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风 雪 刺 儿 沟

凛凛朔风裹卷着硬币般大的雪片在阴霾的天空翻飞。光秃秃的树枝被狂风鞭苔得咬牙切齿地怒嚎。大地无奈地发出颤栗的*。枯萎的荒草瑟缩着身子,艰难地匍伏在地上,任凭这强大的对手倾扎、扫荡。

今儿是腊月二十三,又称小年。在这“千山鸟飞绝,万经人踪灭”的天气里,我驱车与民政局局长袁瑞去给一个叫毕海天的人发放救济物品。

毕海天家在锯齿山黑石峪的刺儿沟,费了九牛二虎一龙之力,总算把那些救济物品连背带扛弄到毕海天家。

环顾毕海天这个所谓的家,我的意识立刻坠入时空隧道,倒退至原始时期。一口被烟熏火燎的黑得发亮,空气里弥漫着一股浓浓地刺鼻的霉味儿,简陋得近乎天然的窑洞。那两扇门好像不是用来挡风御寒,而只是为了阻挡野兽侵扰的栅栏,使人联想到原始人居住的洞穴。

乍进窑洞时,只能凭借雪的反光看清洞口这一部分,片刻的暗适应之后,才逐渐看清在洞的后面的土炕上躺着一位须发苍白的老人。一张泥塑般的脸上布满了难以解读的符号,呆呆地张着两只枯井似的眼睛,似乎对周围发生的一切都莫不经心。或许由于我较长时间地注视、,辩认,引起了他的注意。他突然别过头来朝我一笑。天哪!他的笑,应该说完全是出于一种礼貌与善意。然而我心中顿然产生一种震颤,确切地说,是心惊肉跳,使我联想起憨傻笨拙的黑猩猩。这突然闯入我视野的意外,使我本能地向袁局长靠拢。

我在反省自己怯懦与失态的同时,心中又有着一种静默的激动,我们不能不五体投地的钦佩先人们的聪明睿智。早在五百万年前,他们就发明了穴居,既是在这千里冰封,万里雪飘的北国大地上,此时此刻,竟无需采用任何取暖设施,更无需什么现代化的保暖着装,就在这简陋的土窑洞里,便使人明显地感到一种舒适的微温与自然的享受。若非先人们庇荫,真不知毕海天一家如何渡过这残酷的严冬!我不由地在心中暗暗感谢:“祖宗有灵啊!”

毕海天那干瘪枯瘦裂的双手,迟迟疑疑抖抖索索地抚摸着那崭新的棉衣、棉被,瞅着堆放在地上的咸盐、白糖、猪肉、青菜之类的食物,脸上呈现出一种莫名的表情,眸子里散射出异样的光芒,口角抽动了片刻,喉节微微一动,仿佛把要说的话又咽了下去。

袁局长并不生分地问道:“海天,还需要点啥?”

毕海天只是默默地摇了摇头,随即侧过身去,肩膀在微微抽动。

我和袁局长踏上了归程。大雪无痕,仿佛这儿从未有过行人。然而,在我们身后依旧留下一串深深的清晰的足迹,尽管它很快又要被那无情的风雪荡平。

蓦然间在茫茫雪野上,毕海天像一根烧焦了的树桩伫立在那里。从那“烧焦了的树桩”处传来隐隐约约的唢呐声。那声音穿过呼啸的寒风与满天的雪花,忽忽悠悠,飘飘扬扬,非常细微地灌入我的耳廓。那是一部五十年代的电影《怒潮》的插曲《送别》。徐缓迷惘的引子撕破旷野上沉闷的寂静,裹着沉重的愁怅和忧伤在这茫茫雪海上冲荡开去。唢呐声将那歌曲的旋律拖的极其缓慢,尤其那尾声延续地很长很长,十分哀婉,若断若续,若既若离。

《送别》的灵魂是忧伤,是那种惜别的忧伤。而这浸满忧伤的唢呐声里似乎溶进了太多的其它成分。让人更多感到的是痛苦的忧伤,愁怅的忧伤,失望的忧伤,有一种在命运面前无可奈何的感觉。

毕海天的身影,孤零零凝立在这令人生悲的旷野上,显得极是形只影单,孑然无助。傍着这漫天飞舞的雪花,凄清的背景,使那曲子愈发显得凄惋,悲戚,仿佛是一种舔着伤口的哀鸣。

