08
GERMAON，直译名“德国骨科”。可实际上，它既和德意志毫无关系，也不专治骨科疾病，严格来说甚至不能算是一家诊所。然而在新叶的诸多医疗机构里，它却是绝对不能忽略的存在。撇开主治医师那奇怪的癖好不谈，他的医术在DIOGENES与贵族圈子里称得上是有口皆碑。而且他从来不挑病人，无论是怎样的恶人、罪犯、阴谋家，全都一视同仁——尤其是诊金方面，一律贵的吓死人。
灰白色的独栋平房孤零零地伫立在城北霜叶街某个破败的角落，与周围高耸密集的住宅楼形成了鲜明的对比。从外观上看，它十分破旧，年久失修的样子让人担心下一刻会不会轰然倒塌。而这不起眼的陋居唯一引人注目的地方便是它那几乎有一面墙壁那么大的彩绘招牌，形式各异的动漫美少女簇拥着中间大大的店名。
尽管新古时代大部分的文化都已在灾厄纪里灭失，然而二次元的宅文化却是其中的例外。在新叶建城初期大兴土木的时候，建工部无意间在地下挖出了一个巨大的陵墓，里面保存的是数以亿计的动漫资料，从中古的连环画本到新古的同人本，应有尽有。当时的王政府并没有获取足够的文献资料，一度误以为这些信息资料就是新古时代的先人们的主流娱乐文化，就本着复苏先进文化的初衷将这些动漫资料向社会无偿开放了。其结果可想而知，造就了一大批让社会头疼的宅男腐女。待到王政府醒悟，想要封印这潘多拉的魔盒，却为时已晚，上至王公，下至流民，新国所有公民的生活或多或少都与这种文化产生了千丝万缕的联系，再也无法根除。
不过这栋建筑的主人的品味与执念，似乎有点过强了——招牌上的美少女们暴露的着装和魅惑的姿态要是用言语来表达，是会让“汉字”这两个字都会感到羞耻的，而新叶的语言文化很明显也没有“演进”到要舍弃汉语的地步。
“那家伙算是个动漫爱好者，只是和正常人比起来稍微有些缺点。具体是什么缺点？你见到就知道了。”
把这事甩给自己的文竹是这么说的，而且话一说完就跑掉，把自己一个人丢在宙野百合的房间收拾残局。
这压根儿就不是什么“稍微有些缺点”，而是纯粹的变态吧？
翘班前来拜访的M小姐严重怀疑自己是不是找错了地方。
不过再怎么看，附近也都只有这一家比较接近“诊所”的形态。
她轻叩那扇脏兮兮的大门。
没有回应。
“有人吗？有人吗？”她大喊两声，惊起了公园里的几只飞鸟。
依然没有任何回应。
这破房子里到底有没有人啊？
“如果你敲了半天门还是没有反应的话，也可以试试叫一下这个名字。”
记得那家伙最后还加了一句。
“猫——薄——荷？”
这是什么鬼名字？他家里有养猫？
她刚喊出这个名字，诊所的门就“轰”的一声炸开了。
那真的是“炸”开，因为开门的一瞬间，原本可以称之为“门”的东西就在巨大的冲击下四分五裂了。
一只巨大的灰白色的四脚生物像冲天的爆竹一般从诊所里飞出，体积之大几乎遮蔽了半个天空，而M正处于它的落脚点之上。
“什么鬼东西？！”M被那巨大的不明生物扑倒在地，正欲起身，却发现一张奇怪的脸正用一种介于“喜爱”和“好奇”之间的神情看着自己。
哈，哈士奇？
没错，那正是一只哈士奇，黑灰相间的毛色，眼镜状的面纹，深蓝色与棕褐色的双眼，怎么看怎么都是那著名的西伯利亚雪橇犬，还是罕见的虹膜异色种。
只是，那足足有一辆摩托车那么大的体型，让人实在无法把它和正常的犬科宠物联系起来。
巨大的哈士奇不住地舔舐着她光滑的脸颊，亲昵得像是在和自己的主人玩耍，只是这种扑倒的姿势很容易引发围观群众奇怪的遐想。
M并不讨厌狗。要说是猫派还是狗派，她更倾向于后一种。只是这种体型和玩耍的姿势，实在是难以给人愉悦的感觉。
于是她准备直接站起来——在“物质稀释”的天赋面前，没有任何实物能挡得住她。
