赵律歌也没想到，自己临时起了玩性，随便装模作样了一下，竟还真有人信了。
急于留人，二皇子似是不慎扯到了伤处，现在正满头冷汗地窝在榻上深吸着气。
屋里吃痛的声音一出，两个能笑能闹的小姑娘就慌了神。
她们明明是来探病的，怎么能害得人家加重病情？
一时间，玉楼升就看见两团蓬松的华裙你推推我，我拍拍你，胡乱拉拽着对方就一熘蹿过了门槛。
一副争先恐后挤到了病榻前是模样，活像是两只天真好骗又良善的小动物。
玉楼升见礼之后，就静静站在了不远处的书架旁，假做翻看书籍的模样。
他习惯了千秋的严苛礼节，下意识避开了两位天穹的公主。
临到站在书架前的时候，才意识到此举如今已经没什么必要了。
却没想到，这个角度刚好是最佳的观察位置。
于是玉楼升就眼看着二皇子一边哼唧着扮惨，一边偷眼往两个妹妹的脸上瞄她们有无中计。
幼不幼稚啊？
用书遮住了半张脸，玉楼升低头忍下了一声闷笑。
宫里哪有谁会心疼谁的事情。
何况就那两个公主，哪一个不是小人精。二皇子这么不走心的演戏方式，指定一眼就穿帮了。
然而，万万没想到……
“皇兄对不起，我们不该闹你的。”
“二哥哥你还好吗？是不是伤又裂了？我去传太医！”
并排挨着的两个小脑袋毛茸茸的，叽叽喳喳凑到了二皇子身边。
小的那个双手握住了兄长的手，一脸纯净。
大的那个摸出了丝帕巾子给兄长擦汗，满面忧心，竟是说完就要返身出去喊人。
关心则乱。
一番熨帖到心里去的动作，两人的每一个细节都写着心疼。
这让榻上的病人手足无措。先是一把拖住了赵律歌，又转头去哄急出兔子眼的赵轻歌。
“没事，没事。”在外不可一世的二殿下，此刻嗓音如摇篮曲一样温柔。
玉楼升只往那儿瞧了一眼，就觉得眼热了。
一张榻的长度那么宽敞，可两位公主却宁愿挤作一团也要离兄长更近一点。
远远看着，就见二皇子伸出修长的胳膊，轻轻揽着两个妹妹，口中拿捏着玩笑似的语气，逗她们开心道：“别怕，真没事儿。都不疼了。”
只这一幕，那兄妹三人就好像紧密依赖、互梳绒羽的一个鸟群一样亲厚。
没由来的让人觉得，不论经历过什么样的吵闹和竞争，最亲昵的血缘都会把她们重新带到一起。
就像现在这样，历经算计，却毫无芥蒂。
“这天穹国…到底是个什么样的地方啊……”玉楼升呢喃得失魂落魄。
他以为天下皇宫一样脏。
来天穹为质，无非就是看着旁人家里的兄妹互相攀扯撕咬。
可是他错了。别人家的姐妹相亲、兄友妹恭，一次次冲击着他的内心。
皇城里原来也能有如此真挚的关心。
只是他福薄，出生在了玉之遥那个疯女人的摇篮里，所以与这份干干净净的温暖无缘罢了。
玉楼升匆匆垂下眼睑去看手中的书册，生怕自己憧憬的目光被人发现，让自己成了个笑话。
可他又哪里知道，此刻怔忪的人并不是只有他一个。
被两双湿漉漉的大眼睛紧张地盯住，尤其其中的一双还白兔似的红了眼眶。
只有最初一声闷哼是真的，此后都在哼哼唧唧装样子的二皇子，忽然觉得压力好大！
不都是千年修道的狐狸，最是狡猾不过吗？
两个小机灵鬼动脑筋坑人时的聪明才智，都跑去哪儿了才能被这么粗糙的戏码哄住？
被她们这么眼巴巴的一瞧，二皇子心虚之余竟是负罪累累，有些受不住了。
偏生三公主还目光纯净，轻轻抚了抚二皇子蹙起的眉心：“皇兄别难过，不要皱眉头。”
卡。最后一根弦绷断了。
玉楼升就看见那边被宠傻的哥哥，眼睛里像打了鸡血一样充满了回报的欲望，嘴上却飘飘欲仙地随口胡说道。
“太医说，转移注意力，别想着伤势会好受一些。为了哥哥好，不如让哥给你们讲故事听吧。”
“好呀好呀~”两个小姑娘不明所以，总之就是很捧场。