返回的路一溜下坡,车速越快,风雪的来势亦越猛。防滑链发出的“嚓嚓”的频律在急剧加快,我的神思也在飞快地运转着。那幽幽怨怨的唢呐声总在我耳边萦绕回旋,使我产生一种朦胧地感悟;《送别》的内含被他内心真实的情感拓展、引申、转化而发生了极大的变异,成为一种排遗苦怀的喟叹。

民间艺人所吹奏的曲调大都是《百鸟朝凤》、《喜迎春》《将军令》或者是当地戏剧选段之类,既是献技耍彩,也大都是故做姿态逢场作戏而已。像毕海天这样能把心灵深处的情感,巧妙而自然地融汇于曲子中,以艺术形式完美真实的表达自己内心世界者,却是凤毛麟角。

尽管直至我们离去,毕海天也没说出一句感谢的话来,而这一曲《送别》足以把他所有的话语,所有的情愫,所有的苦衷全都囊括进去了。

毕海天决非一个山里老农,也一定和袁局长有着非同寻常的缘源。想到这里,我无意地乜斜袁局长一眼,只见他把头深埋在雪花呢大衣高高挺起的领子里,使劲儿地抽烟。

天空阴沉沉,车里灰蒙蒙,袁局长一脸的郁悒,让人感到压抑。

我试图缓解一下这令人窒息的气氛,搭讪地说:“毕海天唢呐吹得真够味儿”。

不料,袁局长眼睛一亮,将烟头狠狠地拧灭,认真地纠正道:“何至够味儿!”稍一停顿,又兀自说下去:“他若非性情中人,焉能沦落到这等地步”。随即又点燃一支烟,好像是同我交谈,又像是自言自语,汇同他口中吐出的缕缕烟雾,竟然道出一段鲜为人知的往事;

袁瑞和毕海天同学多年,读高一时还是同桌。他深深地嘘了一口气,说:“有一天,一位极标致的女子来找海天。我匆匆走进教室,话音尚未落定,那女子已探身于教室门口。

海天正愈从坐位上站起。那女子倒也没有多少拘谨,大步溜星走到他跟前,把一个洇透了油的纸包从容地放在他的课桌上。朝他莞尔一笑,兀自坐到他旁边的坐位上。

这位俏丽女子的来访,使他颇为尴尬。一时不知如何应付,急得面红耳赤。

那女子杏眼微眯,口角含笑,从容不迫,莲花指轻巧地打开纸包。

哇!金灿灿,香喷喷,还微微冒着热气的油炸豆腐干。看样子刚出锅不久,还“吱吱”叫唤哩!活活勾出人的馋虫来。

海天望着这令人馋涎欲滴的油炸豆腐干,仿佛手里捧个滚烫的山芋,扔不得,吃不得,无所适从。

那女子娇怩地徉嗔他一眼,说:“看够没?”

海天这才回过神来,拈起一块,正欲送入口中,却发现所有人的目光都在注视着他。略一迟疑,把手中那块油炸豆腐干给了距他最近的我。这个举措引起的最直接的连索反应是“共餐”,同学们一哄而上,刹时桌上只剩下那张洇透了油的纸。

那女子“嗤嗤”地掩住嘴儿笑着,轻轻一拽他的衣角,在课桌平面的下方,她自以为别人瞧不见的角度,把一块什么东西塞给他。

他展手一看,顿时,脸红得紧。

一块二寸见方的豆腐干,略微生猛一些一口就能吞下去。然而此刻,大家就像嚼冰糖一样“嘎巴嘎巴”地响。有意把油炸豆腐的酥香、焦脆用响亮的声音喧染得淋漓尽致。仿佛在刻意体味着这油炸豆腐干里的某种不同寻常的味道。

课间,我和海天走在一起。

海天睥睨着眼睛狡诘地说道:“袁瑞,我知到你在想什么。”没等我开口,他竟自说下去:“刚才那女子是谁,对不?”

“是谁?”

“我妹妹,小名叫妮子。”

“你妹妹?”我顿感茫然。海天父母双亡,是孤儿,那儿来的妹妹?

“是干妹妹。”他补充说。

他的补充释去我一脸疑云,我猛然想起,海天招给人家作了养老女婿。莫非——,我试探地问道:“莫不是未来的嫂夫人?”

