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太太讶异地看着儿子，手里的锦帕被她攥的紧紧地，又担忧地瞟了一眼脸色凝重的大老爷，正准备再开口帮着说上两句，大老爷忽然伸手一拦，目光沉沉地看着邱天武：“说下去。”
竟然说对了？
邱天武有点小兴奋，顿了顿，继续道：“按照这本账册所记载，江陵锦绣坊是最赚钱的一处，而襄阳分行，以及泉州木材却因营运不佳，当年没有营利，其他各处虽然没有亏本，但或是基本保本，或是营利不大……”
邱天武娓娓道来，一点一点的片段慢慢汇聚。
犹记得，那会子泉州商行似乎出了什么纰漏，父亲整日愁眉不展，各处奔波，三五个月都不归家，也是那时起，父母的关系一度恶化，一向喝茶的父亲学会了酗酒。再后来偶听母亲提起，当年家里赔了许多钱，还差点毁了邱家的基业。
其实，家里的大事小事，邱天武似乎从没操心过，因为就算三年前，大家都说家里困难时，他的用度开销也维持着现状，甚至拿了一笔钱大肆操办了自个儿的生辰宴。
所以，即便后来听母亲提及什么差点毁了基业的话，邱天武也只是付之一笑，权当母亲夸大其词，根本没往心里去。
可是，说来奇怪，自从他看到苏雯伊轻松从容的料理账务，还教他如何看账，如何看懂账，一边示例，一边还说什么这叫透过现象看穿本质后。当时他的心里除了震惊，钦佩，感动以外，似乎还隐隐有一丝莫名的……向往。
真是奇了怪了，像他这样的纨绔子弟，居然也有向往，居然想学本事了，甚至当苏雯伊教授他时，他幻想着，此刻侃侃而谈的不是他的二嫂，而是他邱天武自己。
所以，大老爷这次交代的功课，邱天武比以往任何时候都认真。
就因为用了十分的认真，十二分的热情，他才察觉到一丝不对劲。
泉州商行，不过一处小小的商行，即便倒闭了，关门大吉便是了，怎么会影响到邱家的根本？可是，细细回想当年家里人的反应，母亲的话绝对不是危言耸听——邱家肯定发生了什么事，还是一件大事！
“至于泉州商行……”邱天武翻开账簿，指着其中一处，抬眼扫了父母一眼。“孩儿却有些糊涂了。”
大老爷虽然看来威严又凌厉，但随着三爷沉静有力的声音萦绕在永福堂，他的脸上渐渐也浮现出一丝笑容出来，而大太太看到这里，总算舒了一口气，欣喜地看着眼前形象高大得不得了的儿子，又情不自禁地瞅瞅大老爷和老太君。
只是当他们听到泉州商行，身子不由一僵。似乎谁也没有想到，邱天武竟然特别提到了泉州商行？
父母亲一瞬间的变色，让邱天武更加肯定了自个儿的猜想，泉州似乎真的隐藏着什么秘密。只是观察老太君脸色微沉，却没有父母亲那般坐立不安，似乎只是单纯忆起当年生意失败的事。看来父母连老太君都瞒着了，眼下他是打听不出来什么了。
于是，邱天武话锋一转，又抽了一本略薄的，挠头道：“虽然是旧账，但是孩儿怎么都和总账对不上，也不知道是我学艺不精，还是这本账簿记得不全。”
趁着别人没注意，邱天武忽然侧过脸，对着端坐一旁的二嫂绽放出最灿烂的一抹笑容，眸光的温暖缓缓投来。就连坐在下手的四少奶奶也好像察觉到了什么，缓缓抬起头来。
那一瞬间，苏雯伊如触电一般，赶紧沉下眼皮子，装作毫不知情。
邱天武刚刚的一番阔论，基本都是苏雯伊说过的话，她只是依照账面谈论了下心得而已，毕竟她对邱家的生意根本不了解。而，经过邱天武自己整理后再说出来，就更有针对性了。
苏雯伊今儿也很诧异，没想到，这个邱天武其实挺有天分的嘛。
“父亲给孩儿看的账簿，泉州商行部分只一笔带过，并没有详细记载，若要摘错处，那得对细账才行。除了这个，其他的我可是都答对了的，父亲您可不能揪着不放，反正今儿绝对不能罚我了。”说着，嬉皮笑脸地歪进了老太君的怀里，撩起衣袍抬起脚，一脸委屈地喊道：“奶奶您看看，我天天跪祠堂，膝盖都磨出茧了，走路都走不利索了。”