不！这一点都不好！
眼看二皇子那个不靠谱的哥哥，居然就地取材，举起了手里的那本鬼怪异闻，便是声情并茂地朗读了起来。
看过全书，知晓那书里的鬼故事有多惊悚的玉楼升，差点没把手里的孤本给扔了。
后殿的几个儿童欢乐多。
前院正殿里，德妃和华妃两个家长，也是相谈甚欢。
华妃毕竟身为皇帝妃嫔，不好真的去看一个身负杖伤的成年皇子。
是以礼到了，人到了，说上两句宽慰祝好的话，她也就放了赵律歌和三公主两个小豆丁去后殿探病，自己却在德妃的正殿里坐下了。
本就是性子一冷一热的两位娘娘，聊了这么些时候也不见冷场，全靠华妃长袖善舞，德妃又有意互动周全谈话气氛。
三言两语下去，倒是华妃心里存了疑惑。
怎么今日的冰山美人，对她那么热络啊？自打开腔起，这场子硬是就没凉过。
就在这一晃神的间隙里，一旁的德妃已经放下茶盏，提裙对着华妃忽然行了个大礼。
“华妹妹，那一日平洋受责，二帝姬冒险替他求情的事，是姐姐欠了你的人情。来日有用得上姐姐的地方，自当涌泉相报。”
华妃几乎是凭着肌肉的记忆，从座椅上跳起来，一把扶住德妃的。
“姐姐这使不得！咱们一样是妃位，这样的叩拜之礼，妹妹怎么能受？”
眼看德妃这个拧脾气，被她托住了手臂还要再往下沉身子，华妃也是无奈。
想来德妃是想错了。只当赵律歌那晚仗剑夜闯紫辰殿，不惜为了二皇子顶撞皇帝，都是她这个名义上的养母教着小孩儿做的。
估摸着这位德妃娘娘，现在还担心她华妃会挟恩求报，拿着这件事道德绑架了二皇子，逼他与赵律歌结党夺嫡呢。
难怪德妃这么一个不问世事的人，今天连愿为犬马，今后替她华妃当枪的话都说出来了。
慈母之心啊……
华妃没办法，只得叹了口气，实话实说。
“姐姐别跪我了。我虽是缕缕的养母，她却不是个需要我操心的，从不要我帮她张罗任何事。那一日缕缕替二殿下求情，德妃姐姐要记着恩情也可，只是别感念错了人。”
手背上轻拍的手掌十分温软。
德妃怔怔看着面前这个洗去了所有锋利棱角，眉眼间只剩下柔软和感慨的漂亮女人，咀嚼着她话里的暗示，忽然间睁大了眼睛。
难以置信！
那一夜轰轰烈烈的捍卫，竟不是做戏，也并非指使，而是出于赵律歌的本心所愿吗？
“母妃~儿臣探望好二哥哥了，咱们回去吧。”
小百灵一样欢快的话语，引得德妃回过了神。
她顺着那声源的方向一瞧，就看见小小的一团海棠红裳，灵活地从华妃抬起的胳膊底下钻了过去，一把将她依偎住。
一身鹅黄衣裙的三公主，亦步亦趋地跟着，也像只雏鸟似的凑近到了华妃身边。
见德妃望了过来，赵律歌虽不明白她的神情为什么这么复杂，却还是回了个讨喜的笑容，盈盈一礼。
“二帝姬要去宫学念书了吧。”
这是一句陈述句。赵律歌看着德妃那个坚定的眼神，就是心中一凛。
前朝的老臣揪着她那一半的异国血脉，可是咬死了不放她进学。否则这去宫学的事，赵律歌也不会托付华妃帮忙了。
如今听德妃这个口吻，像是要动用家族的势力，助她走进重华宫的大门去念书啊。
赵律歌立即给华妃递了一个疑惑的眼神，却被捏了捏肩头给宽慰了一句无事。
“这块‘云海归来’的墨，便送给帝姬。权当是祝你前程似锦了。”
德妃亲手捧着一块有价无市的名墨，把它送到了赵律歌的手里，眼底尽是一片真诚。
赵律歌的目光闪了闪，瞧了一眼后殿的方向，似是明白了什么。
自己兄妹，这本不算什么恩情的。但如果这样能让人放心，夜能安睡，她承了这份情也就是了。
于是赵律歌珍重接过，恭敬一礼。
“长辈赐，不能辞。赵律歌在此先谢过娘娘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