他并不反感地点点头。

我回味着油炸豆腐干的余香,“别有一番滋味在心头。”既是伏案苦读,能有也不失为人生一大快事。我为海天能有这样一位美貌绝伦,聪明伶俐的“干妹妹”深感庆幸。

周末晚会是古城中学的例规。每当此时也正是海天展示才华的时机。他的唢呐独奏火暴极了。

今儿又是周末,天色尚早,礼堂坐位已被占光。多亏海天事先占了三个位子,否则,我们就要“戳”着了。他把我和妮子领到坐位处,自己上台准备节目去了。

片刻,一位女同学走来,看样子是相中了我们身边的空位子。我告诉她:“坐位有人”。她

竟不管不顾地坐下,彬彬有礼地说:“只听完唢呐独奏就走。”

我不好再说什么。

妮子却狠狠地瞪了她两眼,那样子,仿佛那位女同学不是坐在空位上,而是坐在空位上的

人的怀里。

大幕开启,喧闹归于安静。第一个节目就是海天唢呐独奏,歌剧《小二黑结婚》的片断《清粼粼的水来,兰映映的天》。节目单上分明写着“唢呐独奏《将军令》”,怎么变成——?瞬间,我豁然顿悟。

突然,妮子眼睛一亮,全神专注地凝视着前方。

海天已站在台前,还是那身打扮,头上扎着白毛巾,俨然一个“现代小二黑”。用当今时尚的说法叫“帅呆了”“酷毙了”。他容光焕发,双目闪烁着炽热的光芒,向我们这边,更确切地说,是向着妮子微微点头一笑,嘹亮悦耳的唢呐声响彻礼堂。

前奏过后,海天将唢呐移开,口中只剩下唢呐的哨儿,一手捂住嘴,顷刻间,小芹那高昂、娓婉、悠扬的唱腔便回荡在人们的耳旁。

妮子明亮的眸子里散射出欣快与自豪。从她那瞠目凝神的样儿可以看出,她已进入角色,仿佛是她端着衣盆,背着爹娘,来到河边洗衣衫,等待着朝思暮念的海天哥到来。她双眸含情,喜悦在口角与眼角的细纹中荡漾。

海天在吹奏的当儿也不时向妮子频频点头示意。

妮子脸上洋溢着抑制不住的愉悦,两只瞳仁一闪一闪地放光,痴迷迷地望着她的海天哥,一副走神的样儿。

在一片喝彩声中,她回过神来,羞涩地瞟我一眼,埋下头去。

掌声经久不息,海天又吹奏一首陕北民歌《干妹子好》。这首曲子绝对是献给妮子的。我不自觉地瞅她一眼。

她似乎已意识到这些,脸上掠过一丝红晕,轻咬下唇,笑意禁不住溢出口角。

当海天吹奏第二遍时,那些激情燃烧的同学,竟伴着明快、轻盈、跳跃的弦律高唱起来;

干妹子好来实在是好 / 走起路来好像那水上漂

马里边挑马马不一般高 / 人里边挑人就数着妹子你好

有朝一日翻了个身 / 我和我的干妹子结上个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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歌词毫不掩饰地表达了**裸的情欲和由衷的企盼,也是海天内心的真实写照,他通过悦耳动听的唢呐声明白无误地传达给了妮子。

妮子更是满脸绯红,仿佛她此时已顶着盖头,身着嫁衣,在一片鼓乐声中与毕海天拜堂成亲。娇柔、羞怩、喜悦,一股脑儿涌上她红得发胀的面庞。

学校规定,晚间不许学生单独外出活动。所以,海天要我陪他送妮子回家。

半道上,我提出在此等他。望着这一对情人远去的身影,我心中泛起一阵莫名的燠热与由衷的羡慕。

仲秋将至,月近圆熟,孤悬中天,偌大一轮。把清辉满世界泼洒,镀亮一片又一片小城之夜。放眼环顾,世间一切都沉缅于恬静安逸之中,唯有唧唧虫籁携着一种苍凉的孤独陡然向我心头袭来。

爱情这个词对我并不陌生,但从未真正体味过。一种神秘感与好奇心执拗地撩拨着我那早已颤动了的心弦。驱使我情不自禁地朝着他们那方向走去。

不远处麦场边,隐约着几棵稀疏的垂柳,东一簇,西一簇,七仰八歪。硕长而低垂的枝条宛如女人秀长的发丝,随风飘拂,在夜色中以各种姿态展示着它们静谧的妩媚。

海天与妮子背靠背坐在柳树下的碌碡上。月光透过摇曳的树枝,斑斑驳驳地投照在他们脸上。

“天哥,你上了大学还要我吗?”

“要!除了你,谁也不要。”

她猛地转过身来,扑在他肩上,紧紧搂住他脖颈,不胜惊喜地说道:“你再说一遍!”

“别闹了!”

“就不!”

