西红柿小说网 > 古代小说 > 大唐霓裳 > 二十四、 长相忆全文阅读

松风楼内,萧逸峰自斟自饮,不发一言,随身的长剑“紫电”被他随手置于桌上,在这灯火通明的酒楼中竟似有些萧索的味道。周围人三三两两地聚在一起,或是与同僚挚友一起,或是携妻妾爱侣,唯有他是独自一人,在这一片繁华中显得是那样突兀。

萧逸峰来到松风楼时,楼上最适宜赏灯观景的座位皆已经被人订完,他便只能坐在楼下独自饮酒。他倒是不以为意,反正对于他而言,这世间最美的风景早已经随着灵曦的离去而不复存在。

在桃花坞时,生性豪朗的萧逸峰便有“善饮”之名。若论剑术武功,他或许敌不过家中的几位师兄;但若论起饮酒,就没有人是他的对手了。平日里惯于豪饮的他,今日却是浅斟慢酌,如风雅的文人一般一杯一杯地将酒送入愁肠。奇怪的是,今夜试图借酒消愁的他却是异常清醒,他甚至能清晰地感知到,辛辣而甘美的琼浆流入胃中之后,在他的体内变成了淡淡的苦涩。

他想起在月轮峰时的一个个清凉的夏夜,他与灵曦相对而坐,共品一壶清茶……

记忆中的那个少女娇俏可爱,在纷繁的樱花之中接过他手中的风筝,含笑对他说了一句:“多谢。”

记忆中的那个少女温婉清灵,在波光摇曳的空翠湖上为他吹着竹笛,对他说:“俞伯牙的琴只有钟子期能欣赏,那我的这只竹笛,便只为你而吹。”

记忆中的那个少女巧笑倩兮,在灿烂星河之下问他:“逸峰,如果有一天,你再也见不到我了,你会想念我吗?”

记忆中……

如何能不想念呢?如果真的能将这一年来发生的一切忘记,他就不会依然徘徊在长安附近,试图在这个陌生的城市中再次感触到她的气息。正如任凭谁都不能将曾经的日子在岁月中抹去,她清雅秀美的身影永远地停驻在了他的心里。

“萧兄!”

萧逸峰正独自沉浸在回忆的情绪中,却听到身旁有人唤他。他抬头看去,只见站在自己身旁的正是李琦和紫芝。自从紫芝受伤之后,他便没再见过他们。乍遇故人,他心中悲喜莫辨。看着容貌与灵曦有几分酷似的李琦,他的心里竟泛起一阵苦涩。他起身向李琦一揖,又向紫芝点了点头,道:“原来是殿下和紫芝姑娘。”

李琦含笑还礼:“原来萧兄还在长安,改日若有空不妨到寒舍去坐坐,我为萧兄备下一壶好茶。”

萧逸峰亦是含笑答应着,并请李琦与紫芝在这里坐下。萧逸峰见紫芝容色甚好,便道:“紫芝姑娘的伤想必是大好了。”

紫芝道:“已经好了,劳萧公子惦记着。”

紫芝话音刚落,李琦便笑着接口道:“她不但伤好了,而且还嫁给我做我的娘子了。”

萧逸峰一怔,想到自己与灵曦的咫尺天涯,再看着面前这一对璧人,心中的苦涩不免又深了一层。当日得知灵曦即是太华公主时,他便猜到李琦就是灵曦的同母兄盛王,而紫芝是服侍灵曦的宫女。当时他便看出李琦与紫芝彼此倾心,而以李琦如此身份,竟能真的给紫芝一段圆满的婚姻,这是他始料不及的。因此,他亦是真心为他们高兴,拱手笑道:“恭喜你们。”

三人又举杯谈笑了片刻,萧逸峰终是忍不住问道:“灵曦……她还好吗?”

一提及这个名字,三人皆静了下来。想到在月轮峰时灵曦的那段无忧无虑的欢愉岁月,再想起如今她的郁郁寡欢,李琦的心中仿佛扎着一根细小的芒刺,有一种尖锐而绵长的疼痛。他轻叹道:“她还好,和从前一样住在宫中,身体也还好,只是不能像在宫外那样自由了。”

“那就好。”

萧逸峰只说了这三个字,声音有些涩涩的,又默默地斟了一杯酒一饮而尽。她如何能不好?她是当朝天子最宠爱的女儿,居于恢弘华美的宫殿之中,身着锦衣华服,享用玉馔珍馐。那座金碧辉煌的宫殿是他的禁地,却也是她自由生活的家。她是那里的主人,没有人会忤逆她、欺负她。然而,她又真的会快乐吗?那些在她面前毕恭毕敬的人们,又有几个会对她有一点点真心?她那精致奢华的生活,又何尝不是困住她一生的牢笼?

萧逸峰还记得当初灵曦对他说过的话,她说,和他在一起时她很快乐,她从未这样快乐过。

可是,灵曦,如今我不在你身边了,却希望你依然能够找到属于自己的快乐……

见气氛渐趋沉闷,紫芝便提议道:“今天是上元佳节,我们都别在这里喝闷酒了,不如萧公子与我们一同到楼上赏灯如何?”

