隔着镂花，朝明扬看见绮罗静静的坐着，散发出一种淡漠绝世的气场。
这一刻绮罗的样子，令他欲推门的手不由顿住。
十载流年，究竟是他还是他，把当年眉宇飞扬的女子逼得如此静漠无情，不苟言笑？
正迟疑，屋里传来熟悉的声音,“你来的倒快。”
原本平静淡然的语气传到朝明扬的耳朵里，却有股浓浓的讽刺。他不再犹豫，推门而入。脚才才沾地，又是一句话飘来，“新君已经完成登基大典了吗？”
朝明扬的脸上终于升起一股寒意，移目望去，对方不避不惧，亦仰头同他对视。他心里没来由的一恨，“圣上安然在世，何来新君？倒是昨日北疆失守，镇远军惨败，险些丢了月照的江山。”
“我方才就想，月照要是落入珞国之手，你怎还有闲情站在这里。”绮罗一偏头，似乎是不想再去瞧他，又或者要掩盖心中无法抑制的悲凉。
朝明扬皱了皱眉头，脸上的寒意瞬即更浓。但他向来自制，很快恢复了平常神色，“镇远军虽然全军覆没，却坚持到了弃尨卓带着五万禁卫军赶到。双方再战，珞国也损失万余人，连夜退出江城，驻扎于九乡关外。”
“禁卫军负责保卫京城安全，何以能被调去前线？”绮罗心头一震，想到凤仪宫中迟迟赶到的银甲禁卫，忽然有了些许明白，“我竟忘了，弃尨卓和乌蒙本都是你的人。短短几年，你已经把禁卫军*得今非昔比。倒是大统领罗尚一心只忠于至尊，若无圣旨，怎么会让这两个副将夺了调兵的权利？”
“当时前线战况紧急，罗尚却不顾大局，拒不出兵。连相不得已将他就地正法，改由弃尨卓带兵离京。”
“那我的父兄和那万余战死的镇远军，连相又认为该当如何？”
朝明扬不答，反而看向立在绮罗身后的芳晴，“见到本王，怎不行礼？”
他是个不怒而威的人，身上的王者之气犹如天生，吓得芳晴赶紧跪倒，“婢女芳晴叩见王爷。”
“王家果然皆是遵规守礼之人。” 朝明扬淡然颔首，目光转落到绮罗身上，“那自然也应该清楚至尊的一贯做法——大战败北，主将理应满门抄斩，以儆效尤。”
绮罗闻言，握杯的手猛地握紧，刹那间，一股巨大的压力压向朝明扬。此刻，屋内明明没有风，跪在不远处的芳晴却觉得面上被什么东西刮的生痛。
朝明扬眉头微皱，欲将这股力道震回。内力还为提起，周遭豁然松去。几乎同时，绮罗站起身来，没走几步，蓦地俯身一跪，“待罪之身，等同庶民。请明扬王惩罚罪女迟迎不礼之失。”
地上人影晃动是朝明扬退后了一步。
绮罗垂着眼睛，依旧说的斩钉截铁，“正如王所言，北疆失守，责在王家。如今不需至尊下令，将军府数百人皆自愿追随将军，以示赎罪。”
一时间朝明扬紧抿双唇，竟然说不出话来。
眼前人纯净的面容，倔强的性子……一切皆是那般熟悉。她应该明白他不会……可她却自求死路……心咚的一声沉了下去，好似落入无边无尽的黑夜。
绮罗身体伏的更低，“恳请明扬王成全。”
“好！”朝明扬说，“你执意如此，我便成全你。”说完，他长臂一挥，“乌蒙听命。”
“末将在。”
“如今至尊病危，本王代理朝政。传本王的旨意下去——镇远将军为国捐躯，王家满门忠烈，亦决心于明日午时追随镇远将军仙去。本王心感慰藉，追封镇远将军为忠义大元帅。”朝明扬双手负于身后，朗声下旨，言罢，人转身离去，却不想身后传来一个轻而坚定的声音，几乎令他气结。
“多谢明扬王成全。”绮罗弯下腰，伏地叩首，再抬头时，前方林荫郁郁间，那玄色的背影步履如飞，已在天边。
“小姐！小姐为何如此？以您和王爷的交情，小姐何须如此啊！”芳晴连滚带爬扑到绮罗身边，“明扬王他一定不会真的要将军府里人的性命的！”