“当心别人看见。”

“那才好哩!我就让别人看。”

“你又耍浑哩。”

“我真想把你咽进肚里,那样你就跑不掉了。”

“那你就咽吧!”

“天哥,我不放心。”她嘤嘤地说。

“咋着你才放心?”

她沉思片刻,嚅嚅嗫嗫地对他耳语些什么。

那可不行!出了事咋办?”海天怯怯地说。

“你嫌弃我。”

“你又多心了”

“要不——咱施个印记。”

“啥印记?”

她将脸贴在他嘴上,说:“印啊!快印啊!”

刹事听到低微轻脆地一声吻。

她立即报以热烈地狂吻。

可能她吻到他的痒处,以致他“咯咯”笑起来。

突然她停下来,认真而严厉地说:“我亲过的,谁再亲,叫她烂嘴掉舌头!”

“你呢?”他笑着反问。

“割了头身子还跟你走!”

妮子这不加思索,毫不忧豫地表态,使我不寒而栗。天哪!世间还有比这血淋淋的誓言更坚定的么!它比“海枯石烂”“忠贞不二”------那些俗不可奈的生死相许更令人刻骨铭心。那令人坚信不疑的血淋淋的表白,足以认定她对海天爱的那样深切,那样执着,那样痴迷。

不知怎的,我脑海里倏地闪过“痴心女子负心汉”这句警世明言,不由在心中告戒道:“毕海天,你敢抛弃妮子,我第一个放不过你!”

光阴荏然,转眼进入第二学年,繁重的学课压得人头昏脑胀。

一天,妮子慌慌张张把海天叫走了,半晌才回来。他一脸阴郁,双眉紧锁,一副沮丧相。

晚自习时,毕海天把我唤出教室,一直来到操场。联想到白天发生的事,我猜想,他一定有重要的事和我讲。

果不其然,他长吁短叹,情绪低沉,没精打采地说:“妮子说,他爹要她和我断绝来往”。

“为啥?”

“杀猪的赵二更现在是“款爷”了。他愿投资三十万和妮子爹合伙经营一个大型豆腐加工厂,条件是要妮子嫁给他。”

“这不是横刀夺爱吗!”

“这个赵屠户霸道的狠,他老婆上了吊,娘家人来闹,他五万元就把事摆平了”。

“妮子的意思?”

“她要我赶快想办法,反正她死也不跟赵屠户,她还说:要死的行,活的他甭想!我真怕她——”

“你准备咋办?”

“我能咋办!”他语气里充满无奈与烦恼。

我再也忍不住了,索性说道:“干脆,找几个同学去教训教训那个暴发户!”

“只怕你们还没近他身,就被他的保标揍趴下了”。

“那——你说咋办?”

“事到如今,我也不知——”他完全乱了方寸,一筹莫展。那种愁怅与蔫萎状犹如浩瀚汹涌波涛中的一棵没有根系的小草,任凭狂风恶浪颠簸与蹂躏。

我恍然发现,金钱与道德之间有着一种天然地排斥性。

二十世记九十年代的今天,竟然仍以人为阀码作交易,这不能不说是一种回潮。这种回潮与经济价值观的转变不无关系。人们不再视金钱如粪土,进而供奉赵公元帅。.梦想一觉醒来便富得“冒油”。恨不能天上从此不再下雪,下金币!这金币只下到他家院里。

第二天晚饭后,海天离开学校,直到晚自习结束还没回来。我以为是妮子找他说事去了。回到宿舍,准备就寝,一拉被子,一张纸条掉了出来。字写得非常了草;

袁瑞挚友;

请原谅我不辞而别,我与妮子决计患难与共,风雨同舟。无论是何结局,都终生无憾。此去海角天涯,听命由天。 为我们祝福吧!

再见了!我的朋友 海天笔

这了了数语,惊出我一身冷汗。我顿感恍惚、迷惘,脑子里空空荡荡,一时不知所措。望着这小小的纸条,心中着实揣揣不安。

他们投奔何处?以何为生?难道非如此不可吗?一连串的忧虑猛烈地撞击着我的心扉,把我抛入五里雾中。

夜里,我碾转反侧,久久不能入眠。遥望着天际的繁星,颗颗无依无傍,孤苦伶仃的样儿,若大宇宙却无它们栖身立命之处。由此联想到海天和妮子,不禁喟然怅叹人生之惨淡,命运之乖张,世态之炎凉。

忽地,“割了头身子还跟你走!”这铮铮誓言回响这我耳旁。“人生难得一知己”,海天能有这样一位知他、爱他、疼他,与他同生死,共命运的伴侣,终生无憾矣!

