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渐渐凉了下来，山中层林尽染，甚是好看。但灵曦的心却如同山中坠落的秋叶般萧瑟，因为她知道，等冬天一到，她就该回宫了。
有时候，灵曦会独自到白鹤观附近的林中散步，踩着地面上厚厚的一层落叶，安静地听着枯叶碎裂的声音。心碎的声音，大概就是这样的吧，她无奈地笑了笑。她发现，地上的一片片枯萎的秋叶，就像她此刻破碎的心。
让她感到欣慰的是，那个伤感的夏夜并未给她和萧逸峰之间带来任何隔阂，他们依然如从前一样，一起在山谷中漫步，在月下畅谈。虽没有再提及那日所说的话，但心中对彼此的恋慕却是有增无减。他们都明白，一旦灵曦回宫，那么此生此世便再难有相见之日了。
到了初冬的时候，回宫的日期一日日迫近，灵曦更加地依恋萧逸峰，甚至只要一天不见到他心中便会惶惶不知所措。心中越留恋，时间仿佛就过得越快，转眼间便到了灵曦回宫的前一天。
这天，天空中飘起了细细的雪花，萧逸峰用手接着雪，看着一片片雪花在自己手心融化，笑道：“灵曦，我们去看雪吧。”
“会很冷的。还是回去吧。”
说罢，灵曦便拉住了萧逸峰，一起走进了他的木屋中。这屋子虽不大，但在冬日里生上炭火，也是十分的温暖宜人。灵曦从白鹤观中带来了一个食盒，里面装了些点心。两人坐在屋中边吃边聊着天，亦是十分温馨。天渐渐暗了下来，灵曦取了两支红烛点上。隔着跳动的火焰，灵曦分明看到萧逸峰的眼中也有着与她一样的眷恋。
灵曦一时间心中有些酸涩，道：“我听说世人嫁娶时，都要在洞房中燃起一对花烛，两根烛要同时燃起同时熄灭，这样两人才能白头偕老，举案齐眉。皇族的婚礼上并没有这样的礼节，这两根红烛，便算是我今生中唯一的一次了。我们就一直坐在这里，看着它们一同燃尽，好不好？”
萧逸峰点头，道：“也许，这也是我今生中的唯一一次。”
他那坚毅的面容中流露出的温柔与悲哀让灵曦心中一阵酸楚，但依然微笑着凝望他，仔细地把他的音容笑貌刻在记忆里。他的容颜，他的声音，他的一悲一喜，她都是如此熟悉，就仿佛他们已经相识多年。这样令人心安的熟悉感，让灵曦无比眷恋。若是余生的光阴寂寞无趣，那么，她便可以仔细地去回想有关他的每一个细节。
她知道，这样含笑相对的时光，也许就是他们生命中的最后一次了。
“灵曦，你该回去了。”夜色已深，萧逸峰提醒道。
“我不想回去。”灵曦对他笑了笑，道：“我要看着这对红烛燃尽。”
萧逸峰心中亦是十分不舍，听灵曦如此说，便与她相视一笑。过了今夜，她便依然是身份尊贵的太华公主，回到属于她的辉煌殿宇之中，，继续她奢华而孤寂的生活；而他，也依然是浪迹天涯的少年剑客，离开这停留了大半年的月轮峰。他不会再留在这里了，没有她，任凭是怎样的美景也都失去了意义。
而今夜，在这山间狭小简陋却又温馨的木屋中，他和她只是一对绮年玉貌的恋人，无关身份地位。他们隔着一对红烛相对而坐。夜深了，他们却浑然不觉，等到一对红烛真的燃尽时，东方已经渐白。
“真的是同时燃尽的。”萧逸峰笑道。他的目光中有着掩不住的欣喜，灵曦也是心中一动，痴想着，是不是有一天他们真的可以相依相守到白头。
烛火灭了之后还是有些暗的，一如灵曦此时黯淡的心。她知道，她无法置身于江湖之中，亦无法随萧逸峰去他的桃花坞过寻常百姓的生活；他也不能入朝为官，走进那黄金的牢笼。今生能够短暂相逢，已经是一种格外的恩赐，她不能再奢求什么。
“灵曦。”萧逸峰轻唤她的名字，郑重而温柔，“我不会就这样认命的，相信我，终有一天我会再次找到你。”
“我相信你。”灵曦双目盈盈，抬头注视着他，“我等着那一天。”
“天快亮了，我送你回去吧。”萧逸峰道。他牵起灵曦的手，与灵曦一起向外走去。
天空中依然飘着细雪，在这晨光微露的黎明中一切都显得这样美丽而不真实。在离白鹤观不远处，他们停了下来。灵曦努力踮起脚尖，在萧逸峰的面颊上轻轻一吻：“逸峰，能够遇见你，是我今生最大的幸运。”
这是灵曦第一次吻他，却是这样仓促的告别之吻。在那短暂的一瞬间，灵曦感觉到有一滴冰凉的液体滴到了她的脸上，不知是融化的雪，还是他为她流的泪。
萧逸峰的手已是有些颤抖，心中溢满了仓促的幸福。只是，这幸福停留得太过短暂，片刻间便被心头的忧伤取代，消失殆尽。就如同他们之间本不应存在的、短暂却真挚炽热的爱情。
临别时，灵曦从头上拔下一支通透素雅的碧玉簪赠给他，他亦解下随身的玉佩赠与灵曦。
“灵曦。”萧逸峰如往常一般温柔唤她，“以后每年的中秋节清晨，我都会来长安，在宫墙外御沟的上游放下一片梧桐叶，它会替我走进重重宫墙，把我想说的话带给你。”
