太极殿靠近门那侧的地方，二十来个笔直站立的朝臣神情愤怒，可是他们不知自己能做些什么。
势如流水无常形，但眼前所形成的势，确实是他们这个层面的人无法阻挡的。
从萧瑭到那七十余名大臣，他们之所以如此理直气壮要将萧谷收押刑部，是因为他们始终占据一个理字。
这股大势太汹涌，这股合力太强大，在场的二十多名朝臣，虽然很想声援萧谷，可是他们当中品级最高的也不过四品上，面对自圣人以下，占据朝堂绝大多数高官的力量，他们中没有一个人可以站出来说话。
所以当萧谷说出那句话，他们既感觉激动，却也不可避免地生出无奈的心思。
难道萧谷真的要反抗朝堂的决议？
这可不是小事，往大里说，圣人完全可以将谋反的罪名顺势扣在萧谷头上。
所以他们此刻很焦急，手心里都是捏了一把汗。
他们既不希望萧谷真的被收押刑部，更不希望看到世子殿下与朝廷公然决然。
萧瑭好整以暇地回到龙椅上端坐，目光很玩味地盯在萧谷身上。
没有人能猜到萧谷此刻的心思，就算是三位相公，也生出这种想法，眼前的世子城府之深远远超出他们的想象。
所有人都在等萧谷下一刻的举动。
究竟是顺从还是反抗？
“关于景王遇刺这件事，老臣有几句话想说。”
伴着这个沧桑的声音出现，一位老人步履稳当地走进太极殿。
太极殿是朝廷议事重地，没有圣人宣召，任何人都不可擅入，否则以谋逆论处。然而，有个人则是例外。从先帝时期开始，他就拥有不奉诏直接入殿的特权。
这个人就是太史台阁左令斗，大唐密探的统领者沈默云。
看到沈默云走入太极殿，所有人都露出惊诧的表情。
尤其是周元珍，他脸色遽然一变，仿佛意识到什么不好的事情即将发生。
谁都知道，沈默云最习惯待在那片阴沉沉的黑灰色建筑里，很少离开太史台阁，他上次迈入太极殿，还是那年萧瑭登基的时候，距今已经有五年多的时间。
这个似乎永远笼罩在黑暗中的老人，每次出现都会预示着一场大风暴的来临。
沈默云一路从群臣中走过，来到萧谷的身边站定，淡然地看着上面的萧瑭。
萧瑭下意识地捏紧了拳头。
他冷冷地问道：“沈老想说些什么？”
对于太史台阁，他一直有着极为复杂的情感。当初从先帝手里接过皇位时，他对太史台阁非常戒备，因为他很清楚沈默云和晋王之间的关系，两人当初一个在前方攻城略地，一个提供各种情报，合作得天衣无缝，整个天下也只有南吴的叶提义和荀嘉可堪一比，可是后来那两人终究是败了，叶提义命丧疆场，荀嘉被沈默云狠狠摆了一道，至今杳无音讯，仿佛彻底在人间失踪一般。
然而先帝曾让他不用担心，沈默云绝对不会暗中给他使绊子，对这点萧瑭始终半信半疑，直到后来他顺利继承皇位，沈默云在其中付出相当多的努力，帮他震慑住军中一些心怀二心的大将，这时他才明白先帝的那番话。
所以他看不透沈默云这个人，可是他知道，这个老人不会做出危害自己的举动。
沈默云听到圣人的问话，侧过身来，微笑地看着单子义。
面对这个老人的目光，之前在圣人面前都泰然自若的单子义双腿有些颤抖。
如果这不是在太极殿里，他肯定会跪下去。
没有在太史台阁内待过的人，永远都不清楚面前这个和善的老人究竟有多么可怕。
即便他只是一个小小的禹州密探统领，在太史台阁内部根本排不上号，在今日之前，也只是当初入阁时远远见过沈默云一面，可是五六年的耳濡目染，他早就明白这个老人的手段是多么恐怖。
所以眼下沈默云不过是淡淡地看着他，他已经感觉到自己的呼吸越来越困难。
“把你前面说过的话，简单复述一遍。”
沈默云轻淡地说了一句，单子义立刻简明扼要地说了出来，神态极为恭谨。
沈默云听完之后，呵呵笑了一声。