我愿化作一颗流星,为他们照亮行程。忍不住在心里默默祈祷:“大慈大悲救苦救难的观世音普萨啊!请睁开您那慧眼吧!”

翌晨,一个爆炸性的新闻飓风般地吹遍校园。

“毕海天被抓回来了!”

我脑子里“嗡”地一声,顿时楞怔了。

下午,学校不得不以“诱骗良家女子私奔”为由,将毕海天开除学籍。并要求全校师生,以此展开批评与自我批评。一时间,校园空气之紧张大有阶级斗争重演之势。

农村土地承包制实行了多年,毕海天被开除回家没地可种,便成为无业游民。

我和几个同学去看他,而他却装得没事人一样,只是张口妮子,闭口妮子,仿佛妮子把他的魂儿已带走了。

此时,妮子家更是不可开交。她家的豆腐坊已掩灶息火,大门紧闭,吵闹声不时飞过墙来。

妮子爹卖豆腐,秤杆儿总是耷拉着,外人送号“九两九”。

妮子娘出门回来,手中不是捏着几根柴棒,便是拎着半块砖头,人称“不空手”。

偏就这妮子,生性泼辣,处事大方,天生丽质,皮肤白净细腻的跟豆腐脑儿一般,人称“豆花儿”。

手不空絮叨着:“送来的福你不享,偏要跟那穷鬼,上辈子我造啥孽了!”

“是谁要人家作上门养老女婿的?”妮子鼻子里一哼,说:“现在嫌人家穷,晚了。屙出来的还能再吃进去!”

“反了!反了!”九两九连声喊道:“死丫头成精了!敢骂你娘!”。“咣当——”凳子被踢翻。

不空手心痛的直“哎吆!”

九两九气冲冲地说:“今儿,咱把话挑明了,俺认定了赵老板,你不嫁也得嫁!”

妮子毫不示弱,嚷道:“俺也把话挑明了,俺铁了心跟海天,你不认也得认!俺早就是他的人了,那个杀猪的想戴绿帽子,当活王八,他还不配哩!”

手不空连蹦带跳奔到妮子跟前,急地压低嗓子直嚷嚷:“我的小姑奶奶,这话可不敢乱说,要是外人听见——”

“俺就是让外人听!”妮子姑意扬声,扯开喉咙喊道:“喂——街房邻里们!你们听清了!俺早就和海天好过啦!早就是他的人了!喂——”

九两九暴跳如雷,捡起大铜瓢向妮子扔过去,却砸中了鸡窝。那些受惊的鸡连声狂叫着“扑楞楞——”飞出墙外。

手不空急地直拍屁股,一迭声喊道:“鸡——鸡——还带着蛋哩!”

眨眼一周过去。毕海天与妮子家相距不到百米,虽近在咫尺却恍如隔世,往来中断,音信全无。他心中无时无刻不在掂念着妮子,那种牵肠挂肚的思念如坐针毡。

这天黄昏,晁家堡一户人家来找海天去吹丧。他原本不想去,只是在家百无聊赖,时光难熬。再者,事到如今,也只好以此糊口某生了。

海天虽心情郁闷,却与这丧事很合拍。那曲儿吹得越发哀惋、悲凄。借以排遗胸中的苦闷。到场者闻之哀泣,听之悲伤,无不拱手称绝。

天黑时分,来了七、八个穿着入时的人,与主家嘀咕一阵之后,来到海天跟前。

一位貌似斯文的人说:“没料到,你年记轻轻,却有这般好功夫,难得,难得。咱按老规距来,一首曲儿,五元钱。”说着将一叠钱扔在桌上,说:“这是五百元,你吹一首,画一道杠,决不亏你。”

海天甚感蹊跷;一下子点一百首曲子?心中纳闷,便推辞道:“我不会那么多曲儿。”那人

无所谓地说:“没关系,是曲儿就行。一支曲儿吹两遍、三遍,随你。”

海天踌蹰满腹,但还是拿起了唢呐。

按村里规距,吹丧事,一场五十元。亲朋好友点曲儿,一首五元。显示关系密切者有之,耍派摆阔者有之,这种事并不稀奇。但一次点一百首曲儿,确实属罕见。

海天一气吹了两个多小时,他侧目窥视,纸上也不过才画了二十来道杠杠。他觉得累,喝了两口水,想坐下来歇息片刻。

那假斯文立即吆喝道:“别停下,才听出点味儿,接着吹!”

