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张着嘴巴，仰望天空，飞鸟飞过城市一般的漫长距离，那只飞鸟扑腾着幼小的翅膀，在空中划过一条长长的无形的线。她和绿乔的距离，变成一条无形的线，飞鸟一无返顾地向前飞翔着，直到那条线被硬生生地切断。
【一】
是从什么时候开始审视这座城的呢？
她记得夏天的城似乎溢满了绿乔，大朵大朵的蔷薇花缠绕在红木桩上，那座有点破旧的石桥下面大片郁郁葱葱的绿乔，满眼的绿色浓得化不开，渗入了人的眼睛中，夏天的浸染，使绿色融入了城市的骨髓中，每一年的那个时刻总要剥皮换骨，让浓到极致的绿充满身体的每个角落。
一月的城，带着寒气而来，它距离夏天的到来还有多久呢？
如干巴的枯木一般，缺少了春夏的生机，像行将入土的棺朽，垂垂老矣。满城的人裹得像只只大熊，风刮着寒气冰冻马路上的泥水，不出一会，那滩泥水便结成了冰。寒冷的时候会想炎热，炎热的时候，又会思念寒冷。小城里的生活如同春夏秋冬四季一般，不断重复着，逝去，重生，再逝去，这是人生的戏码。
那些没有星星的夜晚，她总是无法避免地做起那个梦，那个梦她究竟做了多少年了？她自己大概也忘记了。梦里是一片深色的海藻，那些海藻仿佛有了生命，在水下不断地缠绕生长，妖娆如同那个女孩浓密的长发，她的长发同那些海藻缠在一起，变成了属于她身体的一部分。
那些海藻是属于那个女孩的，她在海水底下永远不曾变老，只是因为她才刚刚开始长大而已。
【二】
一只飞鸟从天空划过一条无形的线，那条线越拉越远。
她突然想起绿乔对她说过的话，“两个好朋友之间，必定有一根无形的线将她们牵连在一起，那条线会随着她们之间的距离变短，或者拉长。”
“那会断掉吗？”她仔细地看着绿乔，想在她身上找寻到那根牵连着她们的线。
“除非另一个人已经不在了。”
除非另一个人已经不在了，绿乔说这句话时，她们正靠在开满蔷薇的栅栏上，阳光明媚璀璨，照在绿乔年轻漂亮的脸上，她看得一阵晕眩，绿乔是个极美的女生，美得令人无法正视，她和绿乔在一起时，她心甘情愿变成那片衬托她的绿叶，这世上总有一种女生，会令人心甘情愿埋在她的阴影下。
【三】
绿乔就像黑暗中的精灵，第一次看见她时，她蹲在一块墙壁上刻字，神情认真而肃穆，仿佛正在完成一件伟大的事情，她悄悄地靠过去，看见绿乔用小刀刻在墙壁上的字，歪扭而有力度。
我是一只断翅的鸟儿。
绿乔是个很特别的女生，特别并不是指她的漂亮，就算她长得不漂亮，站在人群中，也能让人一眼分辨出来。和其她女生不一样，她不喜欢逛街，不喜欢谈论男生，女孩们喜欢的可爱小物件，她从来连看也不看上一眼。她是孤僻的，没有朋友，连可以讲话的人都没有。班里举行活动时，大家都争先恐后地抢着上台表演。
台上的热闹永远都被她杜绝在外，像是另一个世间，她蜷缩在自己的座位上，像只猫一般，眼也不抬地看海子，她说过她喜欢海子，那个贫究有才的诗人，喜欢海子诗里面深刻的死亡和召唤，朴实的村庄和枯骨。而这个时候的女生，都是捧着一本言情看得入迷。
然而美丽的人身边总不乏追求者，绿乔也不例外，殷勤的男生们总是会想出各种各样的怪借口趁机接近她。
“绿乔同学，你的书包很重吧？要不要我来帮你拿？”
