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倘 若 有 来 生

在巍峨的中条山腹地,春天总是姗姗来迟。清明已至,山坡上枯黄的衰草仍迟迟不愿返青吐翠。阴霾的天空飘忽着灰色的流云。柔漫的春风夹杂着淡淡的烧纸与香火的气味,在旷野上飘浮着、弥散着……

我家祖坟在村后的山坡上。远远望去,翠柏苍郁,碑石林立。微风下,坟堆上飘挂着的五色冥纸婆婆娑娑,烧纸的灰烬遍地翻滚,一行行影影绰绰的脚印像血管一样通向各个坟头。

我和妻子茹茵来到一处坟前,这是我父母的合葬墓。当地的习俗是合葬三年后才能立碑,因而,坟前只放着块石头。茹茵往石头上摆放着各种献食,我焚燃着烧纸,随手拣起一根小柴棒,拨弄着那些尚未燃尽的烧纸,心里涌动着一种莫名的困惑。

儿时,每当清明,母亲就带着我来给父亲扫墓。她哭得泪人儿似的,悲痛之极,我却无动于衷。我只知道这堆土下埋着的人是我的父亲,别的一无所知,因而也就无痛可悲了。

母亲含辛茹苦把我抚养长大,她的音容笑貌历历在目记忆犹新。而我的父亲,除了他的名字,没有给我留下丝毫的印象。因为我一落地,卧病在床的父亲便与世长辞了。

虽然我对父亲一无所知,而关于他的诸多传说,在我幼年时期就曾听族人们风言风语地讲起过。

我的父亲陈少卿,是陈王庄族长陈鸿儒的次子。聪明睿智,博学多才,琴棋书画,无所不能。曾去州府的洋学堂读过书。

父亲和母亲是娃娃亲。母亲娘家是陈王庄的老户,两家相互了解知根知底。母亲温顺贤淑,品貌端庄,而父亲却偏偏爱上了村里一个外姓皮匠的女儿。我的爷爷是一族之长,岂能容他的儿子无辜毁婚,败坏家风,于是训斥责骂每每相加。

直到有一天,父亲和皮匠的女儿不见了,爷爷才发现大事不妙。眼看就到了婚期,他急忙派人四处追寻。第二天夜里,父亲和皮匠女儿被追了回来,绑在村口的老槐树下。

爷爷对父亲施以家法。皮匠父女当晚就被逐出了陈王庄。

就在父亲和母亲完婚的第二天早上,人们发现皮匠的女儿吊死在村口的老槐树下。她穿着一身大红嫁衣,彤红彤红的就像一团燃烧着的火。从此父亲便疯疯颠颠,整日围着老槐树转,把树下踏的跟磨道一样明晃晃的一个大圆圈。时而狂奔,仰天长啸,一声声呼唤着:“妮子——妮子——!”

在一个雷雨天,老槐树突然起火,把个千年古槐烧了个精光。这火仿佛也烧焦了父亲的心,从此他一病卧床再也没有起来。

父亲的这段艳史,听起来很感人也很悲壮。应当承认,父亲和皮匠女儿的爱是纯真的、执著的,死后就该把他们埋在一起,以了却他们生前的心愿。然而,世事乖张。皮匠的女儿阴婚嫁给了一个三岁顽童,父亲却和一个他并不相爱的女人躺在一处墓穴里。望着父母这坟莹,我感慨万千,莫衷一是。

作为儿子,不该对父母的婚姻品头论足。我只是为父亲叫屈,为母亲不平,为皮匠的女儿惋惜。

离开父母的坟墓,沿着崎岖的荒山小道来到田叔的坟茔。这时,天空飘洒着稀稀拉拉的小雨。阵阵山风带着残冬的寒意,裹卷着细细的雨丝儿抽打在脸上,让人觉得心里都阴冷阴冷的。

我小心翼翼地抚摩着田叔的坟堆,就像拂去他身上的尘埃。茹茵轻柔地将五色冥纸剪成的网状帷幔覆盖在坟堆上。我端跪在田叔坟前,点燃烧纸冥钱。烧纸在火光中很快转化为菲薄如翼的银白色灰屑,经风一吹便分崩离析浮上火苗,被春日里向上蒸腾的地气托浮着,在半空里忽忽悠悠,飘飘荡荡……

此时,细雨更兼斜风,我眼前就像起了雾,无数往事穿行其间。

30年前,同样是清明时节,同样是这样一个阴霾的天气,同样是细雨纷飞。我与母亲从亲戚家回来,当来到村外的涧河边时,眼前的情景使我们怔呆了。平日,4、5丈宽的河床上,几乎等距离摆放着高出水面的河石,人们踩着石头过河。母亲是小脚,牵着刚满七岁的我过河已很勉强。昨夜的雨水所形成的山洪今天正流经这里,洪水漫过石头,在它的下方溅起浑浊的浪花。母亲望着这滚滚洪流,一脸难色。雨水顺着她发尖滴下来,很难以说清那是雨水还是她的泪水。

我攥着母亲的衣角,茫然地面对着那汹涌的洪水,一筹莫展。河岸上,烟茫茫,雨蒙蒙,只有我与母亲伫立在风雨中。

人生有三不幸:幼年丧父,中年丧妻,老年丧子。这第一大不幸就无情地降临在我头上。族人们认定我“命硬”,“克”死了父亲,是“克星”。

我一出娘胎便被划为异类。爷爷整日叹息:“家门不幸!”大伯陈少怀扬言要把这个不祥之人“逐出家门”。在我不满周岁时,爷爷奶奶又相继去世。一连三场丧事办下来,使这原本还算丰腴的日子骤然衰败下来。我是“克星”,也就这样被“印证”了。

孩子们从不与我玩耍,仿佛我就是魔鬼的化身,随时会给别人带来厄运。我看惯了别人的白眼,饱尝了邻里的羞辱,连我自己也觉得比别的孩子矮三分。那时,我虽少不更事,心里却隐隐有种感觉。世上的万物,事事处处都在与我为难。而今,这混浊的洪水傲慢地从我面前咆哮而过,阻挡了我的去路,我只能望而却步,牵着母亲的手,在风雨中无奈地等待着。

正在为难之际,一个汉子冒雨走来。他肩头的木棍上挑着包袱,一看他那身穿戴就知道是外乡人。他顺口问道:“河那边可是陈王庄么?”母亲点点头。那人挽起裤腿,脱下鞋子便要过河。但他却止住了脚步,略一迟疑,便把挑在木棒上的包袱系在背上,一伸把手揽在怀里,将木棒的另一端递给母亲,就这样把我和母亲带过了激流汹涌的涧河。过了河,他二话没说,大步离去。

几天后,一位山东汉子在村里落了户。由村支书王大勇,也就是我的舅舅作保,暂住在我爷爷奶奶住过的老屋里。

村里人见识少,只要来个生人,大伙儿就像围观外宾一样把他看个够。我一眼就认出,这人正是帮我和母亲过河的那个汉子。我匆忙跑回家,把这个意外的发现告诉母亲。她只是微微一笑,没吱声。不久,母亲按照乡俗,让我称那人田叔。

田叔叫田保山,中等个儿,很墩实,给人的感觉,两三个人都推他不倒。也挺和蔼,笑起来两眼眯成一条缝。他原籍的家境倒也殷实。哥哥不幸去世,留下两个不大不小的孩子。家里唯恐嫂子改嫁带走家产,硬逼着他娶嫂子。田叔留下一封信,把全部家产都给了嫂子,离家出走流落到此,经同乡介绍在陈王庄落了户。

这天,舅舅来和母亲商量,说:“艾艾,你做庄稼活难,老田做饭难,你帮他做饭,他帮你种地,工换工,两不亏。”母亲欣然应允了。

我的舅舅在周围十里八村也算是个名人。他原名王小旦,曾参军赴朝,因杀敌奋勇屡立战功,首长予以更名王大勇。朝鲜战争结束时他已是连长,转业后分配在县里工作,他却硬是要回乡务农。像他这样扛过枪,跨过江,根红苗正的贫下中农、共产党员、转业军人,村支书一职非他莫属,在村里自然是说一不二了。

时值阳春三月,正是农忙季节,家里从此添了个壮劳力,母亲的负担自然减轻了许多。她扭动着小脚,需要干两三天的伙儿,田叔一晌就干完了。他的饭量也大,是母亲和我的总和。动作也快,口中一阵“呼”响,刹时便结束了。

有一天,在田叔吃完饭抽烟的当儿,我突然萌发一个渴望已久却又难以启齿的念头,问道:“田叔,你玩过骑大马吗?”

“骑么大马?”

“就是骑在脖子上,这样——”我岔开双腿比划着。

田叔会意地一笑,一下把我举过头顶,分开我的双腿放在他脖颈,绕着院子小跑,嘴里还不住地:“锵锵锵锵------。” 乐得我“咯咯”大笑不止,母亲脸上也破天荒地绽放出愉悦的笑容。这笑声宛如燃烧着的熊熊火焰,使这寂寞冷清的小院顷刻间红火热闹起来。

自出娘胎,我从没有像今天这样开心过。在我贫瘠的记忆中,最大的欢乐就是聆听母亲那纺车悠扬地吟唱。随着纺车“吱呀”转动,一根永无止境、细而均匀的白线从拇指般粗的棉棒中脱颖而出,并迅捷顺从地缠绕在线锭上。伴着纺车轻盈的低吟,我伏在母亲背上,走进舒适甜蜜的梦乡。

母亲双脚不住的上下踏动,织机微微地一颤一颤,发出节奏明快的“呵嚓——砰!呵嚓——砰!”样声响,母亲轻挥她那神奇的双手左右推挡线梭,仿佛她正在指挥着一场悦耳动听的器乐演奏。那令人目不暇接的梭子往返不息的穿插奔波,使布卷悄无声息地延展。几天后,一卷有着人间最精美的几何图案的家织布,魔术般地捧在母亲手中。每当我穿上饱含母亲气息的新衣,总爱在小伙伴面前炫耀一番,母亲日夜辛劳的杰作带给我稚嫩的自豪。