其中一个小胡子喝斥道:“真他妈的老驴上套,不拉就尿。这一百首曲儿还不吹到天亮?你磨蹭个逑!”

顿时,海天觉得这些人不近人情,气势咄咄逼人,甚至心存歹意。他蓦地想到“莫非是什么人指示他们来的?”不由地心头一颤,暗暗警觉起来。借故托辞说:“今天,我身子不舒服,就吹到这儿吧!前边的曲儿就算我赠送诸位的。”

那个小胡子一步跨到毕海天跟前,“呸”地一口啐在海天脸上。破口大骂:“你算个逑!爷是花了钱的,要你赠送!你以为你是谁?他妈的下九流!王八!”{当地贬称吹唢呐为王八}

“你怎么骂人?”海天厉声质问。

“骂你咋啦!爷还要揍你”说着,伸手抓住海天的前胸,便要动手。

路不平,众人踩。来宾中也有敢于仗义直言者,便为海天鸣不平。刹时,场院内哄嚷起来。

那个假斯文款步走来,拍着海天肩膀说:“小兄弟,这就是你得不对了,接下人家的钱,就以为着成交,怎能中途变卦呢?”

海天辩解说:“我未曾接你的钱。”

那人鼻子里一笑,说:“这么说未免太不仗义了。钱就放在那儿,没人动你的。如过你不承认接钱,刚才你吹那二十多首曲子是给谁听的?”

海天一时哑然。

众人说长道短,议论纷纷。

“少给他费话,不吹就开揍!”那几个人嘴里不干不净嗷嗷乱叫。

这家主人见事不妙,赶忙和解,来宾中也有人帮着说和,劝说海天别吃眼前亏。

海天明知这些人心怀叵恻,无奈自己势单力薄,只得强忍这口怨气,极不情愿地操起唢呐。

此时,他胸口就像堵了一块垒,这块垒迅速地膨胀,马上就要爆炸。

那些人挤眉弄眼,耀武扬威。口中吐出一串串烟圈,得意非常。脸上透露着鄙夷的神色,眼里迸溅出挑衅的寒光,仿佛一群猛兽在戏弄蹂躏一只微不足道的小生命。

一串串浓浓的烟圈,在毕还天眼里被无形地放大,一圈一圈地将他牢牢地禁固起来,勒得他几愈窒息。他觉得胸中一阵阵痉挛,心口隐隐作痛。暗忖;落到这等地步,全是被那个暴发户赵二刚——不!是被他那几个臭钱害得。今天,自己为了几个臭钱中了他的圈套,倒被他戏弄、侮辱、作贱。自己竟这般下作,还有何颜面去见妮子?想到这里,唢呐声嘎然止住,只见他浑身哆嗦,半晌没喘过气来,忽地身子一晃,一口鲜血彩虹般喷涌而出,刹时,便不省人事。

海天吐血住院的消息不胫而走。我得知后,第一反应就是妮子知道吗?此时,他最需要她的安慰,在这个世界上,也只有妮子才是他最亲的亲人。

我偷偷溜出学校,向妮子家奔去,透过院门的缝隙窥视到院内所发生的一切。

妮子拎着小包向院门走来。

“干啥去”九两九身子一横,挡住了去路。

“海天有病住院了,俺去看看。”

“他死了与你何干?”

“爹,你咋那么绝情?”

“你连爹娘都不要了,谁绝情?”

“你真的不放我走?”

“除非你从我身上踩过去!”

妮子见来硬的不行,一咬牙,双膝一弯,“扑嗵”一声跪在地上。带着哭腔央求说:

“爹呀!你可怜可怜海天,让俺去吧!”

“休想!”

妮子苦苦哀求,见爹无动于衷,倏地站起,后退一步,眼里燃起愤怒的火焰,口角剧烈地抽动,斩钉截铁地说:“再不答应,俺就死给你看!”说着便用头去撞墙。

九两九急急扑上去抱住,大声疾呼:“她娘!快来——”

手不空风风火火奔到妮子跟前,手中晃动着一只农药瓶子,哭嚎着:“妮子!娘陪你死,娘先死——”说着便将瓶口对住嘴巴。

九两九“啪”地一掌将瓶子打落在地,立时一股刺鼻的蒜臭味儿呛得人频频作呕。

不空手就势躺倒在地上,浑身哆嗦成一团,牙齿磕得“咯咯”作响,颤颤抖抖,磕磕巴巴地说:“我要——死——死了,我要——”

妮子扑在娘身上,忙不迭给娘擦去衣裳上的药液,一边哭喊着:“娘!你别吓俺!娘——”