“……”
“小乔，听说你生理期来，我帮你打饭吧。”
“……”
绿乔无一例外的冷眼相待，她似乎对男生一点兴趣也没有，在男生认为，她是装酷，而在女生认为，她却是故意在显摆。没有一个女生能够容忍全班的男生都只对一个女生献殷勤，而且那个女生还摆长着脸纹丝不动。所以绿乔成了全班女生的公敌，她们可以在任何一个场合，任意地说她坏话，她们人多示众，最坏的情景也只是绿乔冷冷地站在她们身后，没有一句话，没有一个动作，她曾说过她不屑。
但是有一回，是放学的时候，绿乔被班里的一群女生给围了起来，她们把她逼到墙角，对她说着她们的不满，她们认为她之所以受到男生的冷落，完全是因为她的缘故。那时她也在那里，看见绿乔被她们围着，可是绿乔的神情却没有丝毫变化，永远是一幅冰山不会融化的样子，好像那时被围着的不是她自己，而是别人。
有个女生被绿乔的沉默给激怒了，她认为绿乔是看不起她们。女生们抓住她的头发，撕扯她的衣服，最后给了她两耳光。那声音响亮的连她都听到了。绿乔只是咬了咬嘴唇，一句轻声的“够了没有？”就令女生们怔住了。
她们或许觉得打她没意思，像个没感觉的木偶一样，就算是打一条狗，也会有反应的。她们扔下狼狈的绿乔，扬长而去。
像只受伤的兽一般，终于缓缓地瘫坐在墙角，捂着脸，肩膀一抽一抽的，她不知道绿乔是不是在哭，她从没见绿乔哭过，但是她的肩膀却分显抖得厉害，有透明的液体顺着她的手指缝滴落下来。
她走到蜷缩着的绿乔面前，掏出自己的手帕递给她。
绿乔抬起微肿的眼皮，泪痕无防她的美丽。明明哭泣着，表情却像只骄傲的孔雀。那时她认为绿乔就是一个不成熟的孩子，内心脆弱，表面却装出很坚强的样子，实际上不堪一击。
“为什么不还手？而且连反抗的话也不说？”
绿乔用她的手帕胡乱地擦拭着，不屑地说：“要不要打，那是她们的事，与我无关。我什么也不想说。”十六岁的绿乔，讲出来的话却像个老大人。除了她自己，她好像把一切都置之度外。
“那你又为什么要躲在这里哭？”
“我想哭就哭，这是我自己的事。”
这就是她们的第一次对话，那场简短的对话她到现在仍记得清清楚楚，以至于她的脸变得模糊了，而她讲话时的声音，她却记得清清楚楚，那声音桀骜，却低沉，僵硬，却脆弱。
【四】
夏天来得有点缓慢，只是她等待许久了，她走过城里的每个角落，北边的墓园外，种满了蔷薇花，梧桐树，大片的阴影笼罩着青石台阶的路面，那上面粘满了斑斑驳驳的痕迹，或许是鞋子踩的，也可能是某人的宠物留下来的，它们形成了某种记号，随着时间的推移，越发显得清晰起来。
绿乔不喜欢上课，她逃课的时候总是跑到这里来，因为这里很安静，很少有人来，这里有的，只是躺着的，永远不会醒来的人。她抱着海子的诗集就坐在左边第二排的那条长椅上，那条长椅上用小刀刻着她和海子的名字。
为此，她被墓园的管理员罚了五十块钱，破坏公物。
“漆黑的夜里有一种笑声笑断我坟墓的木板
你可知道。这是一片埋葬老虎的土地”
绿乔轻轻地念着他的死亡之诗，唇角却露出了浅浅一笑，绿乔轻轻勾住她的脖子，呢喃着说：“有时候，我觉得他的死，其实是另一种飞翔，一种从内到外的解脱。”