老太君赶紧搂着孙儿，笑得合不拢嘴，心疼道：“不罚不罚，你父亲今儿敢罚你跪祠堂，我就让他也去跪一晚。”说完，还郑重其事地瞪了大老爷一眼。
随着邱天武插科打诨，一番闹腾，屋子里的气氛顿时活跃了不少。
大老爷扫了一眼没规矩的儿子，似乎也拿他没办法似的，象征性的训了两句，也就由着他闹去了。
永福堂里其乐融融，苏雯伊低头抿了一口热茶，忽然眼角余光扫到坐在大老爷下手的邱天文。明明和邱天武，老太君离得不远，偏偏就没凑上去。
刚刚一进门，还满脸笑容的邱天文，此刻却垂着头，正襟危坐，不知是不是错觉，苏雯伊觉得他的身上透着一抹落寞。
就在这个时候，邱天文突然抬起眼，与错愕的苏雯伊视线撞到了一起。
苏雯伊猛然一惊。
那双眼，好阴狠！
苏雯伊不着痕迹地轻啄了一口茶水，继续以一种十分无聊，消磨时光的态度，一边喝茶，一边听着一屋里人笑呵呵的围着邱天武耍宝。
邱天文起身，去了一趟门外，回来时，手里托了一个长方形的锦盒，包装极其精美。
应该是下人刚刚送来的。
“奶奶，这便是顾夫人送来的谢礼，孙儿可打听清楚了，这可是安国公从长白山带回来的百年人参呢。”邱天文转瞬笑道，恭敬地呈上锦盒。
“你们都有心了。”老太君颔首而笑，却看也没看一眼锦盒里的东西，连锦盒的盖子都没打开，就示意彩霞收下了。
邱天文似乎习以为常，面色从容地递给了彩霞，然后坐下。
苏雯伊微闭了会眼，心里还在琢磨着刚才邱天文的话儿。
河西顾家、顾家大小姐出嫁、京里的馈赠、安国公……
顾家。能被邱家看中且想要结交的对象！
莫非，真正的目标是那个安国公？
想着想着，苏雯伊便转头和坐在下手的四少奶奶攀谈了起来：“听说弟妹是河西人？”
四少奶奶愣了愣，眸光扫了扫站在大老爷面前回话儿的三爷，不知是不是错觉，她恍惚就觉着刚才三爷是冲着这边笑的，只是现在又什么都没了。听到二少奶奶的问话儿，四少奶奶忙笑着转过身来，道：“是的。”
四少奶奶平日里话儿就不多，所以苏雯伊也不觉着四少奶奶简单的回答是故意敷衍她的，又说：“不知河西顾家是个什么背景？”
四少奶奶道：“哦，那顾家祖上原也是个望族，只是后来家道中落，没有昔日的繁华罢了。直到顾大公子一举夺魁，总算光耀门楣了，那顾家才算渐渐兴旺了起来……现如今顾大姑娘又觅得佳婿，呵呵，想来不久就能恢复昔日的样貌了……”
“不知顾大姑娘的夫家是？”
“正是安国公府的三公子。”
果然！
苏雯伊微微点头，回想起三爷求她帮忙时拿出的账册，如果账册是真实的，那么可以肯定邱家的锦绣坊在襄阳的分店生意并不好，而且还是处于亏损的状态。只是这仅仅是三年前的形势，如今是否有起色暂时不得而知。
不过，既然能遇上顾大公子就任襄阳，那么不管襄阳的分店是否营利，多攀交一门达官贵人，对邱家而言自然是有益的。所以，顾大姑娘的大婚之礼物，自然也就成了邱家和顾家攀交的一种手段儿。
想到这里，苏雯伊心中蓦然一动。
眸光再看向面带微笑的邱天文时，倒有些理解了。若是邱天文立此大功，大老爷必定会对他刮目相看，又或者说若是邱天文攀交上了顾大公子，甚至是京城里的安国公府，那么……
大老爷为了邱家的利益着想，不得不重用这个庶出的儿子！
所以，刚才五姑娘六姑娘的一番插曲，应该是有意而为之的吧。毕竟是一奶同胞，四爷得到发展，展开拳脚了，那么五姑娘六姑娘这两个亲妹子在邱家的地位也会随之水涨船高的。
如此说来，五姑娘六姑娘的意思，是想揽下顾大姑娘新婚大礼的活儿吧？
不对！
苏雯伊不由微微皱了下眉：她们既有这样的心思，又何须抬出她这个西陵第一才女出来？那岂不是自找强敌，给自己添麻烦了？
不合情理。
再说了，邱天文想出头，哪还得看大太太是个什么意思吧。
她虽然进门不久，但也听说过不少邱家的事儿，那邱天文虽然有些才华，却因为大太太的缘故，被打压得死死的。在这样的局面下，邱天文想要翻身，恐怕没那么容易。
苏雯伊想通了这些，也不急着出头儿，只端坐在一旁，静观其变，偶尔和一旁的四少奶奶聊上几句。