我从未体味过“父爱”,似乎有一种势单的感觉。我特别羡慕有的小伙伴骑在父亲宽大坚实的肩头的那种拥有感。母亲是小脚,不堪重负,我当然不会向母亲提出这样的要求,即使走再远的路,只要牵住母亲的手就够了。况且,乡间驮着孩子前行的也都是父亲或别的男性。我不敢有更高的奢望,因为我没有父亲,也没有什么长者能这样待我。而今天,是田叔满足了我的期盼已久的“奢望”。也是我第一次尝试到“父爱”的温暖与强劲。在我幼小的心灵中对田叔就有着一种特别的亲切与依恋。

田叔的住处与我家一墙之隔,又同在一个锅里搅稀稠,流言蜚语自是难免。只是这种私下里的议论表现地非常谨慎小心,仿佛有一种无形的力量在约束压制着。

村支书是我的舅舅,是他作主让田叔住在我家的老院里,谁要是说三道四,就是给他脸上抹黑。另外,象这种事,只要我的大伯陈少怀不说什么,别人自然不会多嘴。而大伯戴着富农帽子,自顾不暇,焉敢与村支书作对。因而,这件发生在别人身上可能会引起满城风雨的事,在我家也就不那么轰动了。再者,本来大伯就懒得管我们,现在有田叔帮忙,正中他的下怀。他的默认也是给了舅舅一个所谓的面子,不管将来有啥麻烦,自有舅舅承担。更主要的是,人们大都觉得这孤儿寡母没个人帮衬日子也实在难熬。却也有人暗地里幸灾乐祸,等着看田叔从这个“克星”家里“横着”抬出去。

谷雨前后,点瓜种豆。一进三月半,田叔就忙着翻地、打垅、育苗,一刻不停。就像一台永不拉闸的电动机,没明没黑的在地里转动着。

俗话说:“一亩瓜,十亩田。”意思是管理一亩瓜田,等于管理十亩庄稼的辛苦。田叔尽管很忙,但还是忙里偷闲给我抓只小鸟,捉几条小鱼什么的。

一天,田叔捉到一只松鼠,还特意做了个腰鼓形的笼子。一根粗铁丝作为轴,从两端穿出,笼子便能转动了。松鼠在笼子里奔跑的越急,笼子转动的越快,我的心也随那笼子飞快的转动着,好玩极了。笼子高高地挂在门额上,引逗得小伙伴们纷纷前来观看。我分明看到,他们眼里流露出羡慕的神色,就骄傲地说:“是田叔送给我的”。我说这话时胆气很壮,好像田叔就站在我身边。

田叔整日忙碌不停地压秧、打顶、浇水,精心地呵护着刚刚坐胎的瓜胚。那些毛茸茸的小西瓜争先恐后的迅速成长,眨眼已拳头大了。 在西瓜地旁边,另有一垅香瓜异军突起,格外引人注目。细长的叫羊角蜜,翠绿的叫玻璃脆,墨绿的叫老头面,绿白花纹相间的叫落花甜。个个玲珑秀气,逗人喜爱。我陪母亲来给田叔送饭,老远便被这扑面而来的瓜香陶醉了。

田叔从瓜棚里捧出两个香瓜递给母亲。她拿起一个,纵势掰成两半,一半给我,一半给田叔。田叔说:“我吃过了。”母亲将半拉香瓜一分为二,自己留下一半,田叔笑吟吟接住另一半。母亲笑了,笑得很特别,是以前从未见过的那种笑。这种和谐的氛围,对一个不知内情的人来说,无论如何也看不出我们是两姓人家。

饭后,我央求留下和田叔玩,母亲还是答应了。我知道母亲一定会答应。因为,我发现只要有田叔在场,所提出的要求母亲几乎都能答应。

一会儿,田叔捉来一只叫“金牛”的甲壳虫,在它腿上系根细线,金牛飞起来,我拽住线的一端跟着奔跑,仿佛我也要飞起来。置身于旷野上,确有放飞了的小鸟那种获释后的欢快。心情视野的奔放,无拘无束的嬉戏,让心儿在美妙的大自然中尽情地撒欢儿。美丽的黄昏飘浮着橘黄色光影,一切都沉浸在美好芬芳的光泽里。

天空渐渐垂下帷幕,夜色潮水般地淹没我短暂的欢乐。川流不息的河水平静在黑暗里,没有浪花,没有涟漪,只有轻轻闪动的波光。影影绰绰的远山,徐徐拂面的微风,潮湿的土腥味儿,浓浓的瓜香,叽叽的虫籁,融融的月光,还有那蛋壳般薄薄的静------

低矮的瓜棚呈现出原始的简陋与质朴,我依偎在田叔怀里,听他讲故事。田叔说:“天上一颗星,地上一个丁。人死了,他的那颗星就落了。我问:“田叔,哪颗是我?哪颗是娘?哪颗是你?田叔说:“那是天上的事,凡人咋能知道。”

是啊!我们是凡人,要是能上天该有多好啊!把属于娘的、田叔的、还有我的那颗星,牢牢钉在天上,永不坠落,永远------我想着想着,背上就长出了两只翅膀。我扇动着翅膀,在浩瀚的星空里寻觅属于娘、田叔还有我的那颗星。哇!天上果然不同凡响,处处仙气缭绕,遍地奇花异草,好东西比比皆是;小人书、连环画,书包、皮球,还有娘用的发卡,田叔用的大烟袋,应有尽有,我兜里怀里揣地满满的。突然,一位身着道袍白髯过膝的仙翁出现在我面前,说道:“你不是寻找属于你们的星星吗?这就是。”他用手一指,三颗硕大的星星矗立在我眼前。我那颗比母亲和田叔的略小一些。从地上看,天上的星星是那样渺小,而眼前的星星足有麦场那么大,红彤彤地一闪一闪放着光芒。天上的墙是透明的,我拿起锤子和钉子,去把它钉牢。一锤砸下去,只听“轰隆”一声雷鸣般地轰响,震得我滚了下来。原来是田叔的鼾声把我从睡梦中惊醒。我侧蜷在他怀里,头枕着他粗壮的胳膊。他身上散发出来的那种男子汉特有的气味儿将我层层包裹。这是我有生以来第一次蜷卧在一个男人怀中,那种异样的雄壮安全感使我分外踏实。

重阳节后,我就要上学了。母亲给我缝制了书包,就是把一块布对折缝起来,再加上一根带子,里面放着一块青灰色的石板和几只石笔。吃过早饭,我对母亲说:“学校叫家里去个男人。”母亲一听“去个男人”,顿时便犯了愁。学校指的男人是学生的父亲或当家的。在当时的农村里,如果男人不在家,即使有人敲门,屋里也会答道:“没有人。”我突然想起田叔,便不由分说地跑出屋子,直奔瓜地。田叔见我那急切的样子儿,便一下把我举过头顶,又让我骑着他这“大马”,一溜小跑直奔学校。

自从有了田叔,我就有了依靠。无论什么事,只要找他,他一定会尽心尽力去办,而且准能办成。在我心目中,他就是我的支拄,我的依赖。

58年,我考取了县里的最高学府——县立一中。我家距县里三十多里,从未独自出过远门,加上被、褥、衣服,杂七杂八一堆,真不知如何把这些东西弄到学校。田叔不期而至,看得出他是有备而来。他左背右挎,把所有东西都“武装”在他身上,我倒落了个“两袖清风。”路上,我几次悄悄拿出田叔送我的“英雄”牌铱金笔,这是田叔进城特意为我买的。一块五角钱呵!它的价值相等于今天的150斤大白菜,15斤小麦,3斤上好的生猪肉。那时,我从未用过自来水笔,听说给它灌一次墨水,能用好长时间,比蘸水笔好用多了。当时,我虽年幼蒙昧无知,但还是体味到田叔对我有着一种特殊的关爱。觉得这世界上,我最亲的人是母亲,最信赖的人就是田叔了。

田叔背着我的行李、用具,那股喜兴劲儿就像上学的是他,操起他山东口音唱起了山西民歌:

苦丁丁开花花三瓣瓣

酸溜溜结果果一串串

毛驴驴下坡坡后腿腿闪

兜兜里没票票腰杆杆软

种下了土豆豆收蛋蛋

种下了玉茭茭磨面面

不识字的土坷拉瞎眼眼

学下了文化水水当官官

这悠扬的歌声在旷野上久久地荡漾。

在我读初二的暑假期间,家里发生了一件意想不到而又非常不愉快的事。一天晚上,我被吵闹声惊醒。听见东边母亲住的那间屋里传出舅舅和大伯的争执声。我急忙穿上衣服,蹑手蹑脚走过去。从帘子的缝隙里瞧见母亲盘腿坐在炕上默默落泪;大伯猴在炕沿紧绷着脸,舅舅坐在凳子上,脖子上青筋蹦的老高,说:陈少怀,你到想干啥?

大伯不紧不慢地:小雨他娘还年轻,再走一家也是好事。不过,只能改嫁,不能招夫。孩子可以带走,祖业必须留下。

舅舅吼道:绕了半天,你是想霸占这房产!

我是按照族规办事。

你驴日的就是会变着法儿算计人。

你当个村干部有啥了不起,动不动就给人扣帽子。

你再犟一句,今晚就开球你的会!

大伯语调陡然跌落了许多,说道:说不成,咱不说了。纵身下地,一甩门帘出了屋。

舅舅冲着大伯的背影说道:你是本性难移,你等着。一脚踢翻凳子,愤愤而去。

我冲进屋子,抱住母亲,泪水簌簌而下。母亲依在我怀里泣不成声。

我为母亲感到委屈不平,她总是顺从地任由命运摆布,丝毫没有向命运抗争的勇气,就像一片落叶,任凭狂风吹到地角天涯,连回首一望的片刻挣扎都不会有。懦弱的女人!可怜的妈妈!