“你说的没错，但是也不对。你们那一支密探的确没有发现南吴奸细的踪迹，但是在禹州地界，还有另外一支太史台阁的力量，专门停留在落凤山附近，这是对皇族成员的额外保护。从他们的回报来看，那天晚上确实有南吴奸细潜入到落凤山上。”
他这番话说出来，其他人的脸色变得很精彩。
就连萧谷，也露出些许诧异。
萧瑭心中一冷，他最不愿看到的事情终于发生了。
对于今日的朝会，他在心里反复计算过许多因素，就连晋王也在考虑之中，哪怕那位皇叔今日来到太极殿，他依然有极大的把握将萧谷拉下水。但是沈默云的出现却会完全改变这个局面，因为他手里掌握着太史台阁。
他能让别人改变对一件事的看法，而且没有朝臣敢质疑这位老人。
因为他是沈默云，他为大唐付出了一切，至今孤独一人，无妻无子，就连他的所有家人，都在一次又一次的杀伐中，被其他国家的奸细杀得干干净净。
然而走到这一步，萧瑭已经不会再委曲求全，反正今天彻底撕破脸，那就没什么好顾忌的了，于是他对沈默云问道：“既然有太史台阁的精锐密探保护景王，为何会让他受重伤？沈老此言岂不是自相矛盾？”
沈默云淡然地回道：“因为对方太强。”
看似简单的一句话，在逻辑上却是无懈可击。
萧瑭沉沉皱眉，只听沈默云又说了一句：“不过阁里的密探在落凤山下发现了一个人的踪迹，他叫陆峥嵘，自称刀圣李长生的弟子。”
萧瑭紧追不舍道：“此人现在何处？”
沈默云有些惋惜地说道：“被人救走了。”
群臣哗然，萧瑭震怒。
沈默云不以为意道：“阁里对这件事有详细的卷宗，稍后我会递呈给圣人，请圣人查阅。”
萧瑭原本要发怒，但是当他看见沈默云那复杂的眼神，心里却是渐渐冷静下来。
这里面肯定有隐情，因为他是第一次从沈默云的眼里，看见乞求这种情绪出现！
他长长地呼出一口气，没有再去看萧谷的反应，有些疲倦地说道：“既然太史台阁能给出证据，那这件事就定为南吴奸细所为，如何处置，政事堂尽快拟出一个章程，交到朕这里来。今日朝会到此为止，其他未尽事宜，改日再论。”
“沈老，你到承德殿来一趟。”
说出这句话，萧瑭便直接走回内廷。
内侍孙坚一声退朝响起，群臣开始一个接一个向殿外走去。
沈默云略微踟蹰片刻，然后也走向内廷，与萧谷擦肩而过的时候，他投来一个意味深长的眼神。
萧谷静静地站在太极殿里，心里忽然有点空落落的。
直到朝臣们走得差不多了，他才转身离去。
来到太极殿外，望着骄阳如火，台下群臣如流水般漫开，他看到在远远的地方，有一个苍老却挺拔的身影矗立在那里。
群臣愣住了，三位相公愣住了，连萧谷也是愣在那里。
十年之后，晋王再度踏进太极宫。
当初娘亲过世的时候，他恨透了自己的父亲。
年幼的他始终想不明白，难道这个江山真的比自己的妻子儿女更重要？
萧谷心里始终有一口怨气，所以他从娘亲过世那天起，他再也没当面叫过晋王一声爹爹。
所以这些年他执意孤行，哪怕晋王不同意，他也要坚持去配药，如今更是不惜以身犯险，逼得萧瑭与自己翻脸。
今日来到太极殿，他已经做好最坏的打算。
他要让这些人明白，当年晋王被强迫拿走的那些东西，如今他身为人子，要一件不差地全部拿回来！
可是此刻看到晋王那个孤单却无比强大的身影，萧谷忽然读懂了很多东西。
那是掩盖在嬉笑怒骂之下，无比深沉的父爱。
从娘亲过世后，萧谷再没掉过一滴泪，哪怕是妹妹萧琰性命垂危的时候，也是如此。
然而此刻却有一滴泪从他眼角滑落，砸在脚下的大理石地面上，叮咚作响。
男儿有泪不轻弹，只因未到伤心处。（未完待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