甘露殿里，宣德皇帝萧瑭负手而立，似在沉思，久久没有动弹。
内侍们远远站着，一个个低下头战战兢兢，同样也不敢动。
就在刚才，皇帝连换了十几身衣服，确是依然浑身不对劲的样子，一股阴冷的气势从身上散发出来，好几个内侍都因为哆嗦着手被推到一边。有人说“伴君如伴虎”，其实他们是根本不懂，老虎哪有这样可怕，或许也因为这句话是由朝堂上的人说出来，他们怎么能感受到，后宫的皇帝和朝堂上的皇帝完全是两回事。
高位待久了，自然会喜怒不形于色，做皇帝就不能让人看出自己的情绪，哪怕是在后宫。
内侍做久了，也根本不需要看皇帝脸色，就能感觉到他内心的情绪。
他们知道，皇帝在发怒，震怒！
帝王之怒，伏尸百万，血流漂杵！
他们这点小命哪里够填，有这么难以捉摸的老虎么？有这样威势无匹的老虎么？
萧瑭也说不清楚自己现在的心情，他一直板着脸，没让人看出有任何的神色变化，这本就是帝王的必修之课。多少人想坐上这个宝座，萧瑭曾经也很想，是很累，但他却没有后悔，成功哪有不付出代价的，想要坐上宝座，就必须付出最大的代价，才能心安理得地享受权力。
他付出了，把所有情绪都深埋内心，同时他还认为自己是个合格的皇帝，他做到了。
哪怕再累，再多的付出，他也不会想自己的宝座被动摇，绝对不可以！
所以，他要扼杀所有人的一切奢望，稳固自己的权力，任何人都别想分掉他一点权力，有点苗头也不行！付出了这么多，他不应该吗？帝王想要的一切，不应该拥有吗？
但他失败了。
晋王势力如同一把利剑，在自己头上高悬，怀璧其罪，萧瑭的怨恨不需要理由，人心是会变的，一个帝王从来就不能相信这种不靠谱的东西，你有这个能力，就是罪！
他没想到，针对萧谷的计划居然变成了这个样子，晋王势力竟然获得了比以往更高的声望，对一个帝王来说，最残酷的是什么？萧瑭的心中烦闷，他觉得现在的自己已经扭曲到了一个地步，就是想杀人。
“禀报陛下，宁王求见！”
一个内侍尽量放柔了声音，低头伏地，两手在袖里搅成一团。
萧瑭正心烦意乱呢，目光迸射出来，哪怕那禀报的内侍没有抬头依然能感受到那刺骨的寒光，内侍差点没直接瘫倒地上。
“让他进来！”萧瑭一个字一个字地说道。
……
宁王萧璟进了甘露殿，看见萧瑭负手背对自己，聪慧过人的他自然明白皇兄现在是个什么心情。这种时候说什么都不合适，你说到点子上了，不是给皇帝添堵吗，虽然这是自己的亲哥哥，可一旦做了皇帝，就不要指望那点亲情。
他笑了笑：“今日闲来无事，我陪皇兄下盘棋吧。”
“下棋？”萧瑭转身过来。
他可不认为自己这个弟弟是闲着没事的人，再怎么闲着也不会到他这里来找事，这可是一个才名满天下的王爷，不会做没有意义的事。
立即让人摆了棋盘，二人开始对弈。
才下到一半，萧瑭的坏心情就更恶劣了，这个弟弟似乎完全不给自己面子，棋下得可是行云流水气吞山河，这是决意要给朕添堵吗？萧瑭没好立即作色，捻起棋子就朝自己二弟的大龙攻去。
萧璟的棋力相当扎实，棋盘上一块块仿佛有筋有骨，任凭萧瑭如何进攻都屹立不倒，反而被撞得更厚实了。
宣德帝不干了，把手里棋子一扔，正要发怒，萧璟抢先一步说道：“皇兄，您注意到没有，臣弟这棋的根基稳固，您直接撞上来的话，只能把臣弟的棋越撞越厚，还捞不着好处。”
“你今天是来教朕下棋的？”萧瑭冷冷地问。
萧璟依然淡淡笑着说：“臣弟不敢，只是作为臣子，当协助皇兄立下万古功业。”
原来是另有所指，宣德帝听出来了，这个二弟是绕过了他气头上的事，给他出主意来了。既然是这样，他倒想听听这个聪慧过人的弟弟有什么好主意，于是说：“那你说说，该如何协助朕？”
萧璟看了宣德帝一眼：“皇兄有没有觉得，臣弟这棋和晋王很像吗？”
“很像？”
萧瑭觉得莫名其妙，萧璟给他讲解：“势之所在，取决于根基的稳固，晋王府那是什么根基？功震天下！哪怕是先帝在世的时候也压不过他们，就如同臣弟这棋一样，有了稳固的根基，怎么打都不死，还越撞越厚，最后谁都拿他没办法。”
这么一说，还真是……
萧瑭又低头看了看棋盘，晋王府就是这样的，先帝都忌惮的人物，而论起根基来，自己这个皇帝还远不如呢。晋王在军中的威信无人能比，这是多年积累下来的，而自己这个皇帝才登基几年？
别以为皇帝就无所不能，别人听你的你就是皇帝，别人不听你的……