在乡下,像母亲年龄那样大的女人都是缠了脚的,除了大拇趾伸着,其它四趾均蜷在脚板下,尽受着压扎与折磨。必须用布层层包裹住,否则根本无法行走。因而在热天里也特别容易感染,农村的偏方是用野苋菜捣成泥糊在患处。

这天,早饭后,我去地里拔了些苋菜回来,刚要进屋,听见母亲和什么人在屋里说话。我下意识地放轻脚步走到窗前,透过窗户纸的缝隙看到母亲的双脚搭在田叔腿上,田叔正往母亲脚趾缝里糊苋菜泥,那股认真细心劲儿就像在绣花。母亲满脸绯红却并不显得难为情。田叔轻轻在母亲脚心挠了一下。母亲痒痒得倏地缩回脚,笑着说:憨憨,不臭?

比香草还香。田叔笑着说。他犹豫了一下,有点笨拙地伸手揽住母亲。母亲似乎顺从地将身子依在田叔怀里。

我心中砰砰直跳,喉头燥热,有一种不可名状的感觉。突然,母亲推开田叔,说:“好了,该做饭了!”田叔傻笑了一下,着手收拾东西。我心中顿时对田叔产生了一种厌恶,他平时给我的印象全被破坏了,我甚至意识到他对母亲不怀好意。等他走了以后,我才走进家门。气呼呼地对母亲说:娘,田叔以后别来咱家了!

母亲当时就怔住了,说 :咋啦?

我气恼地说:他不老实。

母亲问:他咋不老实?

他抱你。

你——母亲大声呵斥着,一挥手“啪!”的一巴掌煽在我脸上。

我长这么大,头次见她发这么大火。我摩挲着被她打得发烧的脸,心中直后悔不该当她面把这事说穿,但心中却恨田叔,都是因为他。

母亲稍作思忖,说:我给他说去。便出了门。

中午,果然田叔没来吃饭,我自然不会去叫他。饭后,我拿起锄头下地去了。庄稼活儿对于我来说本不陌生,只是这些年在学校读书,偶尔放假,也只是帮田叔打打下手,从未正式干过。半人高的玉米秆儿,三四趟锄下来,手背就被玉米叶儿划得道道伤痕。尤其在那一人高的玉米地里,就像钻进了蒸笼里,闷得要死,热得要命。我赌着一口气,就是再热、再累、再苦,我也要坚持。下晚,我回到家,仍装作若无其事的样子。吃过晚饭,浑身酸困地就想散了架,急不可耐一头倒在炕上,那姿势就是一个“大”字。

母亲走进屋来,坐在炕沿上,拽过我的手,用针为我挑手上的水泡。她说:一后晌就成了这样。

我无所谓地:这点活小意思!

开学了呢?

不上学了,就在家种地,陪着娘。

一句话没说完,娘“腾”地站起来,把针摔在地上,说:没出息的东西!早知道你这样,我还不如另走一家。

我扑过去,一把抱住她,哭喊着:娘,你别——

她抚摸着我的头,说;你田叔待你好么?我点点头。那你为啥那样对他?像你这样无情无义,他老了,不能动了,你还不一脚把他踢出去。

我无言对答,过了好一会儿,才说:娘,我是不想让他欺负你。

她轻轻抱住我的头,说:憨娃,你还小,有些事你不懂。你田叔是好人,娘也不会做对不起你们陈家的事。

我忽然问道:你咋不嫁给田叔呢?

母亲苦笑一下说:娘能做得了主么?你好好念书,将来有出息,好为娘和你田叔作主呵!

母亲的话语字字句句缭绕在我的心头,久久不散。在她们的心目中,我就是她们的未来,她们的希望,她们的精神支柱。我也懵懂的感悟到母亲和田叔在为我信守着什么。我在心中暗暗发誓:娘,田叔,我长大了若不为你们作主,誓不为人。 我挺身下地,穿上鞋就要出门。

母亲问:干啥去?

我说:叫田叔吃饭。

她笑了笑,说:他前半晌就走了,进城去给你买块洋布做衬衣,眼看就开学了。

她的话就像耳光连连抽在我脸上。田叔冒着酷暑步行数十里,进城为我买布之时,我却正在拒他于家门之外,将心比心,实在是羞愧难当。

天大黑了,田叔才回到家,一路风尘仆仆的样儿自不必说。我真想上前给他认个错,却咋也张不开口。他吃完饭拿出了烟袋,我从他手中抢过火柴要为他点烟。从他那淳朴、憨厚的笑容中看出,他对白天发生的事全然不知,我心中一块石头落了地。

在乡下,最忙不过三秋。男人们都在大田忙乎,村里凡是利手利脚的娘儿们都要到场院来剥玉米。孩子们在场院上奔跑戏耍,十多个女人围着玉米棒垛子坐成一圈,边干活边说笑,煞是红火,都赶上村里唱大戏了。

母亲也来了,正好坐在陈少怀老婆——我的伯母对面。

伯母叫秋月,生的柳眉杏眼,丰乳肥臀。按说,她也算是大家闺秀,只是她爹抽大烟败了家。她天生的好吃懒做,油瓶倒了都懒得扶。年近四十还没开怀,她怪大伯那种孬,整日在外招猫逗狗,大伯也睁只眼闭只眼。不知为啥,秋月总是瞧着母亲不顺眼。

嫂子。母亲忙给秋月打照呼。

秋月眼皮都没抬,一副带答不理的样子。

挨着秋月坐的女人叫春桃,是个爱说笑的娘儿们。她将一个剥完了玉米的棒子芯扔进秋月腿裆里,说:送你个好东西。

秋月拣起棒子芯又扔了回来,说:留着你自己用吧!

春桃嘻笑说:猴哥瘦得屁股都没了,他那玩意儿还管用吗?

秋月“嘿”地一笑,说:管用不管用也比没家伙强,谁没家伙你送给谁。

巧的是这些娘儿们都有男人,唯独母亲是寡妇。她明知秋月在指桑骂槐地作贱她,却不作声,只是深深埋下头去。

春桃一见母亲那难堪样儿,急忙用胳膊肘儿捅秋月。秋月斜睨母亲一眼,不屑一顾地说:我又没点名道姓,谁心虚是她自找的。

越说越出圈了。春桃阻拦说。

秋月仍不管不顾地说:哪个女人不想那玩意儿?人常说:寡妇梦见球。没有球,这棒棒芯好歹也能解痒痒。

众人哄笑不止。秋月这话明摆着是在说谁,众人的目光都悄悄瞄向母亲,母亲再也忍不下去,转身低头跑出场院。

啪!一个玉米棒子飞过来砸在秋月头上。

哎吆!秋月疼得直捂头,随即恶狠狠地喊道:谁?

我!伴着答应声,王大勇老婆——我的舅妈大娥腾地站了起来。

秋月也不示弱,一下蹦起。厉声嚷道:我也没说你,碍你球事。

碍不碍我事你清楚。自己偷汉子还敢巧嘴骂人。

偷汉子也比养汉子强。

叫你骂!大娥说着弯腰拣起几穗玉米棒砸过去。

秋月也拣起玉米棒扔过来。俩人你来我往像扔*一样,玉米棒子在空中乱飞,人们四散躲闪。一刹时,场院到处滚的是玉米棒。好在俩人还没有展开肉搏就被人们拉开了。

黄昏时分,大伯陈少怀迈着方步向我家走来。他才四十出头,消瘦的脸上留着两撇八字胡,借以显示他在陈氏家族中的身份。他已知道了场院所发生的事,也清楚是他老婆秋月理短。思忖着给母亲过个话安慰几句把这事了结了,不然,就王大勇那霸道劲儿也不会与他善罢甘休。

大伯没有进门,只是把田叔喊了出去。说:你给心雨娘过个话,妯娌俩说笑哩!别往心里去。老田,这些年,我可没说过你半个不字。说完扬长而去。

大伯的话中有话。表面看来是在求情,其实是在威胁。他是要通过田叔给母亲施加压力,逼她咽下这口冤气。

田叔,一个外乡人,在村里势力单薄,自然是见人矮三分。母亲对大伯一家逆来顺受惯了,除了背地里抹两把眼泪,又能怎的。

过后,我知道了这事,气得七窍生烟。伯母欺人太甚,我要找她评理。母亲说啥也不让,说:雨儿,你叫娘这脸往哪儿搁?

田叔也在一旁说:算啦!狗咬人一口,人不能咬狗一口。

田叔的苦苦劝解,碍于母亲的面子,我只得把这口恶气吞进肚里。

紧张忙碌的六年中学苦读仿佛弹指一挥间。我有幸考中全国名牌学府《北京大学》。母亲高兴的泪水盈眶,田叔乐得合不拢嘴,村里人见了我也一反常态,在他们眼里,我这个“克星”居然变成了“文曲星”。

考中大学对一个学生来说犹如跳过龙门的鲤鱼,怎不令人欣喜若狂。然而我却怎么也“狂”不起来。因为,上学是要花钱的。虽然学费只要100元,像我这样的贫寒人家,一百元简直是个天文数字。再有半个月就要开学了,学费还没有着落。

舅舅资助了十元,大伯资助了十元。母亲织的一卷布才卖了八元,距一百元还相差甚远。生财无道,求借无门。母亲着急上火嘴上起了燎泡,失魂落魄的样儿真叫人目不忍睹。

我与母亲商量:娘,要不,别念了。

住口!不上进的东西!母亲大声呵斥着,泪水涌出眼眶。

我瞬即低下头,避开她的目光,若再多看她一眼,定会嚎啕大哭。我紧咬嘴唇,脚盲目地拨弄着一块碎瓦片来抑制情绪,感到有一股热辣辣的酸流从鼻腔倒灌进喉咙里。

如果此时田叔在,一定会帮着想办法。可是,他有事出了远门,至今未归。距开学倒计时的第二天黄昏时分,田叔才风尘仆仆地归来。母亲忙去做饭,我端来洗脸水。

母亲扫一眼田叔那黑乎乎的手脸,问道:莫不是背煤去了?田叔点点头。母亲痛惜地埋怨道:你呀——

田叔嘿嘿一笑,没吱声,只是将一叠钱递给母亲。

母亲用手一挡,说:你这卖命钱我不能接。

田叔凑前一步,小声说:我要说了,你能让我去吗?

