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十月

当我的笔端流出“十月”这个词时,我鼻尖底下掠过一丝沁人的果香。淡淡的,宛若游丝,似有似无。我使劲地倒吸一口气,想用我的鼻腔尽情地享受这气息,努力从空气中捕捉这十月的气息,分辨这十月气息的来路。顺着这沁入心肺的果香溯源寻去,我会抵达一个什么样的果园呢?

放在我十月里的,是南方一片飘香的桔园。桔园在缓缓的山坡上。和风日丽,秋阳斜照。茎干被阳光洗刷白净的草地上,飘浮着浓郁的枯草芳香。我踏着被枯草湮没的田埂,穿过一片稻子收尽后留下的空荡荡的稻茬地,往山上的果园去。桔子已经橙黄,依然苍翠的叶子,再也藏不住它养育的孩子,纷纷从它的腋下探出它光洁调皮的脸庞,偷偷地窥视着纯净的蓝天。我无处下脚,不得不用脚暂时分开那些手挽着手过于亲密的枯草,好让我的脚迈过去。无意间,打扰了一对正如胶似漆抱在一起完成传宗接代使命的蚱蜢,“扑扑”,两只叠在一起的虫儿既跳不高,也飞不远,落在旁边的草丛中。枯黄的外袍,使它们完全融入了草丛,成为这深秋的一部分。

丰收与成熟,是十月留给我们的永恒印象。此时它不是方方正正划在纸上的苍白汉字,或者从喉咙中发出可以振动空气的两个音节。它们是有声有色有味地存在的,鲜活的。它们弥漫在清凉的空中,沉浸在清瘦的水中,从脚下的泥土到我们敏感的舌尖,从树梢到草根,从伫立的庄稼到那些虫儿不停的歌唱中,宛如枝头的橙子沉甸甸地挂在阳光下,红薯般饱胀鼓裂地藏在泥土里。十月是熟透了的秋天。它熟得恣意汪洋、酣畅淋漓。秋雨过后,天空蓝得深远,洗得碧净。那些颜色洗刷到哪里去了?莫非是顺着秋雨将颜色涂抹到了林间与原野?着火的红枫、漂白的枯草、褐黄的梧桐……秋雨一笔抹过来,整个世界着上了秋色,只有很少的常青树才能幸免。从田岗中劳作归来的父亲说:“只有天,才能做天大的事情。”不是秋天,谁能将十月渲得如此缤纷?

清晨,田岗间的薄雾从池塘里升起,弥漫疏散开来,填充了田野的空旷。村庄还没有苏醒过来,后山林子里的雾霭慢慢地聚积,模糊了秋天艳丽的浓妆。一头昨夜迷失了归途的牛犊,一身雾水,站在村口用稚嫩的童声呼唤母亲。新的一天开始了,十月的秋色从朝阳最先照耀的老树树冠徐徐展开。

八月其获,十月陨萚。

十月,是个生离死别的日期。那无边的萧萧落叶,仿佛离人簌簌而下的泪花。如果说九月的风是离别的预告,十月的风则是诀别的铃声,一次紧似一次地催促叶儿们,逼迫着她们放下紧执着的双手,似乎在喊叫:“走吧,走吧,天下哪有不散的筵席!”偏偏是这边又不肯松手。她们留恋在树梢,哪怕是和树再多说一句话,再多看一眼。树也舍不得自己的孩子,她紧紧地攥住她们的手,千叮咛万嘱咐。开住冬天的火车就要启动了,它已按下了铃声……几场风雨过后,我听见树与叶生死欲绝的号啕,响彻整个心灵的天空。

繁华摇落,删繁就简,地上一片狼籍。当孩子们都离去了这个空巢家庭,只留下树母亲孤零零的身影。

好在摇落的不仅是树叶,还有各式各样的种子。它们已经钻进了脚下松软的泥土。是它们,让绝望变成了等待,让死变成了生,让结束变成了开始。

门前的菜园在越来越深的秋寒中日益衰败而变得荒芜。地上到处爬满南瓜苍老的匍匐茎,坚硬而干涸的茎干,像一个瘦得皮包骨头的嶙峋老人。仅存不多的几片叶子无可挽回地呈衰败之色。茎的前头还在不知疲倦地伸展,吐出新鲜翠绿的茎芽和铁丝一般的须爪,但大势已去,砭骨的秋凉已经使它羸弱多病。母亲说,这蔸南瓜今年夏天结瓜数十个,终成正果十五个。母亲说话时,那十五个南瓜正卧在仓库里和一堆红薯亲密交谈。