大老爷在考察了三爷一番功课后，脸上忽然溢出一抹欣喜的笑容，只见他微微颔首，目光柔和地看着眼前说的头头是道的儿子，不住地点头道：“武儿果然长进了。”
大太太的一颗心终于落了地，抿嘴斜瞟了一眼犹在赔笑的何姨太，拉过邱天武的手，笑道：“武儿是咱们邱家的嫡子，自然是要比别人用功一些才是，从前虽有些顽皮，如今长大了也知道分寸了，为娘的看着也高兴啊，呵呵。”
大太太一边说，一边有意无意地看了看坐在大老爷身旁的邱天文。
似乎对邱天文胆敢坐在她宝贝儿子中意的位置上，十分不满。
那一眼，是在警告——邱家的嫡子和庶子的尊卑！
五姑娘，六姑娘听了，禁不住地捏紧了手帕，对望一眼，却是敢怒不敢言。她们怎么也想不到往日的纨绔少爷竟然能与大老爷对答如流，说的奇奇怪怪的话儿，大老爷竟然一惊一喜的，满口夸赞，实在令人不解。
眼看着刚才的一番造势，渐渐被三爷的出现而淡化，她们心里那个急啊！
只有四爷邱天文稳坐如钟，虽然脸上的笑容渐渐淡薄了，却并没有太多的表情流露，反而在大老爷面前还帮着三爷说上了几句好话儿。
“老爷亲自考问，如今总该放心了吧？”大太太嗔了大老爷一眼，意在提醒大老爷曾经许下过的诺言。
大老爷哈哈一笑：“武儿果然有自己的独特见解，甚好！甚好！倒是我这个做父亲的平日里忽略了你呀，你说的对，作为邱家的管理者，不但要会做账，还要会看帐，当然了，看的懂账本比花时间做账更重要。这样好了，明日起你就接手账房先生的活儿吧。”
“啊？”
邱天武本来是越听越安心的，只是听到最后一句忽然感觉眼前一黑，当即拉长了一张脸，在惊恐与迷茫之间变了变。单纯想学一点本事，和起早摸黑的应付生意，似乎不是一回事嘛！
大太太见他不动，焦急地皱着眉，半笑半催道：“武儿怎么乐傻了？还不快答应你父亲。”
说着，直朝儿子使眼色。
“母亲——”邱天武张张嘴，满心的回绝在迎上大太太期待的目光时，硬生生地咽了回去。接着，他只好面对自己的父亲，思索了会儿，低着头回道：“武儿资质尚浅，唯恐难当大任。”
“呵呵——”大老爷听了非但没有恼意，反而更加欣赏了这个儿子的谦虚精神，笑道：“傻小子，锦绣坊的事务岂是你一人之力能承担的？自有钱掌柜和几个老先生帮衬，我也不为难你，只是让你跟着账房先生学学如何管账，熟悉下生意就好。”
“好了，好了，天色也不早了，我们也不要打搅老太君歇息了。”大太太连忙笑着站起来，完全不给机会儿子拒绝。她这个做娘的哪能不了解儿子？
好不容易入了老爷的眼，这么好的机会，可不能让这个儿子任意妄为，再惹老爷不高兴了。
老太君看着一家子其乐融融，锦绣坊的生意又有了新的进展，今个儿也是十分高兴的，乐呵呵道：“行了，你们都是忙人，这段时日就不用过来请安了吧，我这个老太婆也落个清静。”
“老太君一说，五莲倒是想起来了，明儿还得拿刺绣来给老太君过目呢，哪能不过来呢？”五姑娘忽然插嘴儿撒娇道。
大太太忽地冷下脸，嗔怪道：“五莲怎么如此不懂事儿，老太君身子不好，你又不是不知道，还拿这种小事儿来烦老太君？”
五姑娘听了，委屈地站起来：“母亲息怒。莲儿也是心急啊，算一算，离顾大姑娘出阁不足半月了，现如今刺绣的人选，花样儿什么的都还没确定呢……”
“这倒是个正事，可不能马虎了。”老太君皱了下眉，扫了众人一眼，问道：“你们有何主意？”
听到老太君忽然开了口，原本想要离开的大太太又不得不重新坐下来，只是用眼色警告了下三爷，免得他又添乱子。那三爷虽然平日里惫懒些，但只要听到新鲜的事儿，便会勾起他的好奇心。
这会儿又见老太君，大老爷一脸慎重的，自然不敢再提自个儿的事儿了，便靠着老太君坐了起来，眸光却不经意地落在对面的二嫂身上。
六姑娘一听老太君松了口，连忙笑道：“这有何难？去找锦绣坊的老绣工，她们手里的花样儿还少得了？而且个个都是技艺精湛的人儿，有她们的帮忙，还怕赶不出来吗？”