她们这没头没脑的话,我不懂,只是听出田叔有什么事瞒着母亲。

农家饭,简便快当,霎时饭好了。看田叔那吃相,真正让人见识了什么是狼吞虎咽,眨眼间,两碗面条两个馍馍便被他“扫荡”一空。

多日未见田叔,我好像有多少话要和他说。仰俯之间,田叔已背靠墙根嘴里叼着烟袋扯起鼾来。我不忍心惊动他,拿来衣服轻轻盖在他身上,用扇子为他驱赶蚊虫。对于我来说,田叔就是我的长辈,我的亲人。

母亲见田叔那付困倦相,立时眼睛就湿润了。悄声对我说:你田叔这些日子干啥去来,你知道么?我不解地摇摇头。母亲颤颤地说:他去了黑石峪了。

我脑子里“嗡”地一声。村里人常说:不怕死,去黑石峪。

黑石峪这象征着死亡的不祥之地,是一口废弃多年的破煤窑。下煤要的人被说成是“死了没埋,埋了没死”。但凡有一分奈何,谁去摸阎王爷鼻子。母亲的话像盆冰水,泼得我浑身打个激灵。我虽没下过煤窑,却想象得到,那黑漆漆、潮乎乎,坍塌壅塞,危机四伏的想坑道里。没有支柱,没有通风,只有四面石头夹一块肉……田叔胸前挂着一盏明灭闪烁的小油灯,从低矮、狭窄、潮湿、憋闷的坑道里,像蜗牛一样背负一个堆满煤炭的荆筐,汗流浃背,一步一喘,艰难地沿着立陡的斜坡爬呀,爬呀……背出100斤煤才挣3角钱,这100元钱要背出30000多斤煤,一座山啊!

田叔瘦了、黑了、憔悴了。他能从地狱里活着回来已是再度为人。我情不自禁抚摸着田叔那布满老茧的手,泪眼模糊,浑身颤栗,久久无言。

临走那天,田叔执意送我到县汽车站。我与田叔相处多年,已经情同骨肉,一朝离别,依依不舍,真有一种想流泪的感觉。

汽车就要开动了,田叔突然从兜里掏出二元四角钱,硬塞进我的口袋。我俩反复推让,以致惹得邻坐的人们七嘴八舌地:

接住吧!老人的一片心意嘛!

看人家这父子俩。

……

对于他们的误会,我不会在意。虽然只是二元四角钱,却是田叔的全部与仅有。我攥着这钱,直觉手心发烫,不觉,两行热泪悄然溢出眼,久久地挂在腮边。

进入《北大》,简直� ��是一片天地。高等学府的优美环境和静谧的学习气氛,陶冶着我的思想体系,不但授予我知识,也促我上进,使得天性勤奋的我感到格外清新。院校对我这位来自山村的学子也格外关照,享受学校最高助学金,不久,还当选为学生会干部,又加入了中国共产党。在高校,这都是十分难得的幸运。那是一段春风得意的日子,也是一段不着尘埃的岁月。

使我唯感失意彷徨的是对家的思念。

家,实在令人魂牵梦绕,真有点“举头望明月,低头思故乡”的意味。除了对故乡那一山一水一草一木的眷恋,浮在心头的竟都是母亲那饱经风霜的面庞和田叔那日夜劳作的身影。此时“家书抵万金”,母亲的来信是那样的贵重,每捧在手中都感到一种如获至宝的狂喜。一次次,在忙完事情之后,选个闲静时段,洗了手,坐在床上细细品尝那种甘美,接着便是伏案疾书,满腹的思乡思亲之情跃然纸上。这些不加思索一气呵成的动情浸透着纯酿的书信,后来在母亲的珍藏中得以重见。连我自己都涌出感动,诧异那时的情之深、意之浓、句之美。在母亲和田叔的心目中这该是世上最美的文字了,所以母亲层层包裹地珍藏着。我何尝不也是如此,因为我自感再也搜寻不出那样清新的文笔,再也写不出那样动人的句子。哦!那远去的美好岁月,虽然贫穷,却异常美好。

在我远离家乡的那些岁月里,母亲对我的那种牵肠挂肚的思念更甚更切。她时常不由地凝然伫立于门外眺望。仿佛儿子随时都会出现在她眼前。尽管这种渴望每每变为失望,但一次新的希望很快就在心头再次升起。这种期盼就像固定在她心头的一团永不息灭火种,随时随地都会再度复燃。

光阴荏苒,我的大学生涯终于结束了。这些年里我没有回一次家,假期由学校介绍到工厂打工。这样既省了假期回乡的往返旅费,又增加了收入,也减轻一些家里负担,只是加重了我思亲思乡之苦。

经过那场“史无前例”的洗礼,终于如愿以偿——分配回原籍。拿到派遣证,归心似箭,恨不能立即飞回可爱的故乡,见到我朝思暮念的亲人。一路风尘之后,踏上故乡的热土,呵!故乡!依旧是小桥流水,古道斜阳。纵然仍是露出贫瘠与荒凉,有母亲与田叔在这里,我只感到它可爱可亲。

母亲伫立于柴门外,引颈眺望。我已走到她面前,她才以打量陌生人的那种眼神审视着我。一时间,我百感交集,热泪盈眶,急切地喊道:娘——

母亲似从梦呓中醒来,瞬间脸上绽开惊喜的笑容,接着那笑容便陡然消失,眼里像是雨雾中涨溢的湖水,随即转过身去,双手捂脸面壁而泣,是那种着意压制的无声的啜泣。

我扔下行李,双手搭在母亲肩头,象儿时那样脸贴着她后背,千言万语哽咽在喉头。

相依为命中的久别远离所造成的断肠牵挂的思念,这种古老的骨肉情长,在重见的顷刻间那种苦苦眷恋的迸发释放,团聚之后的喜悦欢欣,在母子间也显示出迥然有异。隐隐中,我感悟到母亲对我的牵挂远胜于我对母亲的思念,其中的情深与忧伤并不等同。此时此刻,我才品味出“慈母手中线------”那首古诗的深沉蕴含。母亲是我最挚重的亲人,而我,则是母亲的全部。我轻扳着母亲双肩,泣声地:娘!我这不是回来了。

母亲缓缓转过身来,破涕为笑,帮我把行李拿回屋去,便生火做饭。

我问:田叔呢?

快回来了。

说田叔,田叔到。他手中拎着几条尺把长的梭鱼,走进院子。我扑上去抓住田叔的双臂,顺势原地转了个圈。

田叔以陌生的眼光不住的上下打量着我。惊诧得眼睛眯成一条缝,嘴弯的像月牙儿,怎么也拢不直了。当初我离家时还没他肩膀高,而今已长成一条汉子,比他还高出半头,又突然出现在他面前。怎能不使他惊喜交加,激动非常呢!

田叔把我看了个够,才说:啥时回来?

才刚。

一大早喜鹊就叫个不住,我就知道是你要回来啦!

田叔说的这种现象叫心灵感应。我与田叔情同手足,心灵也就自然相通。我多少次在梦中梦见他。远隔千里,彼此牵挂,没有亲情,胜似亲情。不是亲人,胜过亲人。不用说,他手中的这些鱼,一定是慰劳我的。我接过他手中的鱼。

不会吸烟的人,兜里装着烟也不知道让人。吃罢饭我才想起还带回一合烟,忙从提包中取出递给田叔。

田叔惊讶地嚷道:呵!大前门!

母亲逗趣地说:关它大前门大后门,雨儿孝敬你的,你就抽吧。

田叔取出一支烟,只是在鼻唇之间闻来闻去。我划着火柴给田叔点着烟。田叔深深吸了一口,贪婪地连那些溢出口角的烟雾也一起吞进肚里,一种特别的惬意在他脸上荡漾。

可别小看这一盒大前门,在当时,它是农村一个壮劳力三天的劳动报酬。若非特殊需要,谁敢如此奢侈。

饭后,母亲和田叔问了我许多关于北京的事。北京多大?北京人啥样儿?他们都干什么等等。我都认真耐心地一一回答,并绘声绘色形象比喻,尽量使她们听得懂,以满足她们的好奇心。同时心中也有着一种淡淡的酸涩。母亲和田叔面朝黄土背朝天,辛苦劳作一生,却始终封闭在这弹丸之地。对我们国家首都北京的了解,犹如普通中国人谈论纽约一样,不禁对农村贫困落后的现状产生一种凄凉的悲怆。

闲聊中,我不经不由地依住田叔肩膀,自己却浑然不觉。母亲笑着揶揄道:比你田叔高半头了,还撒娇哩!对于母亲的话我并不介意,我和田叔这种亲近的举动,早在我儿时就习已为常了。小时候,田叔抱住我像摇翘翘板一样晃悠着,使我得到了极大的满足。至今我还记得,他抱着我,一边操着浓重的山东口音,念道:

摇!摇!摇呵

摇到外婆桥呵

外婆不在家呵

去摘喇叭花呵

家里没有人呵

花狗把着门呵

花狗汪汪叫呵

吓了你——一——跳!

那时,我就朦胧感悟到,田叔给了我一种爱,是那种不经任何粉饰,发自内心的无微不至的关爱,或许那就是人们所说的“父爱”吧。

当时的政策规定,大、中专院校毕业生,必须在基层劳动锻炼满一年,才能正式分配工作。此时恰逢县委办公室人手紧缺,便破例免去一年的“劳动改造”,直接安排到县委办任秘书。真是天上掉下馅饼来。

我领到第一个月工资,只留下10元钱作为生活费。给田叔买了一身涤卡中山装,给母亲买了身衣料,剩余的钱都留给家里。承担起这个家是我义不容辞的责任,是我应尽的天职。

田叔穿上那身暂新笔挺的涤卡中山装,连步都迈不成了,乐得我眼泪四溢。起初我流出的是无知的泪水,瞬间,流出的便是感激的热泪。这些年来,田叔为这个家付出的太多太多了。

春节将至,人在县委,身不由己,直至大年三十那天,我才赶回家。

三十晚上吃饺子是中国人的老传统。我扞皮儿,母亲包馅,田叔蹲在旁边抽烟。我偶一转眸,发现田叔眼睛直勾勾地盯着我。他好奇地对母亲说:雨儿咋就一下子成了干部了?