丝瓜是园中另一位在十月失意落拓的君子。第一场秋风起时,他就瘦了一身,憔悴地攀附在一棵苦楝树上。现在它完全失去当夏时的踌躇满志、风流倜傥,藤蔓松弛地牵着,显得疲惫不堪。它穿着一件过时的旧衣裳,完全是一位过气的政客模样,就连它几个老了的丝瓜,虽然硕大无朋,却无人问津,吊在风中无聊地荡来荡去。小时候听父亲讲:要是天不打霜,丝瓜就可以一直长下去,如果有绳子垂下来,一直可以长到天上。后来,我总是充满憧憬与期待,幻想有那么一年,老天忘记了打霜,忘记给人间的严寒。

但秋寒还是年年都来,而且那么准时。十月,风中寒意渐锐,似乎一把木刀终于百炼成钢,闪着明晃晃的寒光,更加具有穿透力。从皮肤切入到肉体,由肉体切入到骨髓……

七月在野,八月在宇,九月在户,十月蟋蟀入我床下。寒冷每进一步,我就像蟋蟀一样后退一步!在大自然面前,谁能抗逆?

稻子熟了,必遭刈割;桔子红了,必遭采摘。一颗熟透了的柿子,接下来就会软掉,直至完全腐败。《易》曰:亢龙有悔。十月,当金色的太阳将大地渲得无比丰富、多汁时,一年中最令人留恋的时节,就要不可逆转地逝去了。难怪浮士德曾在理想实现之后禁不住由衷地感叹:“你是真美啊,请停留一下。”

可时间不会停留,任何美好的东西都不会永久地停留。从沁人心脾的果香中,我分辨出一缕枯草腐败的气息。

冬月

荒野疏林间,枯叶的腐败气息越来越浓,果香不知什么时候已经悄然飘逝,变得难以分辨。寒气越聚越重,凝成了薄暮时的清露。它最早从指尖进入了我们的身体,游走在身体的每一处,也游走在万物间。来不及休息的双手在潜藏着寒气的水与泥土间劳作,皮肤紧紧地收缩,终于皴裂开一道道粗糙的口子。

冬月的田野平静下来,该回家的庄稼们都回去了。北风从此独自拥有这个广阔的跑马场,日夜兼程地赶路,半夜踏过村子时,发出呜呜的响声。

父亲终于可以整日地呆在家里。但在家并不就意味着无所事事。一家人围着笸箩坐成一圈,或挑拣白棉花里的杂质,或一颗一颗地剥花生,或将茶籽仁从壳中挑出……只要勤快,照样有做不完的事。只有在阳光温煦的上午,父亲才扛起他那柄快要生锈的锄头伺弄冬菜地,往地里撒菜种,白萝卜、红萝卜、冬白菜、红心菜、雪地蕻。或者,牵出那匹换了一身油亮皮毛的黄牛,在冻期来临之前将稻田翻耕一遍。有时,也领着我到屋后低矮的后山上砍些早已掉光了叶子的灌木作柴火,或用开山斧劈那些手腕大小的木柴。木柴撕开,露出雪白的皮肉,被父亲整齐地码在屋檐下。这些,都是在不紧不慢、从容悠然中完成的。冬月,本来很少有什么心急火燎的事等着你,正如冬月里不大变化的天气,什么事都是不动声色地缓慢地变化、进行的,就连院落子里的老母鸡,也学会在晴朗的日子里,放慢节拍,悠哉游哉地踱着方步。

丰收过后的冬月是闲适、恬静的,宛如一个功成名就的老人,并不会因自己年事渐高而有此许的不平与躁动,看着满堂儿孙,一生的风雨坎坷,在眼前都化作轻烟。

这是一年来谷仓最满的时候,离饥饿最远,离富足最近。躺在成堆的粮食下,让人想起拴在树下的老牛,现在终于从劳作中停下来,在反刍中细细地体味日子的滋味。一年下来,那些紧张劳碌中来不及体味的,都留到了现在;那些牵挂着庄稼收成一刻不敢懈怠的心,现在放下了。

寒来暑往,秋收冬藏。我扛着铁锹跟父亲来到了后山,在缓坡处找了一块不会积水的地方。“就选这儿。”父亲说着,一锹下去,新鲜的红土刨出来,一尘不染。松软的红壤让我们不费多少功夫,就挖出了一个半米深的土坑。母亲用细篾箩筐挑来了晾干的芋头、红薯,背来几捆稻秆。这些红薯们是我们今年冬天吃不完的,干燥的稻秆将它们围起来,这样,它们就可以在土坑里过上一个温暖干爽的冬天了,直到来年春回人间。铺下了最后一层厚厚的稻秆,我们将挖出的泥土往回填,踏实,踩紧,然后离去。只要干燥不漏水,就不用担心不劳而获者的偷挖。明年春天,它们一定还在原地等我们。

