五十五，巾帼风范
杨若盈坐在杨若筝的旁边，相距极近。她却只是沉默着，仿佛在心中组织着语言。但分明眉目之间又有极为坚毅的神采焕发着，教整天整地里的光亮都黯然失色。杨若筝等着等着，恍惚当中转头去看窗外，只看见微微打开的窗子外是间隔不远的另外一间房子，黑瓦白墙，在阴沉的光线里像是静默地抿着唇的妇人。她一直记得，那邻居是个极为慈祥的老太太，几乎是看着她和三妹长大的。彼时尚小，而奶奶又早逝，故而二人都极是依赖那位老太太。记忆当中依旧有很清晰的老人眉眼舒展开来的笑容，皱纹很深，但笑得这样符合年龄地好看，如同一朵盛放的花。
时间像是过得极慢，仿佛已经是一辈子那样漫长，杨若盈却依旧没有开口。杨若筝心中只是魂游太虚，静不下来，也猜想不到，混沌的状态当中却隐隐似是预知到了什么。只盼着这段艰难的时光快点过去，可是有隐隐约约害怕，盼望着这段沉默永远不要完结。
最终杨若盈还是开了口，她的语声很低，杨若筝得贴过脸去，很靠近很靠近，才挺清楚她的话。杨若筝虽然明知谜底即将揭晓，但心中仍是七上八下，心中的不安与犹豫，还有对妹妹的不忍与疼爱，同时并存，如影随形在心中晃动着。
但渐渐里杨若盈的声音却大起来，她说：“……父亲母亲一开始都很是消沉……二姐，你不知道，你挺身而出的举动确实拯救了我们，却也将我们带领到了万劫不复的深渊里去。”杨若筝听到她的这句话，心中一沉，铺天盖地的悲伤涌上心来。她不是不知父母家人将会无比愧疚。但生与死之间，如果要她再衡量一遍，她也宁愿以自己一个的牺牲，以及父母的内疚，去换取他们终生，抑或长时间的平安——况且，在那种情况下，她并无选择。
杨若盈断断续续讲了一些到达阳关以后的生活，琐碎的事情平淡如流水，杨若筝只是不安，也没有心思细听。思绪纷乱，也不知道与妹妹这次重逢，到底是喜是忧。
“二姐你刚刚和上将的对话……我都听到了。”
杨若筝听到这句话，心中一惊，到底不知这段对话被杨若盈所知，到底是好是坏。她苦笑，叹了口气道：“狼烟四起，尽管这天下确实重要，江山亦是他志在必得之物，但他又何必这样铁石心肠，非要把你也牵扯进来？我原本以为自己没了未来……”杨若盈却在此刻直接打断她的说话，语声越大，说：“我是自愿的。”
杨若筝怔在当场，不觉脱口问：“为什么？”她的一颗心狂跳起来，竟然不敢去想妹妹自愿委身于张德全之子，作一个虽受人恭敬，却身份卑微的小妾的原因。她慢慢抬起头来，细细凝视杨若盈的眼睛，呼吸一窒，完全理不出任何清明思绪来，整个人就像是傻了一样。
她恍惚间只是疑心自己看错了，可是分明那样清楚。虽然房间里光线很是晦暗，但杨若盈眼中的光芒如星火迸溅，烁烁光辉，竟似有黑色的炭火正欲吞噬整个天地。但杨若盈眼底又分明闪过悲戚之色，一如以往小女儿情态的柔弱。
“二姐，我只愿跟随你的脚步。”
排山倒海的情感冲着杨若筝而来，她的手不由自主地攥上了杨若盈冰冷的十指，却分明觉得自己抖颤得这样厉害，就像是害怕什么一样。她全然不曾料到，杨若盈之所以改变得这样彻底，脱胎换骨的原因，竟是自己。尽管仅仅是一句话，已经教她原本的世界全然崩溃——一如所料，眼前的，已经不在是当日那个娇生惯养的小女孩。如今的她，羽翼这样庞大。语声那般铿锵。
她的声音远得不像自己：“若盈……什么？”
杨若盈居然微笑起来，笑容在斑驳的窗花影子里，如同一抹恍惚的灿烂光芒：“二姐……这烽火乱世里，如果你能有挺身而出的勇气，难道我不可以么。你一直是我面前一道不可逾越的墙，无论我怎么努力，也比不上你——你被带走以后更是如此。父亲母亲，大哥四弟眼中何曾有我杨若盈？他们心心念着的，只有你杨若筝！我一定是疯了……才会那样讨厌过往那个柔弱不堪，手无搏鸡之力，娇生惯养的自己。我偏偏要做出一番成绩，我偏偏要世人都对我刮目相看！你能够委身程说，我自然也可以忍辱负重，当一名承欢男子的侍妾……那算得上什么？！你可知道，我踏进司令府的那天，父亲在报纸上登了头版的告示……要与我断绝关系！他们都以为我是贪恋荣华富贵，甘心出卖自己的女子！我见过母亲一次……她声泪俱下，说我比不上你，说我永远不能与你并肩！哈……！这下好了，他们终于知道，我杨若盈到底是怎样一个了不得的女人！”
杨若盈明明近在咫尺，这样真，这样铿锵的语声，杨若筝只是怔怔地定定看着她，她知，这段短短的距离，已经是咫尺天涯，中间隔了不可逾越的鸿沟。她看着妹妹，声音竟似无力：“你不要命了？你难道没有想过如果身份被提前揭发……如果叫人发现……”
杨若盈“刷”一声站起身来，大声道：“没有如果！我此时此刻仍然站在这里，那些如果，便俱是虚幻，全未发生过！”她眉目却又慢慢柔和下来，重新坐下，手仍然伸出去，捉住杨若筝苍白得能看见微细血管的一双白皙的手，说：“姐姐，我豁出了所有，我和你一样……你知道，我们巾帼不让须眉！这天翻地覆，他日一朝统一，也有我和你的一份功劳！”
杨若筝的声音柔软而虚弱，内心对于以往单纯的妹妹的印象连最后一丝都分崩离析，烟消云散：“若盈……我……”她抬起头来，竟觉得一向保护着妹妹的自己，此刻这样虚弱，竟似连坐都坐不稳了，随时便会道下。她从未想过，杨若盈之所以会自愿成为泷军内应，个中竟有这样一番原因——更何况，那原因很大一部分是自己。她更加没有想到，昔日那个妹妹，竟然蜕变成了今时今日这样一个拥有强大内心，庞大羽翼的女子。
杨若盈攥住了杨若筝的手，手劲很大，但是这疼痛里却分明带着暖意，她紧紧拥住杨若筝，泪水滴落在杨若筝的脖颈之上，哽咽道：“姐姐，我这样努力，你看见了吗？我内心这样坚强的话语，你听见了吗？”
杨若筝无力地回拥着杨若盈，面前的整个世界分崩离析，再也不复当初模样。她原来以为变的只有自己，却不料，故人的心，亦一早改变。
她的眼泪亦滚下脸颊，低声喃喃重复：“我听见了……我看见了……”到底不知，这一句反复的话语，到底是说给自己听，抑或是答复杨若盈的话。（未完待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