陆玲娣从医院出来，气鼓鼓朝公交站走，想着马树和对自己的冷漠气就不打一处来。平日里看着挺厚道的一个人，咋变的这么快呢？跟董事长才拉上关系几天，就变得这么不可理喻，连自己姓啥都不知道了。人啦真是情随事迁，染苍染黄都在瞬息之间。
叶娜上了车，车上人不多，找个空位坐下，眼睛瞅着窗外，脑子却还想着马树和。不行，得找机会再跟他说说，就是有董事长撑腰也不能那么嚣张哦，狐假虎威算啥呢？脸皮可比啥都重要。
叶娜想着，就听车厢里响起一阵竹板声，一位四十来岁的，穿着工装的男人，背着一个黄书包，边打竹板，嘴里边念念有词。
“呱嘚呱，呱嘚呱，呱嘚呱嘚呱嘚呱。哎，叫声客官这边看，听我给大伙说一段，不说天，不说地，就说说咱地公仆父母官。呱嘚呱，呱嘚呱，呱嘚呱嘚呱嘚呱。
公仆不怕喝酒难，万盏千杯只等闲，鸳鸯火锅腾细浪，海鲜烧烤走鱼丸，桑拿按摩周身暖，麻将桌前五更寒，更喜小姐肌如雪，三陪过后尽开颜。
呱嘚呱，呱嘚呱，呱嘚呱嘚呱嘚呱。都说世上有四闲，哪四闲，你不知道，听我慢慢道出来。呱嘚呱，呱嘚呱，呱嘚呱嘚呱嘚呱。
大款的老婆，领导的钱，下岗职工，调研员。想一想，对不对，四闲说了说四迷糊，呱嘚呱，呱嘚呱，呱嘚呱嘚呱嘚呱。
领导讲话你闲扯，领导敬酒你不喝，领导上听你自摸，领导泡妞你瞎说。诸位客观听好了，想做官，想升迁，千万可别犯迷糊。如此这般搞工作，你干的再累也白忙活。呱嘚呱，呱嘚呱，呱嘚呱嘚呱嘚呱。
今天且表这么多，听完收获有没有？朗朗乾坤混生活，不偷不抢靠说活，一块两块不嫌少，八块十块不嫌多，下岗工人志气大，心中的委屈全掖着。说的对，说的错，大哥大姐自评说。”
一段说完了，他张开书包搭子，从一个个乘客乘客身旁走过，大多数乘客都掏出数额不等的零钱塞进书包里。
那男人来到叶娜身边的时候，她瞧着他，忽就想起爹娘来，他们不也是下岗工人中的一员吗？心头一阵酸楚，赶紧掏出十元钱塞进男人的书包里。
再看打竹板的男人转向身旁一位男乘客时，那乘客鼻子里哼了一声，跟着大声训斥起来：“去去去，阿拉有钱也不会给侬的，好手好脚干嘛不找个正经活干，这样讨生活老讨厌哦，污染公共环境了哦。”
“侬哪能这么讲话呢，阿拉……”打竹板的男人想辩解什么，最终话没出口，悄悄走开了。
叶娜朝那大声斥责的男人瞪了一眼，见他白白胖胖，一副养尊处优的样子，心里暗自替那打竹板的男人鸣不平；下岗工人哪个不是好手好脚？可说下岗就全下岗了，整个滨海还有几家工厂活着？四五十岁的人找工作有多难你知道吗？她想起爹妈，下岗后不也四处找工作，可人家不是嫌你老，便是嫌你技能不对口，没人愿意用，他倒是站着说话不腰痛。
车上广播开始报站名：“高阳路到了，有在高阳路下车的乘客请往后门下车。”
叶娜站起身，朝车门走，想给老爸带几只酱猪蹄回去，这儿有家铭记卤肉店，做的酱猪蹄老爸最喜欢吃了。下了车，去卤肉店买了几只酱猪蹄，看见隔壁有卖酱黄瓜的，又给老妈称了一斤酱黄瓜，这才重新登上回家的车。
爹娘不容易，自打下岗后每分钱都算计着用，再难再苦从不向自己开口要钱，老是说：“玲娣呀，侬的钱侬自家头打理，今后要嫁人，嫁妆全靠侬自噶头攒了。”
车到站了，陆玲娣下了车朝家走，一进弄堂口便碰上居委会的李婶：“玲娣今朝休班呀，碰见侬真好，省得阿拉朝侬家里跑了，替阿拉把这张表格带给侬娘，政府老关心下岗职工了，来了新政策，侬娘的低保可以办了吔，让她好好叫把表格填填好，填完赶紧交居委会来。”
陆玲娣接过表格，谢过李婶，三步并着两步朝家走，还没进门，便冲屋里大声嚷：“娘，阿拉回来了，瞧阿拉买啥好吃的了，阿拉爷喜欢吃的铭记卤肉店的酱猪蹄，还有侬喜欢的……”
一眼瞧见里屋坐着一个陌生女人，赶紧捂住嘴，朝厨房跑。
“玲娣呀，东西搁厨房里，过来坐会，娘有话跟侬说。”玲娣娘在叫。
陆玲娣放下提兜，走进堂屋，陌生女人惊呼起来：“哟，
玲娣长这么大了呀，好漂亮哦，认不出来了吔。”一双眼睛直勾勾留在她身上。