累了的时候，她就像只猫一样蜷缩在长椅的一角，长长的睫毛覆盖着眼睑，在那里投下一片淡淡的阴影。她的身上有一种叫做光芒的东西散发出来，与这个世界显得格格不入，她崇拜海子，崇拜死亡之诗，她崇拜的是这个世界无比阴暗的东西。
绿乔又是自私的，从来不在乎别人的感觉，她认定了一样东西，就不许别人轻易改变它。她是说过绿乔的，“你应该活得阳光一点，不要总是呆在阴暗中，那样你不会快乐的。”
绿乔不服气地反驳她：“不要用你的思想去衡量所有的人，有些人天生就适合呆在阴暗的地方，你强行将她拉到阳光里来，只会令她感到无比的不安，不要妄想改变我。”
只能在心里叹气，绿乔无比固执。这个，她是明白的。
【五】
她已经尽量轻地打开门，然而爸妈还是听到了动静，妈妈端着一碗面跑出来。
“这么晚才回来？去哪了？”面重重地放在桌上，那阵闷响令她的心里起了一丝涟漪，绿乔跳下去的时候，也是发出这种闷响的吧？由于重量所溅起的水花，模糊了整个镜头。
“去同学家做功课了。”讷讷地回话。
她们一家人吃饭的时候，总要打开电视机，不是因为节目有多精彩，只是因为他们之间似乎已经相对无语了，除了电视屏幕里嘈杂的声音外，只剩下扒饭粒和孤独咀嚼的声音。
晚上躺在床上时，可以看见窗外的月亮，有着圈朦胧的边缘，看起来不真实。
绿乔现在的那个地方，也可以看见月亮的吧？她看到的月亮是真实的，还是模糊的？
“我讨厌月亮这么圆！”绿乔曾经指着月亮说。
“为什么？没有人会不喜欢这么圆的月亮的，圆月代表了天长地久，代表了家人的重逢，你怎会不喜欢？”
绿乔不做声了，低着头，眼角有波光闪动，似极了一枚迷你的小月亮。后来绿乔告诉她，她的爸妈就是在一个月亮很圆的夜晚离的婚，所以她不相信所谓的圆月重逢，只因她所看到的，只是惨淡月光下的别离而已。爸妈搬东西的时候，绿乔就躲在房门后面，透过那条细小的门缝冷漠地瞅着他们忙碌的身影。
没有人愿意要她，爸妈都还很年轻，他们不成熟的结合才有了绿乔，所以就算是离婚，如果没有她这个累赘的话，开始新的生活也是很容易的事情。所以绿乔成了他们之间最大的障碍，她是多余的。
他们都走了，只留下空荡荡的十几坪米的房子，爸妈承诺每个月会按时寄钱来给她，但是条件就是，从此以后不许擅自去找他们，也不许给他们打电话，不然，连生活费也不会寄给她。
年少的绿乔硬挺着脑袋，眼睛都不眨一下，她睁着大大的眼睛，一动不动地瞅着他们把东西搬出房间，房间里的东西越来越少，最后，只留下属于绿乔自己的东西，还有一本相册，相册是绿乔偷偷藏在床底下的，她怕他们连这个也不肯留给她。
她孤零零地趴在窗台上。
他们走时的背影是匆忙的，妈妈的车向左，爸爸的车向右，车子开动的刹那，他们要开始新的生活了。
那以后她再也没有见过他们，只有每个月按时寄来的生活费成为了她唯一的依靠，她把那些钱当做了她的亲人。
【六】
“我喜欢过一个男生。”
她知道绿乔喜欢过一个比她大二十年的男子，那年男子有家室有孩子，自己开公司，但是绿乔始终都不知道他的公司开在哪里，也不知道他的真实姓名，男子只告诉她，叫他文就可以。
绿乔爱得轰轰烈烈，他们是在一家商场门口遇见的。那天绿乔穿着一双十厘米的高根鞋，逛商场出来的时候就扭到了脚，她不知所措地坐在商场外面的长椅上，手中拎着高根鞋，茫然地环顾四周。