他不想再绕，直奔主题：“那二弟认为，该如何化解？”
萧璟抑扬顿挫道：“就如同这棋势一样，直接动摇对方的根基那是硬碰硬，而对手早已做活，就势发展，老盯着对方最强的地方不太合适，但是皇兄，咱们可以不需要老惦记着破眼杀棋，棋盘上还有那么多地盘可抢，这些都是势，破了对方的势，赢下这一盘我们依然还是可以杀棋！”
“破势？那要如何做？”
萧瑭听出点名堂了，现在晋王府越压势力越大，声望越高，处于这种情况下，他再想动晋王府就会遭受极大的阻力，甚至不可能，长此以往晋王府就再也动不得了。
萧璟笑道：“皇兄，消其势，压其声望，将他们孤立起来，您再怎么说也是皇帝，大势是唾手可得的，这点谁也争不过，再想办法破了他们的势，他们声望不是高吗，让他们丢人！”
“可朕若做得太直接的话，是否不妥？”萧瑭淡淡道。
“当然不妥，皇兄不可直接为难晋王府，相反，还要重用，皇兄听说过捧杀吗？”
“捧杀？”
萧璟终于说出了自己的真正内容：“萧谷如今声望很高，咱们不能明着跟他过不去，否则一个嫉贤妒能的名声是逃不掉的，所以他应该得到重用，为国家社稷一展所长。”
萧瑭点点头：“那么朕该给他个什么事做，才可施展出他的才华呢？”
萧璟笑道：“不久之后，七宝妙会将在清河举行，届时天下才俊云集，我大唐不可屈居人下啊。”
“嗯？”
“大唐派出的才俊当为大唐表率，若是出了什么差池，这责罚起来可大可小，但名声肯定会臭了的，百姓会对他失望，若是赢了……七宝妙会上无数才俊，哪个的来头都不小，很容易树敌的，皇兄觉得派出哪位俊杰最为合适？”
萧瑭心中一亮，这个事情确实可以做文章啊，派出大唐的才俊，可以在队伍中做手脚，你萧谷能与天下才俊一较高下吗？到时候拿个罪名就能做不少文章，都给大唐丢人了，惩罚下来还有人敢多说什么？
就算你能赢，树敌无数麻烦能小吗？这里又能做不少文章，到时候萧谷对头无数，不管怎么出手都可以栽赃，你不想树敌？那可由不得你，会有人推波助澜的。
“来人，拟诏书！”
……
此时的萧谷正在书房里，静静坐着。
宁柔轻举莲步，端上来一杯茶，注意到萧谷略有忧色，就问道：“殿下因何事担忧，是在想柳姑娘？”
萧谷看她一眼，吩咐道：“柔儿，磨墨。”
宁柔放下茶盘，找来砚台，轻摇皓腕，一举一动媚骨天成。
萧谷笔尖沾墨，面对着铺开的宣纸略一沉吟，然后挥毫一气呵成。
“树欲静而风不止？”
宁柔看着那宛若游龙的几个大字，蹙眉沉思。
“柔儿，我们很快就会有麻烦了。”萧谷叹道。
“麻烦？殿下，以您现在的声望，谁……”
宁柔说着说着，似乎想到了什么，萧谷对她点点头：“没错，有时候声望太高也不是好事，天下声望就那么多，我抢走了，别人就没了。”
“可是，晋王爷现在已经闲置，手中没有实权，为何还有此顾虑？”
宁柔是想不明白，声望哪有实权重要，一个实权都没有的王爷，又有什么可让皇帝忌惮的？
萧谷摇摇头：“直接说似乎难以理解，我这么说吧，如果有个人在你身边，手里拿着一把剑天天跟着，而这个人和你还有过节，你是否能安心呢？”
宁柔听得懂，却不理解：“可王爷手中已无剑。”
“当然有剑，还是明晃晃的锋利之剑。”萧谷的声音沉下来，“这声望势力就是晋王府的剑，弄得有些人天天都睡不着，这把剑曾经定鼎天下，乃大唐立国之器，你说，除了晋王府，还有人拿得起这把剑吗？”
天下之剑，居然在一个闲散王爷手中，无论哪个帝王都不能忍受。
宁柔幽幽叹息：“晋王府曾经试图扔下这把剑，可这把剑却是扔不掉的。”
“你说的不错，扔不掉的。”萧谷叹息着，“因为这把剑就是我们晋王府，为什么当年别人都不行，只有晋王能横扫天下？不是任何一个人掌握兵权都能做到的，剑就是晋王本身，先帝让王爷还了兵权，这只是个形式，以他们相互信任的程度，能做到这一步已经不容易，可现在……”
可现在，宣德帝对这把剑更为恐惧，想除掉这把剑，就得铲除晋王府，整个晋王府！
这似乎是个无法破解之局，除了死，任何承诺都无法让帝王放心的。
“殿下，您说他们会使出什么手段？”宁柔也开始担忧起来。
“什么手段……”萧谷喃喃道，“我爹已经不理朝事，所以无论如何是找不到机会下手的，他们没有下手的名义，但我就不一样了，他们几次三番要从我身上下手，没有得逞，却让王府威望更胜，这绝不是他们想要的结果，所以还会再来。”
