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年初八，季雯雯踏上了返程的路。
她下了轻轨特快，拉着行李箱，另一手捂着围裙，往手心里哈气。只为了抵御初春的寒。
回想起石头，也是在这天寒地冻的节气来到她身边的。回忆起石头的模样，季雯雯突然发觉这人可真是个不可思议的家伙。
第一眼看见他时，就像是看见了刚满月的小孩子。长得凶神恶煞的，可是眼神却清澈得好像一口泉，能听到林地深处冉冉泉水砸上乱石，化作水雾飘散在空气里，嗅一口都是沁人心脾的甜。
“哼……”
想到此处，她嘴角浮上微笑如勾月。羽绒服裹成一个小胖墩模样，扮相十分保暖。
“不知道哥几个这个年是怎么过的。”
她一路自言自语着，到了二环公交站，投了三个铜子儿，搭上马车。
离广安区大鼓楼站，还有八站路。
“石头厨艺那么好，年夜饭一定很好吃。真羡慕他们呀，爹爹做的罗宋汤是这个世界上最可怕的食物。”
她从包里取出笔记本，一点点写着随笔。
【爹爹问我。】
【这玉髓是哪儿来的。】
【一开始我不敢说。】
【也不知道是为什么。】
【他便讲，我心里有鬼。】
【我不依他的说法，我要反驳，要叛逆一回，我记不清上次用这种态度面对爹爹是什么时候，大概是在翰林院做公主陪读的时候，那时候我十三岁。】
【我也不知道自己每一次做贼心虚，都算是抱着什么‘浪迹天涯’的逃避与决心。】
【现在听，好像……我一直都搞错了什么。】
她写到此处，膝盖上枕着本子，本子上放着手机，手机上插着耳塞，耳塞中，放着那一首《花儿纳吉》。是她要教石头唱的。
她跟着歌词轻轻哼着，继续写着。
【苏三对我来说，到底是个什么人呢？】
拨通号码，“前台石头”。
【原本想写个盖世英雄，却总觉得苏三你就像是个洋节里的圣诞老人，是个只会往我袜子里塞礼物的慈善家，仿佛每一次娇蛮任性，都只会让你伤透脑筋，却只能领命行事。】
没人接电话。
【哪怕是一句玩笑话，苏三也像个固执认真的行动派，会认真考量可行性。季雯雯啊季雯雯，你是不是真的把生活当做了小说？】
她停下了敲打键盘的双手。等待着生活里那个触手可及的店家小二接电话，只在一片忙音中，传出盛京本地接线员甜美声线告知她“所拨打的用户暂时无法接通”。
【仔细想想，苏三为什么要答应你一个个无理的请求，你这个幸运的家伙，真的有神灵眷顾，将你当做婴儿一样看护吗？】
【这样来说，你并没有将他看做一个可以追求的目标，你似乎将他看做了父母。】
季雯雯差些哑然失笑，仿佛自己写出来的随笔一点点将她内心剖析得一分不差。
【像是小女孩与同伴出游，都会和朋友们炫耀着新买的花绳与饰品，衣服和鞋，它们是属于她的，可她却不属于它们。】
“石头，接电话呀……”
想到此处，她取出领口的玉髓，仔细打量着上面的观音。摸在手里有种暖暖的感觉。
【有好几次，我都将苏三错认成了石头，如果石头就是苏三，我不知道该如何去理解石头这个人，他的性格有多复杂，有多不凡，又有多平凡。】
在季雯雯心里，石头原本就是个妙人。
平时是个混账破落户，不苟言笑又时常蹦出几句意义不明的冷笑话。倘若季雯雯同行出门，赏了乞丐几个铜子儿，说不定石头还会讲“他们有手有脚，说不定比老板娘你还要富。这钱不如给我。”
在季雯雯听来真是混账。
但是……
在这条街上，石头卧房后窗下的猫，是最多的。
仿佛只要他还有一口吃的，便会分出去，给一些猫猫狗狗。
虽然小满说过“你别觉得石头叔好心，他只是中了蛋炒饭的猫毒。失了智爱屋及乌而已。”
可季雯雯不这么认为。
【一个连畜生都不愿意伤害的人，如果真的成了苏三那般冷酷决绝，嫉恶如仇的大侠，想必他要比孩子还要优柔寡断，比女人还要心慈手软。】
【我是不是……做了很坏的事？】
季雯雯内心有隐隐忧患。
石头和苏三从来没同时出现过。这好比刑侦线索上，嫌疑人没有任何不在场证明。
【石头说过，他只想过平静的生活。如果那块冷冰冰的石头，却因为我写的这些只言片语，就化身一个亡命之徒……比起石头的混账，我可以说是个再混账不过的人了。】
她紧紧将玉髓握在手心，就像她逐渐因揪心而渐渐起伏的胸膛里，五哥说过的“心绞痛”一样。
她去问过医生，医生给她开了两瓶维生素C，叫她别多想。现在觉得医生说得一点没错。
“广安区大鼓楼到了，请乘客从后门下车，请不要在马车上抽烟以及大声喧哗，为了您的安全着想，请不要惊吓马匹，谢谢您的合作。”
广播催促着季雯雯下车。
她提上行李，准备在全新的一年里，以一个全新的面貌来面对石头，面对小满，面对每一个人。
以及……
她要搞清楚，和石头一样，没有过去的“苏三”到底是谁。
走过熟悉的街，将行李放回华天望水的房子，她一路搓着手，鼻子冻得发红。在初春午后，回到一方水土酒店的前院大门前。
她看见那颗梅树发出新芽，回想五哥应该已经等了三年，这是第四个年头，他心爱的姑娘会来看他吗？
她想……认识石头也有一年了。似乎这个家伙已经成了一方水土的顶梁柱，上上下下的大小琐碎事物没了他，几乎寸步难行，这种感觉在石头离开酒店，去火树银花当卧底时特别明显，连老主顾来用饭时，都会问起以前那个厨子去哪儿了。
推开门。
“你是苏三吗？！”
季雯雯鼓起勇气，尽管问了很多次，但是这一次，她有独一份认真，仿佛要挖根掘底，有不撞南墙不回头的气势。
然后，她看见……
她看见她印象中的石头，正和蛋炒饭一块扒在招牌上，侧躺在大门横梁木上，一块舔着爪子。
还有小满那满脸焦急在门口大呼小叫的模样。
“石头叔！石头叔你下来呀！等会雯雯姐看见了怎么办呀！”
以及站在柜台里的禄存，一脸“仙气”，如好几个日夜都没休息过，即将过劳死的样子。
季雯雯听见了两声猫叫。
一声是蛋炒饭。
另一声是苏石头……
其中的信息量太大。
大抵是老板娘大脑堪比十六位元古董级电脑处理器没法处理的信息。
于是她很干脆地略过了这个问题，以免烧坏中央处理器，如常走进大门，亲切地和禄存打过招呼。捏着小满的耳朵，一并拉到茶座雅居。
“小满，我等一个解释。”
季雯雯恶狠狠地说道。
“我那英明神武家政技能点满的好领班哪儿去了？”
小满尴尬地傻笑着。
季雯雯：“刚才还那么一大个的石头？明明年关前还在这里的！怎么就不见了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