出了段婶家的后门，几丈外另有片竹林。琅山之树多是松柏之类，这个竹林似是前人刻意种成，按照现今的长势，少说也已存在二三十年。林里的布局看似散乱，实则却有规律可寻，暗合了一些五行八卦之数。
一座青竹小屋藏在竹林深处，用低矮的篱笆围着。风吹过，传来叮叮当当的脆响，时轻时响，时有时无。原是有串风铃挂在半开的窗上，轻悠悠的在风里转着。
屋内随处可见的竹器，算不上贵重，却自有一派清新雅致。
绮罗看到墙上有一幅画像。画中女子，年约二十，笑眼如牙，甜美素净，执一支竹笛而立。瞧那眉眼，竟似是她在哪里见过的。
“这是我娘。”风常略的声音在背后响起。
她回首，“这位就是信阳公主？”
风常略眸中的光芒闪烁了一下，目注着画中人道，“不，这是我亲娘。”
绮罗赶忙闭口不再问下去。倒是风常略大方的笑了笑，“信阳公主也是个很好的人，她待我们兄妹都极好。只是，她们都走的很早。”风常略收回望着画像的目光，看向绮罗，嗓音没有丝毫特别的起伏，他只是温柔的看着她，缓声道，“我给你说个故事吧。”
绮罗不知为何有些怕他这样的目光，下意识的躲避他的视线。
屋里有竹桌竹椅，风常略把绮罗拉过去坐下。两人一抬头，就可看见窗外成排的翠竹，穿插着一道道光柱，无风时，定格如一副美画。
“以前有个女子，出生在帝都的中富之家。珞国尚武，女子也是学武的多，学文的反倒少。但家里见这个女儿坡喜欢音律诗词，也给她请了老师来教。”
“三十多年前的一个中秋佳节，帝都举行了一次规矩盛大的灯谜会。这个女子也去了。那一天晚上，她遇到了一个男子。在长长的街上，熙熙攘攘的人群里，他们好像注定是要相遇的。”
“那个女子，从东往西猜灯上谜语，看到猜的到的，便摘下写谜语的纸条来。那个男子则从西往东猜，也是看到会的就摘下谜语来。走到中间时，他们突然背对背撞在一起，一回眸便看到彼此，都是平常又似不平常的人，各自手里拿这很多的谜语。”
“那一次，她们都没有特别的在意对方，只是一笑而过，继续仰头看着那一盏盏的灯笼和贴在灯笼上的字谜。可是转了一圈下来，她们又相遇了。这次是同时伸手，想摘同一个灯笼上的谜语。那个男子谦让的收回手，把谜语让给了女子。女子对男子点点头，道了声谢。”
“就这样，有了第二次，又有第三次，还有第四次，那一晚，他们一共相遇了十次。最后一次，他们终于站定了，站在一棵老榆树下交换了彼此手中的谜语条。他们发现有很多他们都猜的一样，也有很多对方猜到自己却没猜到的。她们从谜语聊到诗词歌赋，从七言谈到音律，聊的非常快乐，相别时竟然依依不舍，于是相约第二天再在老榆树下见面。”
“然而那一晚之后，男子却被派到边疆镇守，这一去就是五年。他以为，他和女子之间再不会有任何交集，因为五年之后，等他回来，当初的女子应该早就嫁为人妇。何况他们只有一夜详谈甚欢的经历，怎么会足以让那个女子等他，而且，他从始至终都不知道这个女子的姓名。”
“五年之后，男子带兵归来，此时他已不是当初的小将领，而是升为一军之首。回到帝都的时候，他骑着骏马，走在全军的最前方，接受着帝都百姓最隆重的欢迎。他突然路过了当年约定的那棵老榆树，还看到在那树下，站着当年的那个女子，这几年她似乎什么都没变。他同那个女子，目光相遇，突然便觉得，自己已同她度过了一生一世。”
“后来，男子便要将女子娶回家。可是男子却是士族出生，家中父母都认为这样的女子不足以为妻，只能为妾。男子便在一处山水秀美的地方建起了一座竹屋，和女子搬到了这里，两人相敬如宾，生活美满，不久他们就有了第一个孩子，是个男孩。”
风常略说到这里顿了一下，绮罗不由目注着他，见他脸色平静，目光却似穿越了空气直抵达另一个空间，看到了什么幸福的画面，眼睛里闪烁出许多情绪。
片刻后，风常略拿起水壶，倒了杯水，喝了几口后长舒一口气，继续道：
“四年后，女子又有了身孕。可是这个时候，朝廷又要派男子远征。这一次他去征伐白国，立时一年才回来。赶到家的时候，他第一眼便看到他的儿子手里抱着一个玉瓷一般的婴儿。他的第二个孩子已经出生了，是个女儿。珞国应产珞玉而出名，他给这个女儿起名珞玉。”
“可是，他没想到，这一次并吞白国，他大获全胜之后，得到的却是一个在旁人眼里是天大的好处，而在他眼里不过泥土的赏赐。萧太后要下嫁信阳公主给他。”
绮罗始终没有开口，但听到这里，她已经明白了全部始末，“所以，圣命难违？”
“是，圣命难违！”风常略很干脆的承认，“他不得不娶了公主，不得不负了家中的妻儿。然而信阳公主并不是不好，她愿意视他的这双儿女如己出，也同意他把女子接回到公主府长住。但是……那女子却不肯。而且，很快，还被萧太后知道了这件事。”
绮罗猜不到萧太后会做出什么决定，但她能想像一个母亲因女儿得不到幸福而产生的愤怒，何况是这样一位位高权重的母亲，其愤怒的后果对旁人而言往往不是普通的折磨。