陆玲娣被她瞧的怪不自在，冲她点点头，在娘身旁坐下问：“阿拉爷呢？怎么没见在家呀。”
“谁晓得又躲哪下棋去了。来，娘给侬介绍一下，这是阿拉过去的同事钱姨，娘跟钱姨过去是一个工班的姊妹哦，一同上班，一同下班，比亲姊妹还走得近呢，要不是工厂倒闭了，下了岗，唉——不说了，说起来就难受。”
“钱姨好！”小陆乖巧地叫声钱姨，想着是娘的好姊妹，冲她甜甜地笑着。
“玲娣有二十好几了吧？长成大姑娘喽。小时候侬娘带侬来厂子那会只有这么丁点高，梳着一根马尾辫。”钱姨比划着。
“谁说不是哦，小把戏们大了，阿拉姊妹也老喽。”娘感叹着。
“玲娣有男朋友了吧？在哪做事呀？”钱姨问。
陆玲娣的脸刷地一下红到了脖子，还没来及回答，娘便接过话去：“玲娣呀，钱姨好关心侬哦，今天是来给侬说亲的呢。”
“是哦，阿拉给侬物色了一个好对象，长的一表人才，还是老板吔。想见见伐，见了包侬喜欢。”
陆玲娣瞟钱姨一眼，一个体态丰盈，脖子上，手腕上，手指上，全戴着金晃晃的首饰，看上去比母亲年轻得多的女人。
她暗自怪母亲多事，又不是缺鼻子少眼，老到嫁不出去的年龄，干嘛慌着给自己找对象？
“娘，该做饭了吧？阿拉做饭去，一会爷回来要吃饭呢。”没等娘回话小陆便起身钻进厨房里去。、
“瞧咱姊妹俩，一见面话就没个完，都中午了嘢，阿拉也要回家做饭去了，玲娣的事侬抓紧问，改日给个话啊。”
钱姨起身告辞，娘把钱姨送到弄堂口，返身回到屋里。见娘回来，陆玲娣赶紧拿出表格：“娘，居委会给的低保表，阿拉填好了，侬赶紧给李婶送去。”
“慌什么，坐下，娘话还没说完呢。常言道，男大当婚，女大当嫁，女人大了就要找婆家的吔。也不知道侬在等啥，一晃就老了吔，女人老了就难嫁了呀。阿拉家里相无官无商，就是个平头百姓，勿要好高骛远咧。跟侬讲，钱姨说的那人娘看就不错，嫁汉嫁汉穿衣吃饭，找个有钱人，侬不也过的舒坦点吗？娘现在就操你的心了，赶紧找个好婆家嫁了，娘死也闭眼了。”
陆玲娣听着，抬眼看着母亲，晦暗的脸上布满沟壑一般的皱纹，头发枯的像稻草，一件皱巴巴的文化衫穿在身上，胸前还印着皇家灯饰几个大字，跟钱姨比，就像两个世界出来的人。
陆玲娣不吭声，知道娘不说完不会罢休，便垂着头，任她说去。
“侬看隔壁黄家的珍珍，是侬同学吧？人家早结婚了，小把戏都要上学了。前几天听黄婶讲，夫妻俩要去国外定居呢，那珍珍开始还嫌人家老，长的丑，现在尝到甜头了，每天笑的跟弥勒佛似的。有钱好吔，小把戏出生就请阿姨照顾，珍珍整天穿金戴银，打扮的跟仙女似的，还啥事不做，车进车出，日子过的多惬意哦。再看吴家那个小琴，当初就是不听话，死活要嫁个打工的，说是爱的深，非他不嫁。现在好咧，两口子天天打架，听说锅都砸了，贫贱夫妻百事哀哦。侬好好叫想清楚，什么爱不爱呀？想过舒坦日子就得找个有实力的男人吔……”
陆玲娣身上冒出了汗，起身拉开电扇，发黄的叶片“唧唧嘎嘎”转悠起来。
“一会吃饭再开咯，电费又涨咧，转一圈都要钱的哦。”娘起身关了电扇。
“玲娣呀，钱姨把照片留下了，侬瞧瞧，长的不错的哦，听说是个丝绸商人，苏州老家和滨海都有房产的。人家钱婶可是真心实意在给侬物色对象咯，赶紧看看，要是相中了娘好跟钱姨回话，找个时间约来家里见见面。”
陆玲娣接过照片看一眼，一个咧着大嘴，笑得很灿烂的男人。
“咯咯咯咯，娘，这人好眼熟哦。”陆玲娣笑出声来，怎么也无法将未来的丈夫跟照片上的人联系到一起。
“侬认识？”娘惊奇。
“像在哪见过，对了，像王景愚，侬看看多像他。娘真有眼力，给阿拉挑这么个喜庆女婿，阿拉看见伊（他）天天会笑死了。”
“啥人叫王景愚呀？他不姓王的哦，叫什么来着，照片后面写着吧，侬瞧瞧。”
“娘，阿拉的事侬就别操心了，不会嫁不出去的哦，真要嫁不出去，阿拉就守着你们不也挺好。阿拉炒菜去了，侬讲老半天了，该喝口茶歇歇了。”（未完待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