宁柔有些惊慌：“那……殿下，您如果推辞所有任职呢？”
萧谷摇摇头：“用什么借口？有能而不出力，这本身就是一宗罪，他们不会放过的。”
没错，你这么年轻，朝堂有需要你不出力算怎么回事？是有所怨言吗？
宁柔忽然道：“可以装病！”
萧谷还是摇摇头：“不可能的，他们一定会派来太医核实，就算太医也看不出来，我能一直病着吗？一辈子装病在家里？要知道欺君也是大罪，这一切的根本不在这里，而是晋王府不亡他们就不会死心，新帝没有信心掌握这把剑，就一定会把剑毁了！”
宁柔一想也是，装病有什么用，人家想要你死，绕不过去的。
一时间书房里沉寂下来，只听见风吹门帘的声音，良久之后萧谷忽然问道：“宁柔，我再给你一次选择的机会，你确定要跟着我吗？”
宁柔决然道：“殿下，宁柔会一生追随，永不后悔！”
萧谷的心里也十分感动，拿住她娇嫩的皓腕，脸上笑开来，获得一个人的心，那是多么美妙的感觉。轻轻揉捏了一下，宁柔感受到他的心意，小脸微红，慢慢低下了头。
这个时候，外面有家丁禀报：“世子殿下，有诏书到。”
“果然来了。”萧谷苦笑，这还没清净多久呢，“你在这里等着，我去接了诏书。”
当萧谷接了诏书回来，仍然在书房里对着诏书呆呆看着。
“怎么了，这就是让殿下去参加七宝妙会？”宁柔不明白。
萧谷沉吟道：“这是在逼我啊。”
“何以见得？”宁柔问道，“这就是个天下才俊的比试大会而已，有什么阴谋？”
“阴谋？”萧谷摇摇头，“不需要什么阴谋，若我失败，以有失国体罪就能治我，还失去了往日的声望，他们就可以把我当成落水狗随便踩，还不会有什么民愤，若我胜出……你知道吗，谁去参加这个比试胜出都没事，唯独我不行，这把剑已经让他们寝食不安，若再锋利一些……”
到那个时候，恐怕所有的势力都会警觉吧，晋王府这是要夺天下的气势吗？
不仅是大唐内部势力会打压，晋王当年的战功，是建立在他国战败的基础上，他们不会愿意让晋王府得势，那可都是血仇！所以这一行凶多吉少，弄不好是个不死不休的局。
“宁柔，这次你就不要跟着我去了。”萧谷忽然道。
“不，我说过，一定要跟着殿下的。”宁柔急道，“不管殿下如何对我，就是别不要我！”
萧谷笑道：“不是不要你，只是此行危险，带着你的话……我怕会有顾虑，因此你还是留下吧，放心，我会回来的。”
说到自己成了累赘，宁柔不敢再争，她只是心中怨恨，怨恨皇宫里那位。
她只是想跟着萧谷，这要求很高吗，可偏偏就有人不让她如意，如果是怕她受伤害那还没什么，她不怕，为世子殿下奉献一切都可以。但如果她成了世子殿下的累赘，那就不好办了，万一拖累了世子殿下，她是万死也不能原谅自己的。
此刻，在宁柔的目光中竟有种凌厉的气势，只可惜萧谷并没有注意到。
门外又有家丁禀报：“世子殿下，王爷请您过去。”
不仅萧谷明白这是个麻烦，老狐狸一样的晋王当然就更清楚了。
萧谷来到后，晋王屏退了所有家丁侍女，就和儿子两个人在密室说话。
“你对那诏书有什么看法？”晋王问道。
“莫敢不从。”萧谷淡淡地回答。
晋王沉沉地点了点头：“我不能做什么，越做越错，可你也是一样，越做越错。”
萧谷想了想回道：“父亲放心，孩儿知道该怎么做，只是……”
晋王接过了他的话：“只是这个坎绝对绕不过去，我们晋王府必将推到风口浪尖对吗？”
萧谷一愣，随即点头。
晋王叹息道：“谁都很清楚，陛下不断地逼我们，就是想让我们跳出来，然后将我们解决掉，所以不管怎么做他们都会拿到借口，晋王府不灭，他们都睡不着，除非……”
“除非我们跳出来的时候他们已经无法解决，除非那个位子换个人……”这回轮到萧谷接话了。
晋王脸色一变：“住口，这话以后不要再说！”
萧谷冷哼道：“我不说，他们就会住手吗？”
晋王看着他，久久不说话，父子俩就这么大眼瞪小眼，也不知道瞪了多长时间。
最终，晋王再次长叹：“你回去吧，此行必须小心从事，我就不去送你了。”
萧谷也没说什么，转身离开。
晋王看着儿子的背影消失，忽然嘴角勾起笑容，用只能自己听到的话说：“老子可是当年名震天下的大将，会玩不过你们吗？皇帝，你太嫩了，没你父亲聪明……”（未完待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