就在这时，被打破的门洞里，一个身着脏兮兮的白大褂，脚踩人字拖，邋里邋遢的人从诊所里慢悠悠地走了出来。他的身材十分高大，却是佝偻着身子，满脸胡子拉碴，整个一颓唐度日的废柴大叔模样，浑身上下散发着馊掉的腌黄瓜的气味。
这令M不禁捏住鼻子皱起眉头，连起身的意愿都在“不想接近这个怪人”的念头下烟消云散。
直到那人从房檐的阴影里完全走出，露出面容。
DIOGENES总部外派干事，蔷薇庭园训导主管，代号Miss.M，28岁，未婚，相亲次数——四十六，交往过的异性人数——零，恋爱史记录——无，喜欢的类型——高大英俊的帅哥。
关于白桦的颜值，一直是个让文竹不太想提起的话题。究其原因，一个具有正常审美观的人类即使遭受最严酷的刑罚也没法在看见白桦的脸的时候否认他的帅气——除非那人是个瞎子。而这样的一张脸，偏偏就是长在一具会行走的垃圾上面。
白桦打着哈欠，视线沿着猫薄荷的身体往下看，发现了仰倒在地的M。
视线交汇。
“你，你看什么？”她结结巴巴地问，白皙的脸上泛起了微不可察的红晕。
尽管经常自诩“新时代的独立女性”，也有过不下十次把相亲对象打到住院的彪悍记录，但这并不代表M小姐就是牢不可破的。
如果说她的守备力是能碾压步兵的中古盾卫水平，那白桦颜值的杀伤力就是新古时代的“神风”空对地导弹。
过了一小会儿，他说话了——连声音都是那么富有磁性：
“欢迎光临——呃，4分，勉勉强强吧，请进。”
他摆出一个邀请的架势，脸上却表现出显而易见的失望表情。
喂！？4分是个什么？到底是高还是低？
不对！到底是在对什么打分啊？
“唉，文竹和我说起你的时候，我还以为会来一位身材火辣的OFFICE LADY呢……”还没等M问出口，白桦就自顾自的抱怨起来。
“让你失望了，真是不好意思啊……”M拼尽全力压制着自己的火气。
眼前的这个帅哥的脸固然让人倾心，可他嘴里蹦出来的话却让人分分钟想抽爆他的脑袋。
“算了算了，抱着这种幻想本来就是我的不对。”白桦摆摆手，“在现实里面追求高分数果然还是太不切实际了。”
“你——刚才说的分数到底是什么玩意儿？”M拧着眉头。身为一名女性，她对于“评分”这种东西十分敏感。
往后的很多年里，M都会奇怪于自己当时为什么会问出这么一个蠢问题——简直就是在自己美好事物贫乏的记忆胶卷上强行泼上一滩洗都洗不掉的烂泥。
不过从白桦的回答里，她还是有一点收获。
那就是文竹对自己隐瞒的，白桦的缺点——
整个一垃圾。
“对了，你是第一次见我，还是跟你讲解一下我的评分标准吧。看你的表情，好像不是能听得懂我的话的类型，我就简洁点只讲扣分项。”
“第一项，衣着，扣1分——在某种程度上，OL风是个很不错的亮点，可单从没戴眼镜这一点来看就出局了；第二项，短发，扣1分——尽管我对发色没什么要求，可长直发可是最基本的，极少的短卷发或者带有呆毛和小辫的也能过关，你的发型明显太锋利了，不合格；第三项，声音太粗，扣1分——刚才叫门的声音简直能把我耳朵给震聋，温柔地推搡着轻声呼喊才是叫人起床的王道选择，这你得记好；第四项，也是分值最重的一项，罩杯太小，扣3分——被猫薄荷压着角度不太好，不过再怎么看也只有A，这就有点可悲了，话说你真的发育了吗？”
“哦对了对了，请不要把这些点评当作是我在针对你，我只是就事论事，绝没有冒犯的意思。而且4分在三次元里已经不算低了。在我看来，你接下来该做的就是秉着诚恳谦虚的心态，继续努力上进……呃，不过第四项好像真有点棘手呢，基础太差仅靠牛奶和木瓜也不一定能行……可是后天加工的，心理层面还是有点难以接受，该怎么办才——嗯？”
沉浸在于讲解个人审美观念的白桦，突然感觉身体整个变轻了。他一低头，惊奇地发现自己的皮肉和衣物正变得像玻璃那样透明——鲜红色的脏器和细密的血管清晰可见。
而那个被他肆意评判的女人，不知何时已站在了身后，右手深陷入自己的腰部，只剩短短的一小截前臂和手肘裸露在外。