文告诉她，就是她眼中的茫然吸引了她，她像只受伤的小猫似地蜷缩在那里，手中的高根鞋轻轻地晃荡着，直觉告诉他，她是个需要人疼的女孩。
绿乔看见文向她走过来时，她的视线再也无法移动万分。文穿着干净的白衬衫，脖子下的第二颗扭扣是开着的，一个无比英俊的男子，她的耳朵里一瞬间没有了任何的声音，只能看见他微笑着朝她走来。
“需要帮助吗？”他向她伸出手，他的手掌很大，可以牢牢地将她的手掌完全包裹住。
她无助地点头。
他蹲下来，给她揉脚，力道不轻不重，刚好，一股温热从她足踝间蔓延至她全身，浑身忍不住颤栗。
“你家在哪？”他问她。
她告诉了他。然后他背起她，朝她家的方向走去。他大可以帮她打车的，然而，他没有那样做，她也没有那样说，相遇就是一场拓不及防的事故，发生的那刻，谁也料不到。
电话里只有嘶嘶鸣叫的电流声，穿刺着耳膜，挑起大脑的神精，她努力地睁开眼睛，眼前却只是一团模糊，白色的眼膜里没有黑色的瞳仁，就只是睁着眼睛，却看不见，电流声像风一般拂过她的脸颊。
那端的声音仿佛盛夏光年那般遥远。
“他是我的第一个男人，我已经无法离开他了。”
茫然而不知所措，美丽的花瓣正在承受风雨的洗礼。
“嗨，我有了他的孩子，但是我没要。”
“离开他吧。”
“不。”
绿乔的固执可以融化冷冻的冰块，年轻在她看来是最好的赌注，一无返顾地向前冲去，哪怕结局会令她伤痕累累，也在所不惜。
【七】
午后的阳光照得人睁不开眼，强烈的光芒刺进眼膜，眼角火辣辣地疼。她闭上眼睛，想象着绿乔微笑的样子，她蜷缩在角落里，静静地看着海子，不会发出任何声音，只有眼角不慎流入出妩媚的细纹。
那个微笑，是向左勾起，还是向右勾起？她努力地学着绿乔的样子，僵硬的唇角调成绿乔那样的高度，微微弯起一个冷傲的弧度，然而，带着绿乔微笑的那张脸却是如此的模糊，分不出究竟是绿乔，还是她自己。
绿乔像个傻孩子。
她勾住她的脖子，看见她的眼角有泪痕。
“你哭了？”
“没有。”绿乔倔强地说。
她轻轻地抱住像只受伤的猫样的绿乔，她的头发浓密如海藻，密密地披了一肩，头发里有洗发水的香味，侵袭了她的鼻子。她摸着绿乔的头说：“离开他吧，你会受伤的。”
“不，太迟了。”绿乔摇头，抬起眼皮，红红的眼眸望着她，好朋友的瞳孔里可以应照出另一个的瞳孔，像两颗漆黑的玻璃珠子。
“为什么？”
“他走了，消失了，我找不到他，不知道他的名字，没有他的电话，好像空气一样，说消失就消失。我又被抛弃了，起先是父母，最后是爱的人。”
【八】
最后是绿乔，她也走了。
站在高高的护栏上，向下望去，那是一片深蓝的海水，海的边缘镀着一层透明晶亮的银，孤零的白鸟嘶哑着，掠过海水溅起水花，无声的音波透过水面直达海底，那片长满海藻的地方，渐渐扩散，直到整片海都是海藻。
“绿乔，你真傻。”
黄昏的海平面上，白鸟拖着绿乔，她的足尖在海水上轻点着，风拂着她海藻般的发，露出那个熟悉的冷傲的微笑。
“你看，我在这里很幸福。”
是的，绿乔变成了海藻，又或者，变成了飞翔的白鸟。(未完待续，如欲知后事如何，请登陆***，章节更多，支持作者，支持正版阅读！)（未完待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