母亲乜斜他一眼,佯嗔地说:干部又不是麦子包谷,还有种?

田叔像是恍然大悟,连声应道:那是,那是。

在不太明亮的灯光下,我默默地端详着田叔那沧桑无数的脸,额头上的皱纹纵横交错,似乎背也有些驼了。母亲身子一晃,凭借灯光的映照,我分明瞧见母亲鬓角闪动着几丝银光。母亲与田叔同龄,年满54岁,已是夕阳西下,我不由的在心中喟然长叹:人生如梦啊!

我从未忘记对母亲的承诺,这些日子我一门心思筹划如何着手。因为,我的家庭背景太复杂了。陈王庄居住的大都陈、王两姓人家。代表陈氏家族势力的是我的伯父陈少怀。而我的舅舅王大勇是村支书,既代表现政权,又是王氏一门的代言人。偏偏他俩又是冤家对头。我为难的是如何征求他们意见?先与哪一位勾沟通?以免反手取刃,弄巧成拙。伤及我是小,若伤害了母亲和田叔岂不事与愿违!再者,在当时,我也确实有难言之隐。坦率地讲,如果是我的母亲先于父亲,我完全可以言明理顺堂堂正正地给父亲找个老伴。而现实是我给母亲找老头,似乎就有些难以启齿了。尽管我曾受过高等教育,接受的是新思潮,新观念,但数千年遗留下来的封建传统观念,那种世俗偏见的影响,在我头脑里尚未完全彻底地清除,使我产生一种心理障碍。一方面希望接纳田叔,另一方面却又没有足够的勇气明目张胆地去实现这个心愿。以至,在行动之初就束手束脚,顾虑在先。

年初一,我去给舅舅拜年。寒暄几句之后,我言归正传,说:舅舅,我娘和田叔——话到嘴边却口了。

这你放心,谁敢嚼舌,我给他揪下来! 他大包大揽地说。

不是这个意思,我是说,我娘和田叔的事也该办了。终于道出我的心里话,直觉得一身轻松。

舅舅这才弄明白,顿时火冒三长地说:你们陈家除了你,没有一个好东西。当初要不是写下那张字据,你娘咋能遭这些年罪。他深深吸一口烟,又竭力地全部吐出,仿佛借此倾泻他的一腔苦怀。这才从箱子里取出一个铁匣子,从铁匣子里拿出一本书,书中夹着一张发了黄的白绵纸。我接过那张纸,展开一看,上面以非常工整的蝇头小楷写着:

保 约

立据人 陈鸿儒 善待儿媳 犬子生不再娶

立据人 王文奎 不计前嫌 吾女从一而终

任何一方如若违约,两姓族人尽可处置

民国二十八年四月初八

字据下方的中人处签了许多两姓族人的名字,大都是我的长辈。这完全是一份出于他人之手的荒唐的生死文书。我说:都解放几十年了,这有啥用?

这上面可有你爷爷、外公、还有我和你大伯的签字画押!

都啥年代了,还搞这一套!

啥年代屙下的也不能再吃了。

我知道舅舅脾气倔,认死理,是那种说下牙就是骨头的人。一赌气出了他家门,直奔大伯陈少怀家。

当我提及母亲和田叔的事时,大伯竟反问:这事你舅舅啥意思?

我不得不违心地说:这是咱们的家事,自然要先和你商量。

这话大伯很是受用,他满意地点点头,捋捋两撇八字胡,端起一付长辈架子说:陈家可是这十里八乡的名门望族,现在又出了你这样一个大文人,在过去要算是举人哩!是有功名的人。有损陈家名声的事,可要慎之又慎。

我忍不住说道:当初你可是同意我娘改嫁的?

他略一思忖,说:前些年,你家缺人手,你娘也还年轻,一晃快二十年了。你娘都五十多往六十上奔的人啦!再改嫁会惹人笑话,你也会落下个不孝的名声。再说,老田也老了,早晚是个累赘……

田叔为我家操劳一生,他现在老了,咋能撇下他不管呢!

此一时彼一时嘛!还能关他一辈子。

大伯越说越离谱,我索性说道:我要强行办呢?

他愣怔了片刻,还是和颜悦色地说:雨儿,凡事三思而后行,你拍拍屁股走了,你娘和你田叔可还要在这村子里活人哩!

“强行”只不过是我一时冲动脱口而出,而大伯一个回马枪杀的我胆颤心寒。是的,我可以一走了之,母亲和田叔还要在村里生活下去。不能给她们树敌,尤其不能与大伯这样的“族长”为敌,否则,她们在村里寸步难行。回家路上,我像只斗败的鸡,懊恼沮丧,闷闷不乐。傍着这阴霾的天气真想惊天动地地大吼几声发泄一下,不是为我自己,只是为母亲,为田叔。

万没料到,在七十年代的今天,在中国这雄鸡形的版图上,竟然还有一块如此愚昧腐朽的地方。我恍然发现;封建意识和旧的传统观念在这块古老的土地上的确根深蒂固,正如满清时期遗留下的妇女裹脚,如果放开,她反倒觉得别扭、难受、不舒服。任何习惯,久而久之便成为一种势力。毫无疑问,在两种势力较量的第一个回合中,我败下阵来。

就在这年春天,这个孕育浪漫与憧憬的季节里,我与县长茹凯的女儿茹茵相识了。

茹茵毕业于医大,县医院的医生,聪明伶俐,善解人意。而我最欣赏的是茹茵的后者。她对我的家庭、我的母亲和田叔的理解与同情奠定了我们感情的基础。见解一致与共同的语言把我们紧紧连在一起。

时间不长,我与茹茵就明确了恋爱关系。与此同时,我也为另一件事沾沾自喜。当我作了茹县长的“乘龙快婿”,再着手操办母亲与田叔的事,看谁还敢阻挡?即便是强行,又奈我何!

中秋节,我与茹茵办了婚事。一切都在按我预先的计划顺利地进行。

我的母亲再婚,理当事前告知我的岳父大人——茹县长。不料,茹县长的答复令人进退维谷,他慢条斯理地说:“心雨,你知恩图报,这点我很欣赏。只是有些情况,本不该事前告诉你,现在我只好违背一次组织原则了。县委决定由你担任办公室主任,正局级。此时宜静不宜动,不可有大的动作,以免节外生枝。你要理智。”

岳父大人是那种非常慎重,非常注意影响的人。他的这番教诲自然是谆谆诱导,我却陷入两难境地。谁个不希望升迁,且时不再来。不可否认,这次提职或多或少参杂着我的岳父茹县长的因素,但主要还是组织对我几年来努力工作的认可。只是这样以来,母亲和田叔的事不知又要推迟到何时。违心的接受所带来的会是怎样的接果?我无法预测。迷茫之中,理智还是占了上风。

两个月后茹茵就有了身孕,接着便是妊娠反应、分娩、哺乳,洗涮、做饭,油盐酱醋柴一系列家务,还要上班,忙得我不亦乐乎。

日月如梭,眨眼两年过去。孩子两岁多了,一切都平静下来,沉淀在我脑海中的心事又活跃起来。我再次找岳父商量母亲和田叔的事。

茹县长意味深长地说:做事要注意影响,切莫因小失大。孝敬老人的途径很多,常回家看看,精神上安慰,生活上照顾,不一定非要结合。老年人需要什么,我比你清楚。

岳父大人的教训使我顿时醒悟。他只关心我的前途,并不重视我的感受。我虽不甚了解老年人最需要什么,但我清楚地知道,母亲和田叔都需要对方陪伴走完人生最后这段路。原以为抛开那些老顽固的羁绊,就能实现我期待已久的心愿,如今有要面临来自政界的束缚与社会的压力。

夜里,我久久不能入眠,本来不会抽烟,此时却一根接一根胡乱喷起来。别人抽烟时吞云吐雾一付飘飘欲仙的样儿,而我却被那苦涩与辛辣呛得鼻涕眼泪直流。尽管如此,还是不停地抽,仿佛只有这样才能驱除隐藏在我心中的郁闷。

茹茵的开导令我顿塞茅开。茹县长很快就要调到地委工作,等他走后再办母亲和田叔的事,那时,他鞭长莫及,也奈何不得了。

事到如今,也只有如此这般了。

茹县长前脚走,后脚就办母亲和田叔的事,显然不妥,我只好耐着性子等了半年。

“二月春风似剪刀”,柳梢枝头已悄然裁出新绿。徐徐微风拂面掠耳,煦丽的阳光暖融融地撩人,一切都那么纯净美好。蓦地,半空里一只风筝投入我的视网,自由翱翔于蓝天的风筝把我带回童年;

刚上小学那年,也是一个艳阳春,一只风筝挂在村边的树梢上,像只被蛛网粘住的飞蛾挣脱不得。我想得到它,却不会上树。只得久久翘首于树下,望眼欲穿。是田叔爬上树帮我取下风筝,重新糊了纸。我向母亲讨了线,田叔教我放风筝。他把风筝举过头顶,一松手,那风筝就像飞出牢笼的小鸟直冲蓝天。我手中的那根线却使它无法最终逃脱。我凝目天空中的风筝,一种莫名的悲哀油然而生,仿佛自己就像那只风筝,只能在线程以内自由飞翔,至于飞多高多远,却始终由别人操纵着。

这天下午,电话通知我立即到地委组织部。黄部长告诉,调我到津垣县任副县长。”我激动异常,清楚地听到心脏“嘣嘣”地剧烈跳动声。一番列行公事的谈话之后,我请了10天假处理家事。

我所说的家事是指母亲和田叔的事。新到一个单位,工作必然忙碌不堪,离家二百多公里,回来一趟实在不便。况且,眼下正是时机,就此把母亲和田叔的事办了,了却我耿耿于怀的夙愿。

于情于理我都应去看望岳父大人,他是专员,今后又是我的顶头上司。我实实唯恐他干涉我的家事,只好不辞而别。返回的途中,我作了周密的策划,从速办理,使之即成事实。我并非有意违背岳父的意志,实在是母亲和田叔的年龄不允许再等待了。在70年代,人们的思想意识还比较落后,老年人再婚会遭到他人非议,甚至当作新闻传播,尤其像我这样有背景的人,更具有轰动效应。然而,为了母亲和田叔晚年的幸福,我已无所顾及。

刚回到家,地委组织部就来电话,说:领导指示,不予准假。立即赴津垣县上任。

我清楚知道,作出这个指示的领导一定是我的岳父大人,于是拨通他的电话。茹专员的一通训斥,简直使我如坠五里雾中。我实在不理解,我的家事和党的形象有什么内在联系?