九两九怒气冲冲,指着妮子大骂:“死丫头,你逼死你娘,你——”转身奔去开了院门,扯开嗓子喊叫:“快来人啊!妮子她娘喝药啦——”

刹时间,左邻右舍纷至沓来,熙熙嚷嚷,乱成一团。

正在这时,一辆锃亮的黑色“奥迪”开来,司机走下车对九两九机警地说:“快!送县医院。”

众人七手八脚把不空手弄上了车。

妮子感到迷茫,自忖;俺娘才喝药,这车就到了,他咋知道俺娘喝药了?她恍惚觉得这一切是事先按排好的。

九两九一把揽住妮子胳膊就往车上拖,边斥骂:“养你还不如养只猫哩!你娘都快死了,也不心疼,你那良心叫狗吃啦!”推推搡搡把妮子塞进车里。

“奥迪”扬起一股尘烟便消失了。

一晃半月过去了,海天已下地活动,气色或精神都大有好转。尽管在他住院期间妮子从未来过。他还是对妮子满怀愧疚,怨狠自己连累了她。

我门谈到未来,他想组织一支乐队,到外地发展,积攒点钱,一定让妮子过上好日子。我们正在兴致勃勃地畅想着未来,妮子突然出现在门口,手中拎着两兜橘子、香焦之类水果。

我连忙出屋,她们一定有太多的话要说。

屋子里不时传出她俩哽咽和抽泣声。我的眼睛也湿润了。

我眼前倏地闪过刚才的一幕;妮子从县里回来,“包装”全更新了,耳垂和手指上多了点金光闪闪的东西。脸上却少了往日的那种天真率直的激情。目光中似乎隐藏着回避与躲闪的意味。使人明显地感到一种莫名的怪异。

妮子止住哽咽,喃喃地说:“天哥,我对不住你。”

海天啜泣着说:“妮子,你这么说,我心里更难受。”

沉默片刻之后,妮子嚅嚅嗫嗫地说:“都是俺不好,把你害成这样子,你再找个好的吧!”

“你说啥?”他惊讶不已。

她一副委屈的样儿,磕磕绊绊的说:“俺也没法子呵!总不能看着俺娘去死吧!俺——答应娘了,咱俩——不再好了”

“你——”海天“腾”地站起,眼里那惊诧与绝望顿时凝固了。

“天哥,你忘了俺吧!”她说完,夺命似地奔出屋子。

海天痴呆呆地望着门外,空洞呆茫的目光里弥漫着悲愤与绝望。从胸腔里发出一声凄厉地惨叫,一口殷红的鲜血喷涌而出。像是一条红色的绸子在空一抖,便仰面朝天倒了下去。

我急忙上前扶住他。

那突兀其来的风云突变,使我愕然,使我困惑。“割了头身子还跟你走!”那血淋淋地誓言又在我耳边响起。十足的慌言,不折不扣的欺骗。我愤忿地从牙缝里挤出两个字:“无耻!”

在愤怼妮子背信弃义之余,也深为海天惋惜,班级里那么多才貌俱佳的女同学对他倍加青睐,他却情有独衷。当然,爱的专一执着并没有错。然而,正由于此,才引发了私奔、开除、吐血住院一系列事端。今天,与其说她来看海天,倒不如说是来给海天下了一道“摧命符”。

我无意于过多的指责妮子,在各种欲望膨胀成一股强大的浊流冲击所有的大门窗户和每一个人心扉的当今,一个涉世不深的弱女子,在这灯红酒绿,纸碎金迷的花花世界里,很难出污泥而不染。正如许圩先生所讲:“法律是神圣的,但一遇到金钱,法律就化为乌有;爱情是神圣的,但一遇到金钱,爱情就化为乌有;天下有近真的真理,有近善的道德,有近美的时髦,但现在都隶属于金钱之下,因金钱之有而有,因金钱之无而无了。”很显然,在经济变革的大潮中,穷学生决不是时代的弄潮儿,金钱与他们无缘。

在紧张的期末考试中,我还是忙里偷闲去看望海天。

那天,我推开病房门,海天的床位上只剩下光溜溜的床板,“嗖”地一种不祥的予感像楔子一样打入我的脑海。

护士说一个老头,是海天的远房亲戚,把他接走了。

我心中一块石头这才落了地。不知为何,此时,反倒潸然泪下。

从此,便与海天失去了联系。

我大学毕业分配回县里,这些年来,一直打听海天的下落。据说,多年前有人见过他。那是

一个夏天的正午。街上的行人突然朝着一个方向围垅过去。浑身珠光宝器的皇后歌厅老板丽娜,就是当年的妮子,扑倒在地上,双手紧紧攥住蓬头垢面衣衫烂缕的海天的衣襟。

海天使劲揪住自己的衣襟,如同拖麻袋一样拖着她。

妮子急切地喊道:“你停下,听俺说——”