“那么第二天的清晨，你也要在宫外御沟的下游，等我写给你的梧桐叶。”
说罢，灵曦便松开了他的手，转身缓缓走进白鹤观，步履艰难，却一次都没有回头。
灵曦一夜未归，云姝心中焦急却又不敢让旁人知道，只得耐着性子在白鹤观中等待。见灵曦回来，云姝总算是松了一口气，边为灵曦更衣梳妆边叹道：“公主可算回来了，一会儿宫里的人就到了，迎接公主回宫。”
梳妆罢，迎接灵曦的宫车已经停在了山下了。灵曦正要随宫人上车，却看见不远处的树林中有一抹熟悉的萧瑟身影，脚步不由得一滞。她看不清他的表情，只能看到一袭翩翩白衣，被清冷的晨风微微吹起。灵曦蓦然想起，第一次见他，便是在那棵樱树下。只是当时春意正浓，满树烂漫樱花纷纷扬扬，而如今寒风凛凛，只余下霜雪裹覆的枯枝。
行行重行行，与君生别离。
雪已经停了，这一天的朝阳在凄然的离别气氛中越升越高，灵曦忍不住回首再次凝望萧逸峰。这应该是最后一眼了吧。灵曦的双眸中溢满了泪水，但怕被旁人看见，只得自己悄悄拭去。
清晨淡淡的光线映着林间的积雪，显得是那样无可奈何的苍白。萧逸峰就站在这样苍白的天地间，目送着灵曦的一行宫车迤逦前行，渐行渐远，直到再也看不见。
只余下雪地上斑驳的车辙，交错蜿蜒。
灵曦离宫的时间虽不长，但此番回宫后，却发现宫中的变化着实很大。在这不到一年的时间里，**的女主人已经再度易位。原本盛极一时的梅妃江采蘋幽居于别宫，取代她的是新册立的贵妃杨玉环。虽然梅妃当年的风光不再，但当年盛宠时李隆基为她植下的满园梅花仍在。寒梅迎霜傲雪，真的有几分江采蘋的惊世风姿。在回翠微宫的路上，灵曦停下了脚步，伫立于梅林之中。花瓣上犹有残留的点点积雪，在午后的阳光下显得格外鲜妍。在宫中，哪怕是冬天也没有一丝荒芜寂寥。灵曦遣散了随侍的宫人，只留云姝在身边，迎风立于盛放的梅花中。
“公主，天气这么冷，我们还是回去吧。”云姝试探着道。
灵曦不语，面对着满园的梅花呆立了半晌之后，方才说道：“云姝，我在想，逸峰他现在在哪里。”
“公主无需这样挂念萧公子，他定会照顾好自己的。萧公子他一定也希望公主能如以前一样快乐地生活，为了他，公主要保重才是。”
听了云姝的话，灵曦只是淡淡一笑。她看了看自己略显苍白的手，上面仿佛还有他的余温。今日的风并不大，却还是有几瓣梅花缓缓飘落在她的衣襟上，那样轻，让她恍然想起清晨时分那个告别的吻。
灵曦抬头看去，这里的天空与白鹤观的并无不同，此时却让她感到有些压抑。一墙之隔，隔的却是终生。她轻轻地叹了口气，神情寥落地看了云姝一眼，幽幽地道：“我们回去吧。”
回翠微宫更衣梳妆之后，灵曦便去拜见李隆基。此时杨贵妃亦在李隆基身侧，衣饰华贵，明艳不可方物。与做寿王妃时相比，如今的杨玉环愈发的光彩照人，即使灵曦身为女子，也不禁为之倾倒。灵曦盈盈一拜，笑道：“灵曦参见父皇，参见贵妃娘娘。”
李隆基今日心情甚好，笑道：“灵曦回来了。来，你过来，让朕看看。”
灵曦走到李隆基面前，含着笑任凭父皇牵着她的手仔细打量。因为一夜未眠，盛装之下的灵曦依然掩不住神色间的憔悴。李隆基颇为怜惜：“宫外到底是不如宫里舒适，朕见你似乎是瘦了。灵曦，为了你母亲，这一年辛苦你了。”
灵曦微微一笑：“父皇处理天下大事日夜劳顿，女儿帮不上什么忙，只能这样为您略微尽心罢了。如若真的能为父皇分忧，灵曦心中也高兴。在宫外时，灵曦心中常挂念着父皇，如今见父皇身体健朗，也就放心了。”
一旁的杨贵妃笑道：“臣妾早就知道太华公主不但美丽娴雅，更晓音律，通诗书，如今看来又是这般有孝心，难怪皇上偏疼她。有这样好的女儿承欢膝下，皇上真是好福气。”
此言正和李隆基的心意，他开怀笑道：“有你这朵解语花，也是朕的福气啊。”
在宫外时灵曦就听说，皇上对这位新贵妃极尽宠爱，如今看来真的是如此。李隆基看向杨玉环的眼神极其温柔，仿佛是要在她这里找回自己已逝的韶华，再次享受人生。灵曦看着此时言笑晏晏的杨玉环，忽然想起当年杨玉环还是寿王妃时，到她的翠微宫中寻寿王的场景。当时的杨玉环和李瑁琴瑟和谐，伉俪情深；而如今，她到宫中伴驾君王，享尽三千宠爱，不知她是否真的快乐。
无论是做寿王妃还是做贵妃，恐怕都没有人曾问过她的意愿吧。她只是一个美丽而柔弱的女子，即便聪慧，也无力主宰自己的命运。
灵曦心中泛起一丝苦涩，为失去爱侣的寿王哥哥，为身不由己的杨玉环，也为她自己。
原来，身不由己的女子并非只是她一人。（未完待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