他要我“用理智去战胜感情”,无非是要我放弃母亲和田叔的事。母亲和田叔是有血、有肉、有思想、有感情的人,他们不应该有自己的幸福吗?如此合情合理的事却受到来自方方面面的责难与阻挠。

蓦然间,我想起茹茵曾对我说过,岳父大人认为我母亲再婚,会直接影响我在群众中的威信,也有损于他的面子。

我终于明白了。旧习惯势力和封建意识的影响,在我们这个文明古国里就像水银落地一样,无孔不入。尽管老一辈们亲手推翻了三座大山,然而,在他们思想意识中仍或多或少地存留着封建残余,自觉不自觉地沿袭了被他们所抛弃的旧传统观念。有意无意地把自己推到了一个特殊的、人人所瞻仰的地位。他们自然而然地要极力维护他们所得到的各种社会殊荣,且容不得这些殊荣有半点瑕疵,哪怕仅仅是一些微不足道、毫发无伤的传闻。我母亲与田叔晚年的幸福就要成为他们捍卫这种殊荣的牺牲品。要想与之抗衡,近乎蚍蜉撼树。此时此刻,他才真正体味到长官意志是那样的不可动摇,自己的决心是何等的苍白无力。我真真切切感悟到自己就像半空里的那只风筝,尽管它有时左冲右撞直飞蓝天,看似自由,却始终逃不脱别人的掌股。

愿望的破灭把我陷入于极度的迷茫,我开始下意识地反省自己。逐渐在我脑海中显现出许许多多各式各样的面孔,唧唧喳喳的窃窃私语充斥于耳。讥讽、挖苦、嘲笑、诽谤,一刹时,我成了街头巷尾议论的新闻人物,茶余饭后消闲解闷的谈笑资料。冷嘲热讽不绝于耳,鄙视耻笑伴我同行……

人们往往习惯于原谅自己的懦弱与无奈。此时,我的心理天平也逐渐倾斜,恍惚真地觉得“某些优点恰恰是致命的弱点”,这混世哲学在我心里增值,最终,我无法摆脱世俗虚荣这大口鲸对我的吞嚼。

临赴任那天,我回家与母亲告别,不觉双膝一软跪在地上,扑在母亲怀里哭了个痛快。母亲轻柔地抚摩着我的头,劝慰道:自古忠孝难以两全,你尽了忠就是给娘行了孝。

母亲的深明大义使我倍感羞惭。她对我的安慰犹如一把无形的鞭子,狠狠地抽打着我的羞耻中枢。我自觉无颜面对田叔,托母亲把一个半导体收音机转交给他,就逃也似地离开了家。

我担任副县长,分管文教卫生。教育乃一国之本,卫生关乎人民健康,都是头等大事。平素深入基层调查研究,逢年过节访贫问苦,整日忙忙碌碌,倒也充实坦然。一连两个春节我都留在机关。一是工作需要我这样的年轻领导坐守县委,二是自觉无颜再见家乡父老。只是让茹茵和孩子回家乡与母亲和田叔团聚,尽力把春节所需物品筹办的丰富一些,给母亲和田叔购置了我认为最称心的衣物,以慰我心。

大年夜,烟花纷飞,鞭炮齐鸣,合家团聚。我眺望着这万家灯火,“独怆然而涕下”。

端午、中秋、大年是农村的传统节日。后天是端午,仍由茹茵带着孩子回陈王庄与母亲和田叔欢渡佳节。

茹茵回去的当天下午就打来电话,说母亲病了。我顿觉胸口一阵灼热,好似吞下无数火炭,心焦火燎,神慌意乱。匆匆交待了工作,便驱车赶回家乡。

路上,我烦乱的心绪无法平静,犹如一块石子投入我忧虑重重的心湖,激起层层波涛。为什么早没想到?为什么没把母亲接来?逃避现实不正是推卸责任吗?一连串的追悔莫及猛烈地撞击着我的心扉。

一进家门就直奔母亲住的东屋,茹茵正守着母亲打吊针。母亲一见到我,便要坐起。我慌忙阻止:娘,别起来,输着液哩!

我想坐一会儿。母亲坚持说。

我扶母亲坐起,将被子垫在她背后。母亲痴痴地盯着我,眸子里充溢着久别重逢的那种喜悦,和我大学毕业回到家门的那一瞬间何其相似。我索性仰脸直面母亲,让她看个够。抚摸着她温厚绵软的手,一股母爱顷刻灌注我的全身。茹茵端来洗脸水,我接过毛巾给母亲轻轻地擦脸。她两鬓的花发被水洇湿后泛起银白,我心中骤然涌上一阵痛惜。母亲的眼角处似有一泓清泉,总也擦不干,感染得我泪水直淌,禁不住抽泣道:娘!儿不孝——

只顾着和母亲说话,没注意田叔啥时已走进屋来。笑容总是挂在他的眼角,他那花白的头发,深深的额纹,微微的驼背……我捂住田叔的手,泪水在眼眶里打旋,满腹话语却无从说起。

田叔自责地:都怨我。

咋能怨你?母亲不以为然地:我要不去,还不把你累爬下!

那是,那是。田叔一连声地附和。

茹茵道出母亲病的原由。前几天,前院三婶的女儿出嫁,田叔是大厨,娘硬要过去帮忙,自己倒累病了。

母亲和田叔互相关照,相带如宾,十多年来一如既往。只要母亲一说什么,田叔必然应道:那是,那是。田叔若发表意见,母亲便随声:是的,是的。她俩配合默契地令人羡慕。在不经意中,以理解、包容、相互尊重维系了这奇特而微妙的关系

我和茹茵与母亲商量,把她接去检查一下,有病早治,无病早防。田叔也在一旁帮腔。任凭我们说得口干舌燥,石头开花,母亲还是执意不从。正在为难之机,舅舅与大伯相继走来。我只好央求两位长辈给母亲做工作。

我在院子里耐心等待,片刻工夫,舅舅与大伯喜眯眯走出屋来。从他俩的脸上我已看出大功告就。我咋也弄不明白,为什么母亲对舅舅和大伯的话总是那样顺从。看来,“家无父母,长兄为大”这封建礼教的信条,真真的把母亲彻头彻尾地束缚了。

家,自然有田叔“留守”。茹茵搀扶着母亲,上车时,母亲别过头很是凝重地望了田叔一眼,那一望既认真又深沉,似乎其中蕴藏着无尽的话语和难以言表的深情。车发动了。舅舅和大伯礼节性地招招手。田叔揣着手端端地伫立在那里,呆茫地凝视着我们,双眸蒙上了一层影影绰绰的水气,脸上呈现出难以割舍又无可奈何的那种忧伤。我霎时觉察到,此时的田叔显得极是形只影单,仿佛他独自被遗弃在一个渺无人迹的孤岛上。那付可怜兮兮的样儿实在令人不忍回眸。我的喉头像被什么哽住了,好一会儿才喑哑地说:田叔!保重身体!缩身钻进车里。随着一声喇叭声响,车“嗖”地一下碾过我的心。

十 一

平素,田叔就话语不多,母亲走后更是沉默寡言了。他从不与人扯闲,唯一的嗜好是干活。没活可干就扫院子,把个院子扫的溜光溜光,打个滚儿身上也不见土星儿。每到晚上,总是盘腿长时间坐在炕上“吧嗒吧嗒”地嘬着旱烟袋,痴痴地面对着眼前那盏柔光融融的小油灯。在无言中,静静地守候,默默地等待,安享着他心中的那份欢乐。

一天晚上,有人敲门。田叔开启院门,一见是秋月,便堵住门缝问道:干啥?

把艾艾那顶针借我用用。

没有,握部知道放那儿啦!

我知道。秋月说着便挤进门来,径直走进里屋。

秋月似在桌上炕上寻找着,一边撩起上衣后襟挠痒,露出嫩白纤细的腰身,自言自语地:就在这儿放着,咋不见了?

找不见就算了。田叔不耐烦地。

让我想想。”秋月说着偏腿往炕沿上一坐,目光在田叔身上滚来滚去。眸子里闪烁着挑逗的神色,一付十足的招徕样儿,

你走吧!我要睡了!

急啥?一个人睡得着吗?我给你暖被窝吧!

你正经点!

别装了,今晚给你换换口味,保你受活。便解开衣裳,坦露出两个浑圆高耸的**。

出去!

她猥亵的一笑,说:那个猫儿不吃腥,偏你不,莫不是你那家伙不管用?伸手向他腿裆摸去。

他慌忙缩身后退,霎时便红了脸,厉声喝道:你再不走,我喊了!

她麻利地挥去上衣,拽下裤子,光着屁股爬上炕,就那样赤身裸体地躺在炕上,活像一条摆在案上的大白鱼。她眉毛一扬,轻蔑地:你喊!我还喊哩!说你强奸我。你说,咱是喊?还是干?

干!随着一声炸雷般吼叫,在窗外听了多时的王大勇窜进屋来。

这声呼叫已吓得秋月魂飞天外。她一见王大勇那凶神恶煞的样儿,就像兔子见了鹰,赤条条地蹦下炕去拣衣裳,却被王大勇起脚踩住。一把将她推得连连倒退撞在墙上,面条儿似地顺着墙壁滑下来,猴在墙角,勾下头,双手护住前胸,身子不住地颤抖。

你这骚货就知道挨球!老田!她叫你干,你就干,往死里干!王大勇吼叫着拽过田叔就往秋月身上推。

舅妈大娥刚到院里就听到屋里大呼小叫,匆忙闯进屋来。一见这阵势,惊诧地问:这是咋了?