他像纤夫一样,只顾低头向前曳,一面掰开她的手,企图挣脱。

妮子牢牢攥住那人的衣襟,哀求地嚷着:“求你了!别走!跟俺干吧!一个月给你两千,不!三千!你要咋都行,别撇下俺——”

他用力一挣,“哧”地半片衣襟扯了下来,逃也似得奔去。

妮子手攥半片衣襟,痛惜地捂在胸口,放声嚎啕:“天哥,你好狠心呵——”

尽管我当时并不在场,但我相信妮子会那样做。应当承认,妮子对海天的那份“情”并没有完全泯灭,只是这“情”已完全被铜臭味儿层层包裹了。

从各种传说与迹象,我断定毕海天一 定还活着,他没与离开,只不过由于某种原因,人们未能轻易见到他罢了。

一次偶然的机会听人说:黑石峪刺儿沟有个哑巴,唢呐吹的极好。

起初,我并不以为然。一个听觉不健全的人怎能演奏乐器?倏地一个念头闪进我的脑海,我急切地问:“那人是不是叫毕海天?”

“姓何,都叫他何哑巴。”

就因为他“唢呐吹得极好”,便引起我的极大重视。只要有百分之一的可能,千分之一的希望,就给了我百分之百的信心。

在我与那“哑巴”四目相视的一刹间,我感到他的眼神是那样的熟识。而稍一定神,却与我印象中的同窗好友毕海天判若两人。

我仔地端详此人,他浑身上下衣服几乎破到无以复加的地步。脚上两只鞋子也张开了口,露出生姜似的脚指头。胡子拉茬,满面污垢,活像一个无家可归的乞丐。

时隔多年,一个人的变化差异会面目全非。但凭我的直觉他就是海天。我急急地捂住他的手,说:“海天,我是袁瑞。”

他稍一楞怔,匆忙转过身去,没有任何表示,态度极为冷莫。

我忧豫了,莫非真的认错了人?不会!决不会!怎么会认错与我相处多年的同窗好友呢?我匆匆跟过去,对着他脸说:“你仔细看看,我是袁瑞,你的同桌。”

他有意避开我的目光,向旁边挪了两步,猴在地上。随手检起一根枯草棒,一节一节地掐断,扔掉,再掐断,再扔掉……

勿容置疑,他的确是我的同桌,我的好友毕海天!却为何执意不肯相认?我一时茫然。

岁月沧桑足以把人磨砺地僵化、麻木、冷漠。理想破灭,精神崩溃,心灵枯竭,使他如同行尸走肉,既是活着,也无非苟且偷生而已。

仰俯之间,我发现自己与海天形成明显地反差。我居然西装革履,甚至大腹翩翩。而海天却衣不遮体,瘦骨嶙峋,寒酸之极。对比之余,我深为海天挽惜。他不但具有音乐天赋,学课成绩也在我之上。若不是和妮子那一段‘孽缘”,怎会沦落到这等地步!突然,我记起海天与妮子“私奔”时给我留下的那个纸条;“患难与共,风雨同舟,无论是何结局,都终生无憾。”我想,这“终生无憾”的前题应是“风雨同舟”。而今,海天孑然一身,孤雁单飞,焉能无憾?我想问,但不能问,也不该问。倏地我发现他脖颈有一条红线绳,顺着线绳捋下去是一把精巧别致的小银锁。记得海天说过,这是妮子送给他的,意思是要把他锁住。望着这小巧玲珑的银锁,我心中暗暗为海天叫苦:妮子用锁锁住了你,却放飞了她自己……

袁局长哽噎地再也讲不下去,头深深地埋进高高挺起的衣领里。肩膀急促地抽动,轻微的呜咽伴随着低沉而浑厚的“噗噗”声,从厚实的呢子大衣里迸溅出来。

我搅尽脑汁也找不到恰当的话语安慰袁瑞局长。似乎又觉得他不需要安慰,他是在为别人悲伤。我只是觉得鼻子酸溜溜,心里沉甸甸的。这漫天翻飞的雪花越发纷杂繁乱,扑朔离迷,一如我剪不断,理还乱的茫茫思绪。

此时,雪下的正紧。(未完待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