢磨着萧谷说的话，竟觉其中大有深意，抬头道：“那我替宁小姐出手！”
宁柔心中一动，可不待行动，就有两人到了萧谷的面前，一人脸上有个绿豆大小的黑痣，容貌凶悍，另外一人个头魁梧，满脸横肉。
那满脸横肉的伸手一指，几乎要指到萧谷的鼻尖上，喝道：“你有胆，把方才的话再说一遍。”那人正是雷三爷的手下，也是方才赶走小乞丐的那人。
萧谷看着那人，嘴角带分哂笑道：“原来你耳朵不好用，那我就再说一遍。”他陡然提高了声调，大声道：“我说看着雷三爷不顺眼，想要身边这姑娘帮忙，打他一耳光！”
他声音极大，这下连聋子都听得到。
雷三爷金光满面的脸，都气得发绿，那满脸横肉的人不待雷三爷吩咐，暴喝一声，一巴掌向萧谷脸上抽去。
萧谷动也不动。
眼看那巴掌就要到了萧谷脸上，陡然间变向，一下击在桌案之上。砰的大响，桌案震颤。
众人见了，大是奇怪，不知道那人为何事到临头，突然拿桌子撒气。
雷三爷也是一脸诧异，喝道：“你做什么？”
那满脸横肉的手下以手捧腕，也是迷惑不解。他一掌击出，本来酒坛子都能打破，可陡然间肘部一麻，手臂不受控制地变向，正迟疑时，就听到宁柔冷冷道：“有仆如此凶恶，想必主子也不是好的。好，我就为你打他一耳光。”
说话间，宁柔拎起包袱，向那雷三爷走去。
宁柔本不想出手，听萧谷话有深意，心中微动，在恶仆出手之际，伸手点了那恶仆手臂的麻筋，这才让那恶仆一掌打在桌子上。
她本就在兵冢受训，眼力手力都很是灵活，甚至出手之快，都能在六日之内做到寻常武者难以企及的地步，除了没有内劲，几乎可算得上虚张声势的高手。
在场众人，除了萧谷外，竟没有人看到她出手。
可这刻她公然说要打雷三爷一耳光，虽未出手，雷三爷金脸就变成了茄子一样涨紫，怒道：“反了，反了。”
早有手下冲出去，就要拦住宁柔，不想眼前一花，宁柔倏然就到了雷三爷的面前，一抬手，就给了雷三爷一记耳光。
啪的一声脆响后，宁柔又退回到桌案旁。
很多人竟没看到她如何出手，但都清楚地看到了雷三爷脸上，有着五道红印，印痕纤纤。
众人呆若木鸡，就连雷三爷和手下都愣在那里，不敢相信眼前发生的事情。
宁柔一掌得手，低声对萧谷道：“好了，打也打了，你现在总该把用意对我说说了吧？”
萧谷大笑道：“什么用意？我就是看他不顺眼，又不想自己动手罢了。你不感觉打了这一巴掌，心中舒服了很多？”
宁柔一怔，她和萧谷呆在一起久了，开始时，总是对他做事风格不解。但事后想想，总觉得萧谷行事自有深意。本以为这次亦是如此，不想萧谷居然这般解释。
可是一股从来没有过的痛快，让她心中没由来的感到高兴，甚至一瞬间忘记了柳青女丧命的痛苦。
萧谷已然起身道：“我看这饭肯定吃不下去了。这事情是你做的，如何摆平，看你的本事了。”
他说话的工夫，走下了酒楼，宁柔又惊又急，才待追去，就见到雷三爷的几个手下挡在了她的面前。
雷三爷恼羞成怒，大喊道：“哪里来的泼妇，居然敢打大爷，给我……”话未说完，额头上的汗就流了下来。
那些手下虽凶，但没有一人敢动，各个眼中露出了惊怖之意。只因为他们看到有锐利的剑尖，正指在雷三爷的咽喉处。
雷三爷喉结上下窜动，只感觉阵阵凉意从剑尖传来，他手下人虽多，可却没有一个人想得到宁柔说出手就出手，喏喏道：“好汉——不，姑娘饶命……”
锵的声响，长剑回鞘，宁柔再看了众人一眼，这才转身离去。她虽不再说一句话，可意思谁都很明白。
在场众人只感觉喉结错动，嗓子发干，直到宁柔下楼后，都还未回过神来。（未完待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