舅舅气呼呼地说:这骚货要讹老田,不能便宜了她,她是刺痒了,我去找个棒子芯给她解刺痒。说完奔出门去。

秋月倏地跪倒在地,呼天嚎地地:妹子!饶我这一回!

大娥气恼地说:你欺负老田干啥?

不怨我,是瘦猴(陈少坏)叫我来的。

叫你来跟老田睡觉?

他说,我要能脱下老田裤子,他就能把老田撵走。

舅妈是同舅舅来找田叔扯闲的,没曾想碰上这档子事。女人总归是女人,她心一软,斥骂道:等死哩?还不快滚!

秋月如同囚犯获得大赦令,拎起衣裳连滚带爬逃出屋去。

事后,舅舅来电话,把这事当笑话讲给我听。对于大伯、伯母这种人,我一个作晚辈的,只能付之一笑。

十 二

母亲接来后,我与茹茵着实作了一番精心地安排。先带母亲到县医院作了有关的各项检查,结果未发现任何异常,悬在我心里的一块石头终于落了地。继而由茹茵陪着母亲各处走走看看,散心解闷。母亲是那种非常本分保守的农家妇女,她最厌烦逛商场,对名胜古迹亦没有兴趣。茹茵挑着花样做各种可口的饭菜,却丝毫不能增强她的食欲。我挖空心思想方设法使母亲欢乐,而她脸上的笑容却越来越少。唯一能使母亲开心的是我的儿子亮亮。

亮亮一放学回家,母亲就把他搂在怀里。那股亲昵疼爱的劲儿难已言表。我恍然觉得,母亲怀里搂的不是亮亮,而是小时候的我。

我与母亲相依为命,母子情深非同一般。小时候在村里上学,既是寒冬腊月,教室里也从不生火。放学回家,母亲便把我那冻僵了的小手放在她怀里暖,仿佛至今我手上还遗留着母亲的体温。

一个月后,母亲真的病倒在床上。我又带母亲到医院检查,大夫说她患了“抑郁症”。此时我才发现自己犯下弥天大错,让母亲独自在家静养,每天与孤独为伴,无异于坐牢。于是茹茵请了长假在家陪母亲。母亲对所有的娱乐活动一窍不通。她最大的爱好是纺花织布,县委大院里却没有这些物件。现如今,也不再有人从事这种劳作。着急得我伴着录放机唱歌给母亲听,企图博得老母欢心。尽管如此,母亲的病情仍没有好转的迹象。我一筹莫展。

这天,张秘书领着田叔闯进办公室。他的到来我始料不及,匆忙接过他手中的东西,说:咋不打个招呼,我去接您。

田叔笑盈盈地:不用,他们都认识你,一下就问着了。

我挽着田叔回到家里,母亲一见田叔来了,倏地坐了起来,惊痴地望着他,仿佛田叔是天外来客。顷刻间,母亲的抑郁症烟消云散,和田叔畅快地唠起家常;什么谷子锄了几遍?鸡蛋收了没有?院里的石榴树结果多少……总之,他们有着太多的共同语言,此时的田叔仿佛就是一付济世良药。

我到厨房帮茹茵做饭。茹茵悄声地说:是我让田叔来的,你不介意吧?

聪慧过人的妻子做了我想做而不敢做的事,为了表示对她此举的认可,我故作斯文地说:鄙人,大丈夫也!我嘴上虽这么说,对田叔的到来终究是喜忧参半。

亮亮从托儿所回来,一头扑进田叔怀里,声声爷爷叫个不停,拽着他的爷爷出去玩,并向他的小朋友们炫耀:“这就是我爷爷。”田叔乐不可支,吃力地把亮亮举过头顶,分开双腿,骑上了他这“大马”。

从亮亮骑“大马”那股得意忘形样儿,我看到了自己的童年。这匹当年的大马,如今已是精疲力衰的老马了。然而,正是这匹老马,驮着我渡过人生一道又一道难关。

今天,母亲胃口大开,好似要把往日亏空的补回来。田叔痛快豪爽自不必说,欢快的氛围仿佛合家大团圆。

饭后 ,母亲要陪同上街走走。望着母亲和田叔远去的身影,我心中塞满了遗憾与惆怅。儿时一件小事蓦然闯如我的脑际;

小时候我很喜爱动物,母亲抓来两只小鸭由我喂养。起初两只他两个还相互争食,啄斗,不多日子便亲密无间了。长大后,同在一个窝里下蛋。有一天,一只鸭子不见了,另一只鸭子满院疯跑,“呱呱“叫个不停,寻找呼叫它的伙伴,屋里伙房进进出出,连犄角旮旯也不放过。就这样持续了两天,这只小鸭终于筋疲力尽地卧倒在墙角,不吃、不动、也不叫,那样儿十分凄惨。由两只小鸭联想到母亲与田叔。禽类尚且如此,何况人乎!我不由在头上猛击一掌。

出于愧疚,鉴于报恩,我要尽我的一切所能弥补我的过错。下班后,我早早回家陪田叔说话,给他点烟、沏茶。我越是殷勤热情,他越觉得拘束生分。似乎有一种无形的障碍阻挡在我与田叔之间。我极力隐去如今的我,恢复儿时的我。如果能让时光倒流,我宁愿做当年瓜棚里的我,找回我与田叔之间的那种纯真。

给田叔铺床叠被是我分内之事,老年人都爱起夜,还给田叔准备了便壶。田叔脱去外衣,右胳膊上露出一块硬币般大的伤疤,我抚摸着这伤疤,心中一阵阵酸痛。我清楚记得,上小学四年级的那年春天我得了肺炎。在公社卫生院治了几天,不见好转,高烧不退,神志恍惚。田叔拉着平车把我送到县医院,因钱不够医院不收。田叔好说歹说求医生先收下治疗。大约一顿饭功夫,田叔果真弄来50元钱,这才交上住院费。第二天,我完全退烧,见母亲默默落泪。

母亲泣不成声地说:你田叔卖血——

顿时,我明白了一切,泪水喷涌而出。仿佛吊瓶里盛的是田叔那殷红殷红的鲜血,正一滴一滴注进我幼小的心田。

田叔胳膊抽血的地方感染了,就落下了这个伤疤。我摸挲着伤疤问:还疼不?

田叔毫不在乎地一笑:庄稼人,没那么娇贵。

与田叔同床共寝,仿佛我又回到了童年。一会儿,田叔就扯起酣来,多么熟悉温馨的酣声啊!聆听着这熟识的酣声,我又回到了那矮小的瓜棚,宁静的夜色,田叔的故事,他粗壮的臂膀,还有那奇妙的梦……

当初那种欢乐的清贫,真诚的拥有,纯真的情感都随着时间花落花开般地自然逝去。而今,我最可敬的亲人却以这种尴尬的身份来到我的家中。我的承诺,我的誓言早已化为乌有,我的质朴与淳厚已被战胜了感情的理智咬噬得只剩下徒有其表,如同挂在高枝上的一颗苹果,外表鲜嫩欲滴,而果核早已被虫子吞噬一空。我鄙视自己,愧疚的泪水溢出我的眼角。

半夜里,母亲觉得肚子不舒服,说是吃得不合适了,就是不去看医生。好不容易待到天亮,我陪母亲到医院看病,化验、造影、还作了“活检”,一周后出结果。回到家,母亲吃了药,感到腹痛好了许多,直怨我小题大做,害得她受冤枉罪。次日,母亲精神大有好转,还帮茹茵摘菜弄饭,我也稍稍松了口气,但愿母亲的病无甚大碍,早日康复。

田叔住了五天就要回去,我清楚的知道他要走的原由。天叔来的消息不胫而走,许多人到我家来探望,恭维话自然是少不了的:

陈副县长,你好福气啊!双亲健在。

老人家多住些时日,让陈副县长也尽尽孝心。

……

当着母亲与田叔的面我不便解释,更无法说明。田叔尴尬地直搓手,母亲脸上也挂不住。这种难堪的场面实实令人无法应付,我悄悄地吩咐茹茵:来者一律婉言谢绝!

田叔是迫不得已才提出要走的,我和茹茵怎么劝说也无济于事。母亲却说:回就回吧!还是家里住的惯宜些。过两天我也回。

田叔走的原因大家心照不宣。即使他永远住下来,我也决不会有半点怨言。他是顾及了我的面子才走的,这使我越发觉得愧对于他。为了使田叔不至于太寂莫,我给他买了一台当时还很时髦的9寸黑白电视机。能为田叔做点什么,我才稍稍得到一丝安慰。

田叔走后不到半晌功夫,母亲脸上很快就笼罩了一层阴郁,长吁短叹,倦怠地躺在床上。我知道母亲爱听戏曲,特意弄来几盘录音带放给她听。不到10分钟,母亲就厌烦了,倒头便睡。我完全理解也完全体谅母亲的心情,怪只怪我自己一错再错,才把事情弄到这一步。时至今日,悔之晚矣。

第二天县医院向我通告母亲的病情,确诊为“肝癌晚期”。这突如其来的凶讯犹如晴天一声霹雳,震得我魂飞魄散,直觉天旋地转,两耳轰鸣,脑子里空空荡荡,仿佛失去了自我。许久才回过神来,想到母亲将不久于人世,那种悲伤令人撕心裂肺。直怨苍天为何把灾难降给世间一个最好最好的母亲?如果能替代母亲的话,我虽九死而不悔。

我与茹茵商定,隐瞒母亲的真实病情,只说是患了胃炎,需住院治疗。在母亲剩下不多的日子里,尽力维持,最大限度地减轻她的病痛。面对母亲时强颜欢笑,背地里却在悄然落泪。

母亲的病情日渐加重,急转直下。入院第四天,她已疼痛难忍大汗淋漓,只有使用麻醉镇痛剂才能止痛。也因使用麻醉剂而处于昏睡状态,不能进食,只得补液,吊瓶昼夜不停的挂着。她每每从痛苦的*中醒来,疼痛难忍的面容令人不堪目睹。于是,只得再次使用麻醉剂,用后便又昏睡过去。就这样反反复复地被病魔折磨着,在昏睡与痛苦的交替中度过她最后的时光。我守在病榻前,悲痛欲绝,眼睁睁地任凭死神一步步逼近母亲,却束手无策。这种忧伤与哀愁如万箭穿心苦不堪言。母亲在昏迷中度过了多少个日日夜夜。这天,她醒来之后一反常态,颤颤抖抖,哆哆嗦嗦地抓住我手,昏浊的眸子里散射着迷离的微光,痴痴地凝视着我,半晌才磕磕绊绊断断续续地说:“雨儿,娘要走了。娘走后,你可要善待你田叔啊!