“脑子是个好东西，可有些人偏偏就是喜欢用别的器官思考。白桦医生，我也曾做过一段时间校医，你告诉我，对付这种病人，我该怎么办？”
M很少眯起眼睛微笑，每当有不知死活的相亲对象惹她生气的时候，她通常都是直接一脚把对方踢进重症监护室——视当日她的心情，大概会躺上三天到一周不等。
不过真正了解她的人，譬如DIOGENES里的同事们，都很清楚一个事实：直接发作的M根本算不上可怕，因为再怎么样也只是皮肉伤的水平。而当她“神色温柔”地冲着你微笑的时候——
“不想死的话就赶快跑吧，越远越好。”
而今天，她脸上的笑意比从前的任何一次都要浓。
甚至可以用“毛骨悚然”来形容。
白桦弯下腰，发出打着颤音的惨叫。
“什么？切掉？啊，那太残忍了吧。我觉得还是采用温和点的手段好一些。比如说扯断几根管子，捏碎某些腺体之类的，他的病肯定一下子就能治好了，你说是——不——是——啊！”
最后几个音节完全是硬生生地从牙缝里挤出来的。每发出一个音，白桦的惨叫就更凄厉一点。
虽然他实质上并没有遭受到M言语中那么惨无人道的对待，可盲肠被人像拉橡皮筋那样撕扯，还是会造成极为剧烈的腹痛。
从这点来看，M的确有一定的医学知识基础，知道攻击哪里能给人极大的痛感而又不至于受伤。
“对……不起……”
“什么？医生你说什么？我这人说话声音太粗，耳朵也不太好使，你说的我一个字也听不见啊！”
“对不起！”
白桦捂着肚子，汗如雨下，发出剧烈的喘息声，弯成虾背那样的身体不停地抽搐。
看到他这样，M的火气才勉为其难地消了那么一丢丢。
她抽出了手，拿出手帕，对着干干净净的手反复擦了几下，然后把手帕丢在了一旁的垃圾桶里。
若不是因为待会儿还有事要问他，这位医生估计得在氧气舱里度过余生了。
趴在地上的白桦又喘了几下，慢慢转过了头。
他的表情既非痛苦，也不是愤怒，而是一种异样的，像是在沉思一般的凝重表情。
视线从M的脚踝慢慢朝上移动。
这种自下而上的观察角度着实有些微妙。
“喂，眼睛朝那放呐？信不信我马上把你眼睛挖出来！”
满脸通红的女士紧捂着西装套裙，凶恶地威胁道，但却并没有在第一时间一脚踢上去。
“仔细一看，腿……还是挺漂亮的。”他突然说道。
“你，你……”M小姐的脸更红了。
事实上在过去的漫长的学生时代和多达十几次相亲经历里，没有一个男人这样夸过他，或者说，没有一个男人在被她打到住院后还能说出口。
唯一沾边的，还是那个基佬G调侃她的发型“很有初中女生的味道，完全看不出是二十八岁还没谈过恋爱的大龄剩女”，结果被自己打成了猪头。
再加上白桦那无敌的颜值杀伤力，方才还无比强硬的女王大人一下子就变得不知所措。
很多人表面上的强硬，其实都是为了保护自己心里那柔软的角落。在化雨的春风吹拂后，岩石般顽固的心田也能开出粉红的花朵。
不过明显不是今天。
“我记得你说你的名字是‘M’对吧，可你明明是个‘S’啊。刚才的言辞和力度简直比专业的还要强上好几个档次。虽然我不是太感冒，可如果剑走偏锋，走小众路线换上紧身皮衣和黑丝袜，再稍微练习练习一下足技，在特殊受众群体里应该也能获得巨大反响……”
白桦摸着胡子拉碴的下巴，一本正经地延续起方才被打断的点评，全然没有注意到对面的空气已经灼热得像是烧起来了。
“你给我去死啊——！！！”
伴随着这记迟来的飞踹，M面目狰狞地看着眼前被砸烂的诊所招牌和深陷入墙壁的“大”字形坑陷，两眼简直要喷出火来。
而一脸傻样的大狗蹲坐在一旁，欢快地看着她用尽手段暴虐着自己的主人，毛茸茸的尾巴摇来摇去。
看来，今天GERMAON注定是要暂停营业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