风常略眸中的光亮不知何时已悄悄暗去，她第一次从他身上感觉到低沉的气息。他觉察到她关切的目光，转过头来试图笑一笑，然而那嘴角弯起的弧度，终究不能称之为笑。
忽然一阵清风吹过，吹来一片竹叶入屋，落在手边，被绮罗捏起，在手里转着，“总不是所有的回忆都是快乐的，我们无从选择。”平缓的语音，不知是对身边的人说的，还是对她自己。
风常略低垂下眼帘，“萧太后知晓了这件事情后，只是轻描淡写的说了一句话：既然她拒绝了公主的好意，执意要留下，就让她永远呆在那里吧。”
绮罗冷笑，“字不犀利，却杀人于无形。”
“这座竹屋很快就被士兵包围，没人可以离开，也没人被允许进来，包括那个惦念着妻儿男子。女子和她的一双儿女，断水断粮。女子把家中所有的食物都给了孩子，她一直都未再进食。五天以后，她已经完全没有力气离床，她知道这样下去，她们都会死在这里。”
“女子把儿子叫到身边，问他能不能答应娘亲，这辈子都保护好妹妹。儿子说他会做到，他能做到。女子很欣慰的笑了，叫儿子带着妹妹走出去，并教他如何应对那些士兵。儿子那时候还小，他只知道要按照娘亲的话去做。他抱着妹妹走到竹林外，对把守的士兵说，请带他和妹妹去找母亲。那士兵问他*母亲是谁。儿子按照娘亲教的话回答说：他们的母亲是信阳公主。”
“这句回答传到萧太后耳中，太后说：好，既然这两个孩子明白自己是公主的孩儿，当然要放他们出来。不仅要放他们出来，还要接回公主府，视如嫡出，世袭爵位。”
绮罗微微一叹：“难怪外界只道你的母亲是信阳公主。”
风常略苦笑，“萧太后下令，谁敢非议。”
绮罗忽然又想到另一个问题……那就是……外界也从未说过风常略还有一个妹妹！
“那对孩子在公主府里住了三年，信阳公主待他们极好，尤其珞玉，她一直粘着公主，毕竟她那时候还太小，对自己的亲生母亲几乎没有记忆。”思及那段简单快乐的日子，风常略的声音重又有了些许的温度，然而顿了顿，又渐渐冷下去，“在这三年里，男子郁郁寡欢，毫无建树，也渐渐被萧太后弃用。他一天到晚就只做两件事，要么是在无人的院落里舞剑，要么是呆望着自己的剑，一看就是一天。渐渐，他的那对孩子都和他疏离了，反而和公主更亲近。”
“儿子有时候要跟他学剑，而他从不讲一句话。他望剑的眼睛总是空洞的，没有焦点。”风常略闭了闭眼睛，“我总以为，终有一天，他会拿把剑自尽，但是他没有。后来有一天，他又舞剑，舞的院中漫天飞叶，秋风骤起，然后他毫无征兆的倒在地上，就再也没用起来。”他睁开眼睛，转头望着绮罗，“其实那时候的我反而觉得松了口气，与其这样行尸走肉般的活着，也许死对他来说才是解脱。”
绮罗何尝不明白他的意思，这与她母亲的经历何其像。
在她年幼的时候，她也经常看到母亲无言的枯坐着。那时候她总默默的想，与其这样，为何还要活着？
所以，她不会郁郁寡欢，她开朗，活泼，淘气，惹事，她要引起父亲的注意，她更要为自己活得精彩。
只是她却忘记了去探究父母之间的问题，若是换成现在，她定会不惜一切代价让让母亲在有生之年重获快乐。
听闻在她出生之前，父母曾经恩爱异常，却不知道后来发生了什么事，父亲突然不再宠爱母亲，家里也多出了那么多的妾室。然而她依然坚信父亲深爱着母亲，因为在母亲过世以后，众妾都以为有机会转为正室，但父亲没有这样做，而是将当家女主的权利给了绮罗，他对女儿说：这个世界上，从来不曾有人能代替母亲在他心中的地位。
绮罗轻按住风常略的手，带着理解意味的握紧。风常略感觉那一握中的力量，对她微微一笑，以示无碍，继续道，“父亲过世以后，信阳公主的身体也一日不如一日。也许她是真的仰慕那个曾经叱咤沙场的男子的吧，所以虽然不能成为他心中的人，她依然在用自己的方式想念着他，照顾着他的孩子。”
“不过多久，男子的儿子长到十四岁，到了可以去军营历练的年纪，他必须离开家，常驻边境，直到成为一个合格的将领再回来。这种时候，他是不能带着妹妹一起去的。他一直记得母亲的话，要好好保护妹妹，而保护妹妹最好的方式，就是手握兵权，成为一代强将。但他最后悔的却是在那个时候离开，而不是留在妹妹身边。因为从此以后，他就再没见到过珞玉。”
许是有云遮住了太阳，屋内的光线突然暗了下来。风常略脸上的表情绮罗不是看的很清楚，但却能清楚感觉到他浑身都散发出一股沉痛的，冰冷的气息，同往日的他完全不同。
她一直觉得风常略是一个自信，阳光有朝气的人，然而在妹妹的这件事上，他却似乎完全绝望。
所有关于风珞玉的痕迹都被刻意抹去，奈何风常略如何查探妹妹的下落，也无结果。唯一可以确定就萧太后承诺他：珞玉未死。
“那么多年过去了，在这件事情上，唯一能做的事情就是等待，等待萧太后让他们兄妹见面的那一天。”常略轻轻的吐出后面的话：“所以从失去妹妹的那一年起，每年的中秋节，他都会到竹屋。因为在这团圆佳节里，他无人可圆。”（未完待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