“这怎么可以？”没等六姑娘把话说完，老太君立刻否定了她的提议，睨了她一眼，无奈地摇头：“送这绣屏原本是为了表示我们邱家的诚意，让邱家以外的人动手绣，那还有什么意义？再说了，咱们偌大的府里还找不出一个两个会刺绣的？若真是那样儿，我这把老骨头算是白活了一辈子了，邱家世代以织锦闻名，现如今倒连个传人都没了？”
六姑娘听了，慌忙低下头，被老太君训斥得两颊绯红，喃喃地道：“是六莲想偏了，老太君勿怪。”
虽被训斥了，六姑娘低头时嘴角却翘了翘。
老太君听着又叹了一口气。这时，五莲一脸慎重地走上前来，缓缓道：“让老太君忧心是我们晚辈的不是，只是五莲和六莲尚未接触过邱家的《锦绣针笈》，所以才忧心，就我们这手艺，怕到时候落了邱家的面子……”
“《锦绣针笈》？”
众人听了皆是一愣，倒是大太太反应最快，冷笑一声，道：“我们送个贺喜的绣屏过去，也不过是表表心意罢了，最重要的是要有诚意，若是真要谈起技艺精湛，又何须让姑娘们亲自动手了。”缓了缓，又拿眼盯着她们，语气不善地继续道：“再说了，姑娘们这些年跟着赵嬷嬷学习女工，莫非竟连一点皮毛都不曾学到？赵嬷嬷的手艺，就是宫里的娘娘都叫好呢。”
赵嬷嬷是大太太的人，如今再次提及这个老婆子，两个姑娘都心有芥蒂，心知说错了一句半句的，勾起了大太太的怒火，怕是会把二少奶奶的那份怒气撒到她们的身上。
只不过，她们也觉着冤，《锦绣针笈》是邱家的独门秘笈，一向只传家主，再由家主指定人选学习，意在培养锦绣坊的支柱。原本大老爷有意培养两个庶女的，可是后来不知为何大老爷又把她们两个交付给了大太太，最后不了了之，所以一直无缘邱家的绝技。
她们自然是想的到，这其中恐怕是大太太在操纵了。
还宫里的娘娘也叫好呢，那宫里的娘娘不也是他们江家的人？
虽然心中有怒，邱五莲的面上却笑了笑，娇嗔道：“母亲教训的极是。倒是女儿心急了，才没有想到顾大姑娘的绣屏最看重的是诚意这一层。而且……”五姑娘说着，眼眸不自觉地看了看一脸淡定的二少奶奶，忽而笑容更甚了，“而且，还有西陵第一才女在此，女儿还着急什么呢？”
西陵第一才女？
苏雯伊一愣，怎么绕来绕去又绕到她身上了？这屋里好像只有她一人是西陵人氏，不是说她又是说谁？
只是苏雯伊不明白她们为何一定要把自个儿拉下水？还有那个《锦绣针笈》又是怎么一回事儿？怎么最近老是听到有关刺绣的事儿呢？
不过，她也知道事情的重要性，不敢托大了，迟疑了下，站起来对老太君说道：“孙媳早前也说过了，由于家母的原因，孙媳并没有在女工方面下功夫，倒是有些惭愧了。”
“呵，谁不知道西陵第一才女，当初仅凭一面百鸟朝凤的双面绣就博得秦王的欢心？这件事儿满城皆知，二少奶奶何须如此谦虚？”
听说当初，为了攀附秦王，苏家原本是属意才貌双全的苏雯伊的，岂料费了一番工夫后，最后秦王相中的竟是庶女苏娇娇。
这件事情，连穿来的人都听说了，果然是满城皆知啊。
其实事情的始末，在场的无人说得清白。他们在意，只是因为苏雯伊进了邱家的大门，所以俗世大众的眼光不仅集中在苏雯伊身上，连带着邱家也卷了进来。
谁也不会理会斗败了的原主最后怎么命丧黄泉，世人只会关心那段桃色绯闻会产生什么样的影响。
果然，一提及秦王，邱家人的脸色都不好看了。
苏雯伊眼中一凛，五姑娘这个时候忽然提到秦王意欲何为？
抬头看了看五姑娘，柔弱的外表，让人看不出究竟里面藏着怎样的心机！
不过被她一惊一乍的，倒是让苏雯伊想起了一件事儿，早前好像听青莲提及过，当初苏家有意攀交秦王，的确是送了一面百鸟朝凤的花屏……
莫非，那花屏是以前的那个苏雯伊亲手绣的？
苏雯伊心中如遭遇地震一般，糟糕！她几次三番地推说自己不会刺绣，恐怕是引起了怀疑了吧？
那么二爷……（未完待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