下窖,酿酒,腌菜,制豆腐,冬月的日子丰润而舒缓,像天边矮矮地旋转着的太阳,慵懒、沉静。

腊月

腊月的野外在我的记忆里显得模糊、松散。这缘于它逐渐暗淡的色调和日趋消散的沉寂。除了雪花偶尔垂临时带来一丝亮光,田野沉浸在大片的灰暗之中,灰色的大地连接着低低的铅云,太阳被北风吹得脸色苍白,缩进了阴云的衣领中。田间偶尔露出一垄葱郁的青菜,或在路边枯草丛中“扑”的一声被路人惊飞的麻雀,都足以让人怦然心动,伫立良久。当然,模糊的印象可能来自另一个原因。寒冷将我驱回到了屋内。我已没有多少时间去观察田野里一天光影细微的变化,谛听它呼吸的气息,触摸它跳动的脉搏。

这样的时令,我喜欢将视线从田野、山岗中收回,放回到内心的世界。我离开内心的自己已经太久,我将自己放逐太远了。在时光之河,我被春的芳香夏的苍翠秋的缤纷裹挟而去,在不知不觉中,我对自己变得日益陌生。现在我得回去,我听到腊月深情的召唤,声音穿过空寂的旷野呼喊自己的名字。

腊月在一个人心里远比野外更为丰富多彩。

人总是生活在这样两个交织的世界:一个是身外的世界,拥有空气、阳光和水,它赋予我们生命,养育并最终接纳我们的肉体;另一个世界则潜伏在我们的身体之内,它是一个真实的虚拟世界,没有时间与空间,但却比大海更深邃比天空更广阔,让我们肉身的躁动得以抚慰。它们构成了生命之河的两岸,一个是左岸,一个是右岸,护送着我们,不让我们从时间中溢出。顺流而下,我们总是将视线放在两岸养育我们身体的庄稼、田畴上,让身外花花绿绿、色彩迷离的世界在膨胀中吞没了心灵。而腊月,农具大多都被束之高阁,双手不必劳作,双脚停止奔波,眼睛松懈,耳膜清静,这样,我回到了自己,从左岸来到了右岸。

腊月里进行着一场看不见的收获。庄稼的收获季节早已过了,但并不意味着所有的收获都已完成。腊月收割的是我们自己。在某种意义上,我们自己就是一棵一年生庄稼。我们在春天将希望与梦想做种子播下,用勤奋和汗水作肥料,小心地呵护它,培育它长大,历经夏秋,然后,在一年将尽的腊月,我们坐在火炉旁收割自己,像收割一棵庄稼,从地里搬回家,翻晒,然后将自己放在腊月通红的炉火前检验成色。丰收还是歉收,饥馑还是丰裕,被炉火照得清清楚楚。得失成败、喜怒哀乐、酸甜苦辣都在心的底片上清晰地显影。尽管这种显影有时是那么不自觉地进行的,有时连我们自己都不曾觉察,薄如一声轻微的叹息。但它确实在我们的心头如风拂过。在叹息间,抖落了所有蒙蔽心灵的污垢,留下我们纯粹的影子。

时间很多时候都表现为影子,尤其是过去的时间,它总是影子一样地飘渺,浮动在心头。它是一个被压缩的世界,压缩成一张薄薄的纸。腊月,我面对的就是这样一张属于自己的纸,昨天是印在纸上的历史。纸张平滑,纸上的文字难以捉摸,虚幻迷离。

寒冷与腊月是无法拆散开来的一对词语,宛若一片叶子的阳面和阴面,即使眼前的江南也不例外。在大自然规律面前,人很多时候并不比动物的境遇要好。寒冷逼近,当动物的皮毛日渐浓密而脂肪日益丰腴时,人们身上的衣物也越来越厚,变得庞大臃肿,行动迟缓。但这只是表面现象,我宁肯相信,腊月留给我们的温暖,远远胜过任何一个季节。它远不是炉火的烘烤或太阳的照耀能够到达,它来自我们的心灵深处,是岁月的关怀和土地的赏赐所激发的感恩力量,充溢在我们的全身。

窗外的雪花纷纷造访,不久就磨平了那些突出的棱角,模糊了所有刚性的原则,世界变得简洁明了。耀眼的光亮,令人眩晕。我相信它足以穿透冬天所有事物的内心,直达本质。弄清事物的本质并不是是件容易的事,它离不开某种光亮的照耀。这种光亮有时是阳光、月光或灯光,有时是宁静的心境,有时则是善良、智慧和勇气。

忽略过程,把所有的希望寄托在最终的结局上,当然并不可取。生活的要义在于过程的绚丽多姿而不仅仅是冲刺的刹那快感。尽管如此,腊月临近,一年快要走到终点时,我仍然常常难以抑制胸膛中血液的沸腾,心怀感激,倚窗窥视着大地在纷飞的雪花中缓缓旋转,走完最后的旅程,进入一个新的轮回。(未完待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