“不是不会，只是他还没狠下心罢了。”绮罗跪坐在地上，看着远处的眼眸失了光彩，好似一块墨玉历经了百年的沧桑洗礼，不复当初的灵气。
这是芳晴第一次从那张风华绝代的脸上看到倦意，便是何廉太子过世之时都未有出现过的倦意。以至于很多年后，当年老的芳晴和儿孙说起这位叱咤乱世的奇女子时，一闭上眼睛，想起的不是荷花池上《今朝醉》的歌声，不是灯下刺绣山河的侧影，更不是苍梧之巅左右天下归属的凤姿天成，而是这一刻绮罗凝望天边时深入骨髓的疲倦！
泪水在芳晴眼中打转，“小姐……”
绮罗还是注视着天边，定定的，仿佛那里有什么无法释怀的心结，“莫说莱宁，就是爹的几个庶子，将来念及王家曾经的地位，也会千方百计重建王家。王家有百年根基，重振虽然艰难，却不是不可能。试问这样的一个王家存在着，他怎么会安心？”她无奈又肯定，“终有一天，他会真的狠下决心扫清异己。”
“可是，小姐难道您就不能求求他？”芳晴难过的哭出声来。
绮罗收回目光，黯然一叹，“傻丫头，今日我这般逼他，还能为王家求一个流芳百世的好名声，倘若他日真落得个满门抄斩的结果，我怎么对的起列祖列宗用血汗建下的功勋？”
“那小姐您，难道您也要……”
“你长大了，不会一辈子都呆在我身边做个小丫鬟的。”绮罗拂过芳晴湿润的脸庞，温和的笑着，“你是何廉留下的人，他会善待你的。”
“砰——”
朝明扬将王府书房的门重重推开，愤怒的看向书案上的桃木镜盒。然而目光落于镜盒的瞬间，整个人又平静了下来。
他缓缓的走上去，轻轻摩梭着它。
这只镜盒已经做成许久，因为迟迟没有上漆，原本鲜嫩的木头变的暗沉无光。盒子四面雕刻着无数桃花，朵朵精致，刀工细腻，可见那个雕刻的人是打算送给一个极其重要的人，所以每下一刀前都做了深思熟虑，不允许有一丝瑕疵。
他翻起镜盒，在盒盖里面一个不起眼的角落里，刻着一个不完整的“贺”字，字体离边线还有六七个字的距离，想来是打算刻上一句话的，可惜却连“贺”字的最后一点都没有来得及完成。
盒内有一把七宝锁，一枚金箔书签，一个九连环，一把巴掌大的玉扇，一只能口吐云雾的石蟾，依次放在不同的格子内，在这些东西的某个地方，也都不约而同的有着几个字，此刻正被朝明扬轻轻的读出来。
“贺十岁生辰，贺十一岁生辰，贺十二岁生辰，贺十三岁生辰，贺十四岁生辰……”当看到最后一个格子的时候，那里空无一物，他却似知道应该放什么似的，依然在读，“贺十五岁生辰，贺……”伸手，指腹轻轻按在镜盒盒盖上的“贺”字上，能清晰的感受出字体上细微的凹凸，时间仿佛永远停留在十六岁的那一年。
惊蛰夜，太子殿，他们之间无声的决裂。
即便在前一夜，年少的他还在整夜雕刻这个镜盒，想要赶在她生辰前完工，亦如过去每一年，他都会亲手制作一份礼物送她。
一声极轻的叹息，悄然在空气中化开。速来喜怒不形于色的朝明扬面上也流露出深切的忧伤。在这种忧伤即将蔓延到眼底时，他却突然合起了镜盒。仿佛是一下子关住了所有的回忆，严肃重新爬满他俊逸的脸。
朝明扬转身看向敞开着门扉，渐渐地，门外的走廊里响起轻微的脚步声。
那脚步声越来越近，最后，一个粉衣倩影出现在门口：“王爷，晚膳备好了，王妃请您移步饭厅。”（未完待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