我泪眼模糊,紧捂住娘的手,哽咽着:娘!我一定。

母亲喘了喘气,强支着说下去:雨儿!娘跟你田叔——可没做过——对不起你们——陈家的事。

娘——我泣不成声,一头扎进母亲怀里,握住她的手紧捂着我的脸,紧紧地捂着。母亲的话好似万把钢刀刺进我心,她含辛茹苦忍辱负重,心头滴着血把悲痛的泪水吞进肚里,满腹委屈无处申诉,积郁成疾。弥留之际,还念念不忘顾及儿子的颜面。面对母亲的表白,我直觉无地自容。

母亲突然一阵剧烈疼痛地抽搐,我大声疾呼:护士——使用麻醉剂后母亲又昏睡过去。我万万没料到,与母亲这短暂的对话竟成为永别。母亲在昏睡中悄然弃我而去,我的大脑仿佛一下子失了血,魂魄也随之游离出躯体,犹如一个夜游症患者,在夜的屋脊漫行。

当时,我的样子很恐怖,空洞呆茫的眼睛直视着前方,脸恰似一付没有任何表情的面具,思维、意识、全都荡然无存。母亲的遗体是怎样运送回家的,我一无所知。我像一具玩偶完全依赖于别人的把持。灵前,母亲的遗像蓦然投入我的眼帘,我扑上去把母亲的遗像紧紧抱在怀里,生怕她弃我而去。失去理智的我,突然从昏噩中醒来;娘——一声撕心裂肺地嚎啕,跪倒母亲灵前,像罪人那样长跪不起,任泪水痛痛快快地流个够。

夜里,我为母亲守灵。屋里屋外一片惨白,那黑色的棺木就显得越发孤独凄凉。我耳边反复响着一个声音:娘,你就这样走了,撇下你的儿子走了。

线香的青烟袅袅绕绕,久久地在屋子上空盘旋,仿佛是母亲尚未散去的魂魄迟迟不愿离去。供桌上摆放着果品点心之类,中间一个直径约一尺大的白面馍,上边插着五颜六色的小花。我凝视着这硕大的白面馍,如梦如幻,如昨如前。

小时候生活很艰难,一年到头也难得吃上白面馍。大伯家境殷实,伯母时常拿个白面馍四处显摆。那天,她拿着个白面馍来到我家,依着门框对母亲说:

面发得不到,吃着还甜滋滋的。

母亲淡淡一笑并未答话。

我全神专注地盯着伯母手中的白面馍,真想上去咬一口。

随着伯母腮帮的蠕动,馍一点一点地缩小,我的涎水也一口一口地下咽。最后,馍全部填进她嘴里,并带着声响地在手心吸吮了两下,很是得意。

我眼里只剩下无奈的失望。

伯母走了之后,母亲一把拎起瘦小的我,在屁股上狠狠打了两巴掌。还一边斥骂:没成色。

我觉得委屈,哭个不住。

母亲把我搂在怀里,抚摸着我那被她打了的屁股,直问:还疼不?还疼不?

母亲虽然打了我,她却泪水汩汩,哭得比我还痛。此时此刻,此情此境,我多么希望母亲那巴掌能再次轻轻地落在我屁股上,娘——

夜半时分,朦胧中恍惚听见什么窸窣作响,我睁眼一瞧,田叔跪坐在母亲灵前,焚烧着纸钱冥币。一张蜡像般的脸上凸起两个活像熟透了的桃子,泪珠儿不分点滴地顺着面颊滚淌下来,滴滴砸在我的心坎上。我急忙过去蹲在田叔身旁:田叔,你歇着。

田叔没有理睬,照样地烧纸,照样地流泪,照样地啜泣。我情不自禁地抱住田叔,失声痛哭,这一腔衷肠无法向他吐露,满腹的悲哀无法对他倾诉。然而,田叔没有哭声,只有簌簌而下的泪水。

烧纸的青烟,线香的气味,昏暗的灵堂,摇曳的烛光,在这万籁俱寂的暗夜里,两个男人痛断肝肠的呜咽哭泣……

十 三

安葬了母亲之后,我要把田叔接去津垣和我们一起生活。他执意不肯,他的眼神表明他离不开这个家。这儿的一砖一瓦,一草一木,有着他太多的值得回忆和留恋,我把这个家的一切都赠给田叔,不!应该说奉还给他,他才是这个家名副其实的主人。我每月给田叔寄钱回来,善待田叔是母亲的遗嘱,更是我应尽的义务与本份。

我惟独放心不下的是,田叔孤单一人,进门一把火,出门一把锁,寂寞冷清,连个陪他说话的人都没有。应当给他找个老伴,让他有一个幸福的晚年。九泉之下的老母有知,也一定会赞许的。于是便提笔给舅舅写了封信,请他为田叔找个老伴,免去他凄清之苦,也了却我一桩牵挂。

不久,我就收到舅舅的回信,说田叔身体很好,否念。只是找老伴的事,田叔说啥也不答应,再者,眼下也没合适的。田叔每日给母亲上三柱香,天天如此,从不间断。我从心底里感激田叔,难得他对母亲如此痴诚。

转眼半年过去了。时值农历3月,乍暖还凉。这天,我开完会回到办公室,秘书告知:刚才您舅父来电话,要您马上回去。

清明将至,我本来就要回去给父母亲扫墓。恰逢舅舅来了电话。一定是他给田叔找好了老伴,我很是为田叔高兴,就像在焦渴难耐的夏日饮了一杯冰镇蜜水那样舒畅。便与茹茵精心策划了一番,购置了被褥、床单、衣裳、糖果、鞭炮,连新郎新娘佩带的红花也是挑选上好的。请了假,与茹茵驱车赶回家乡。路上,我列出了婚礼议程,自任主婚人,还拟好了腹稿,要把田叔的婚礼仪式举办得隆重热烈而不俗。我依稀觉得,这也正表达了母亲的遗愿与心声,不由心中一阵欣喜。只是这欣喜之中似乎含混着一丝淡淡的酸涩。

车径直开到家门外,我与茹茵兴致勃勃地从车上取下那些大包小包,来开门迎接的却是舅舅,我随口问道:田叔呢?

舅舅哼了一声没应答。帮着把大包小包拎进屋后才说:老田过世了。

我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急切地问:你说啥?

前天,老田过世了。

我的心猛地朝上一拎,仿佛被倒提着双脚一下子扔进万丈冰窟,懵懵懂懂,天地倒悬。

舅舅凑到我耳边悄声地说:老田就死在你娘坟头上,大睁着两眼,全村人都知道,你回来咋办?我就作主——

我不觉潸然泪下,心里直怨:田叔啊!你咋就不等我回来呢?连个回报的机会也不愿给我吗?此时,我心中除了悔恨,一无所有。

田叔走了,人去屋空。望着他的遗物,我倍感悲切,一时间反倒欲哭无泪。一种本能的反应指引我浑浑噩噩跌跌撞撞地向村后奔去。田叔就埋在村后的山腰上。

清明时节,枯草萋萋,冷风嗖嗖,细雨粉飞,一片凄荒苍凉。只有那隆起的一堆新土可以辩认出这是一处坟茔。

在这远离人烟的荒山野坡,孤零零的墓堆尤其令人生悲。端跪在田叔坟前,我泪水汩汩直淌。一个与我情同骨肉,把毕生心血倾注给我的人,孤苦伶仃躺在这冰凉的泥土里,成为孤魂野鬼,怎不令人心如刀绞肝肠寸断。

此时,茹茵已泣不成声,摆上供品,焚烧纸钱,念叨着:田叔!心雨看您来了!

我直面眼前这堆黄土,哽咽啜泣,泪水如注。默默地一把一把往坟上培土,仿佛在用这一把把黄土填埋我内心的愧疚与悔恨。

田叔临走也没见上最后一面,而今相见却在阴阳两界。此时纵有千般悔恨万般挚恋,俱晚矣!

我恍惚感到,田叔的死与我不无干系。谅必,舅舅急于给田叔找老伴,反倒更激起田叔对母亲的思念与眷恋。他对母亲一往情深,那份执著与坚定早已永固在心,万难再去接受另外一个女人。他那满腹心事一腔衷肠只有对母亲倾诉,便在这万籁俱寂的深夜来到母亲的坟头……

那一刻,他也许在向母亲倾诉满腔的忧怨悲愤,也许在滔滔不绝地呼嚎哀泣,也许在捶胸跺足地痛斥这世间的不平,也许他什么都没说,只是静静地、默默地、颤颤巍巍地搓捻着冰凉的泥土,无怨无悔地追随母亲于地下。

我顿然彻悟,天性懦弱的我,在权衡抉择的三岔路口苟且于现实,一次次成败仅在我的一念之差。本来,母亲和田叔或许还有很长一段路走下去,纵然这段日子再短,也必然会像黄昏的夕阳美好无限。然而,终日惆怅郁闷,生活在孤独与情感的压力之下,他们终于挺不住了,崩溃了,不得不撒手而去。假若当初知道会是这样悲惨的结局,我宁愿回乡务农,也要成全母亲和田叔。对于母亲与田叔的忧郁含恨而去,我难辞其咎。自觉无颜面对九泉之下的亲人,愧疚与悔恨无情地鞭笞着我脆弱的心灵,顿感一块墓碑真真切切地投影在我颤栗的心幕上。

恩公 田宝山 之墓

陈心雨 立

风不停地刮,雨不住地下,我的泪水不住地流。我久久地久久地触摸着这寒彻筋骨的心碑,禁不住歇斯底里般地呐喊:

娘!田叔!倘若有来生——(未完待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