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对他这种创作者来说，大概只有创作本身是有意义的吧。随着时间的推移，他的这种轻视，也慢慢转向了生活，一会儿嫌弃我做饭难吃，一会儿挑剔我没有女人味。”
“他还经常邀请一些编剧、作家朋友，到家里做客，当着他们的面数落我。一开始，我还能不以为意地陪笑，时间久了，我也就懒得再在他的朋友跟前露面了。”
“总觉得，你前夫是在故意找茬啊。”
“我的几个朋友也这么说，怀疑他是有了外遇，想离婚，又不想做过错方，所以用这种手段来激怒我。但我知道他没有。”
“他就是单纯喜欢把自己的意愿，强加在别人身上罢了。怎么说，控制欲？再加上他对文字、对创作的那种执念，便理所当然地要求我去写写写。”
她顿了顿，“男人是不是都这样？”
“我也是男人，可他的做法，我完全不认同。”
“也是，他确实表现得极端了些。”
“嗯。那个，我不是存心打岔，可这些，跟你之前说的那个文中仙有什么关系？”
“别急嘛。”她把杯子围在手里，手指轮转着轻轻弹过杯面，“就快讲到了。”
“行，我就是有点饿了。要不吃点东西？”
我向店员点了一份华夫饼，林与莳则要了芝士蛋糕。
“我看这个儿童套餐挺好的，给孩子点一个吧。”我提议道。
她看看婴儿车，连忙摆摆手，“不用管他，他吃不下的。”
听她这样说，我也只好作罢。
店员把新点的乌龙茶，也一并送了过来。
林与莳依旧先给我添了茶，瓷质茶杯里的汤色，顿时浓重了不少。
这时候，我注意到，原本铺满桌面的阳光，已经挪到了婴儿车的车顶。
林与莳追随着我的视线，伸手拢了拢车上的遮光帘。
直到店员再次返回吧台，我们的谈话，才得以继续。
“事情的爆发点，是婚后第二年的冬天，我和他，一起参加了公司的新年招待会。”
“作为公司员工，照理说，我的位子应该在后排。不过，负责招待会的同事好心，特意把我和他安排在了一起。”
“他那一桌坐的，不乏业内有头有脸的人物。提起前夫的作品，竟没人吝惜自己的溢美之词，还争相把他介绍给邻桌认识的朋友。”
“当天晚上，他不免又拿‘沾老公的光’之类的话数落我。说完，他还把我的笔记本电脑给砸了。”
“‘你这种人，根本不需要这种东西！’他一边这样吼着，一边拼命把机器往桌角上砸，崩出的碎片，落得到处都是。”
“看他那副凶神恶煞的样子，我的火气也陡然上来了，随手抓了一本书，照他脸上就是一下。”
“打起来了？”
“没。倒是两个人都冷静下来了。”
“‘小说我会继续写的，如果你真觉得当个什么狗屁作家，那么重要，我就当给你看！’这么一长串话，我几乎是脱口而出的。”
“他先是一愣，接着点点头，好像在说‘行，那就这么办吧’。第二天，我一早就出了门，给自己买了一台方便携带的新电脑。”
“在那之后，我每天都会花至少十个小时写作，家务什么的，一概不管了。就这样，他喋喋不休的次数，反而少了。”
“你们这两口子，解决问题的思路，也是清奇。”
“嗯。不然，当时也不会结婚了。”
“话说回来，十个小时……就是说，连工作也辞了咯？这样破釜沉舟，该不会还没成吧？”
“我也说了，自己没有半点写作天分，大学挣扎了四年，都没能做到的事，怎么可能仅仅因为跟老公赌气就实现？”
“也是。”
我不禁抱起手臂，点了点头。“都到了这种地步，还没轮到那个什么文中仙出场？”
“不要打乱我的叙事节奏！”
“叙事……你也太会吊胃口了。”我皱肩抱怨道。
“写作上，没什么起色，每天一打开文档，我就犯恶心，投出去的稿件，也都无一例外地被退稿了。”
“他虽然没特意问过，但看到我垂头丧气的鬼样子，也猜了个七七八八。没人提议过，大家反正就是心照不宣地开始分房睡，我睡卧室，他睡书房。”
“有时候我实在觉得委屈，就躲在被子底下哭一场。不敢哭出声，被他听到，还不知道又会怎么冷嘲热讽。最后我想到了离婚。”
“这种生活确实太压抑了。”
“结果，就在琢磨离婚这事的时候，我发现自己居然怀孕了。”
她无视了我的话，继续自顾自往下说着，“现在想起来，当时每天犯恶心，兴许只是一般的妊娠反应罢了。”
“我没告诉他怀孕的事，依旧早出晚归，窝在家附近的咖啡店写稿。虽然离婚就代表可以从‘写小说’的魔咒里逃出来。”
“但在当时，我手上有一篇已经写了一半的稿子。于是我想，至少把这一篇写完。”
“八年前的8月9号，日子我记得很清楚，那天很热，新闻里也说了，那是成都五十年来，平均气温最高的一天。”
“咖啡店在一道长坡尽头，我到的时候，衣服已经全部汗湿了。因为担心直接进去会被冷风吹感冒，我决定先在店门口的阳伞下站一会儿，一边想故事情节，一边对着店里的落地窗，擦干了脸上的汗。”
“结果，就在我收好纸巾准备进店的时候，我注意到，自己的额头上蓦然出现了一道血口，殷红的血水，正顺着皮肤汩汩往下淌。”
“我吓了一跳，赶紧伸手去摸，连摸了好几下，指尖却并没有感觉出异样，更没有沾到血之类的东西。”
“但我看得很清楚，从额头到太阳穴的位置，确实有一道伤口。”
“就在我困惑不已的时候，更为惊人的景象出现了——理论上，并不存在的伤口，被什么东西从里面一点点撑开，很快，一只几近透明的触手，从伤口里冒了出来。”
“它的尖端不断伸缩着，试探般地划过我的眼眶，流向脸颊的位置，然后继续向下，在我的脖子上绕了两圈。”
“它的动作很慢，体表似乎还在分泌某种稀薄的淋巴液。”
“半米开外，盛夏的阳光，明明炽热到令人晕眩，我却只能感受沁入骨髓的寒意，顺着我的嵴椎，一步步往上爬。”
“我当时被完全吓懵了，连甩头这种简单的动作都做不到，喉咙也跟着一阵阵发紧……最后，我终于忍不住干呕起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