李琦也相邀道:“是啊,我们在楼上选了适合观景的好位置,萧兄一同去吧。如此佳节只有我和紫芝两人,也觉得不够热闹呢。”

萧逸峰知道他们二人是真心相邀,却实在是无心再去观灯,只得婉辞道:“殿下和紫芝姑娘的盛情,我本不应拒绝,只是刚才喝了太多的酒,实在是有些醉了,想先回客栈休息,就不叨扰了。改日逸峰必登门拜访,到时候你我三人再畅饮一番。”

李琦知他思念灵曦,心绪不佳,也就不再挽留,送他出了松风楼之后,方才和紫芝一同到楼上去。

萧逸峰独自穿行在熙熙攘攘的人群之中,快步走出东市。今夜取消宵禁,东西二市极为热闹,但作为居住区的各坊间却要安静得多。夜已深,好多条街上已经是空无一人,唯见远处的隐隐灯光,似是在诉说着一个个古老的秘密。萧逸峰走在这仿佛骤然沉寂下来的长安城中,心中暗自想着,此时此刻的灵曦正在做什么。

四周非常寂静,萧逸峰能清晰地听到自己轻轻的脚步声。不过在这万籁俱寂中,他却似乎听到一阵微弱的咳嗽声。那声音并不大,但习武之人耳力极好,萧逸峰略加凝神便听出了声音传出的方位。他向那边看去,只见一抹消瘦的身影掩藏在这浓密的夜色里,显得柔弱而寂寥。那人身着黑衣,故而在夜里很难被发现。他靠着树干坐在地上,身形较小,似是一个瘦弱的少年。那少年不住地咳嗽着,身体也随着一声声的咳嗽剧烈地颤抖,似是得了重病一般。

萧逸峰本不愿去管闲事,但见那少年孤身一人,又是如此凄凉情形,他心中闪过一丝怜意,便走上前去相询。走到近处时才发现那人并非是一瘦弱的少年,而是一年轻女子。那女子容色极美,却是面色苍白,双眉紧蹙,仿佛忍受着极大的痛苦。她无力地靠在树干上,眼睛微闭,仿佛已经耗尽了全部力气。她依然剧烈地咳嗽着,嘴角渐渐沁出血来,宛如一朵在暗夜中即将凋谢的妖冶红莲,艳丽却脆弱。

见如此美貌的妙龄女子深夜独自在外,萧逸峰心中闪过一丝疑惑,但见她此时气若游丝,便也顾不得这许多了。萧逸峰抓过她的手臂,伸手去探她的脉门,惊异道:“你受了内伤?”

那女子点了点头,似是已经完全没有了说话的力气。萧逸峰从怀中取出一小瓷瓶,从中找出一枚丸药递给她,道:“先吃了吧,虽不能根治你的伤,却能减轻痛楚,暂时替你保命。待你有了些力气,再吃些对症的药来医治。”

那女子似是有些犹疑,注视了那丸药良久,又看了看萧逸峰,终于还是吃了下去。这丸药的确很有效,没过多久,她便觉得身上的痛楚真的减轻了一些。她秀眉微蹙,扶着树干挣扎着站起,对萧逸峰说:“公子相救之恩,我铭记在心,就此别过。”

她声音虽轻,却十分清冷,神色间有冰雪般的凛然傲气。尽管她依然虚弱不堪,但一双美目锋芒凌厉,宛如冬日里剑刃上聚起的寒霜,不容人接近。这样的冷傲的气质,让她有别于世间的凡俗女子。刚才萧逸峰还是隐隐觉得她有些面熟,现在却一瞬间想起了她是谁。尽管此时的她与那日见到的妩媚明艳的烟花女子有着迥异的气质,但萧逸峰还是能肯定这便是她。

她便是名动长安的倚玉楼名姬——秦菀青。

见她转身欲走,萧逸峰开口道:“秦姑娘请留步。”

秦菀青脚步一滞,回头道:“你认得我?”

“在下曾与姑娘有过一面之缘,只不过姑娘不记得罢了。”萧逸峰淡淡笑道。

秦菀青也不再问,想必是知道她自己在长安远播的盛名。倚玉楼中每日人来人往,她却并不曾留心去记住那些人。见秦菀青又欲走,萧逸峰继续道:“你要去哪里?我送你过去吧。”

“我能去哪里……我也不知道……”秦菀青有些凄凉地自嘲道。这一瞬间,她的目光中竟流露出了一丝无助和悲哀。不过,她片刻后又恢复了之前那般的清冷神色,淡淡道:“我自己能走。”

“你伤得太重……”

萧逸峰话音未落,秦菀青却一步没踏稳,重重地摔在了地上。萧逸峰再不犹豫,径直上前将她拦腰抱起,道:“我找个地方先帮你疗伤。”

秦菀青再也没有力气拒绝,神色中的倔强也渐渐变成了因受伤而产生的痛楚。她软软地栽倒在了萧逸峰的怀中,那样轻,如同一只在飞翔中突然折翅的美丽蝴蝶。

因不知将这样重伤的她送回倚玉楼是否合适,萧逸峰便先将她带回自己所住的客栈。借着灯光他才发现,她的脸色灰败得可怕,显然这一路的颠簸让她的伤势又加重了。他忙运功替她疗伤,又出门替她抓药,回来后仔细煎好喂她服下。喝了药之后她便沉沉睡去,直到第二天下午才渐渐醒来。

秦菀青醒来时,见萧逸峰就坐在她的身边,虚弱地笑了笑,轻声道:“谢谢。”

她的笑容中似乎带着无法诉说的忧伤与疲惫,有一种仿佛马上就要破碎的美。萧逸峰无法想象,这样年轻美丽的一个女子,究竟有过怎样不堪回首的经历,才会拥有如此绝望的美。看着她,萧逸峰不觉一怔,道:“你的伤势有些奇怪,我之前从未曾见过这样的伤。我昨天试着给你用了些药,你现在感觉怎么样,可比昨天好些?”

秦菀青没有回答,却又问道:“你昨天都给我吃了什么药?”

听萧逸峰将药名一一说出,秦菀青道:“我不只是受了内伤,还中了毒。药方中若能再加上紫金龙、川乌头两味,或许会好一些。”

“你既然知道,那我去买来便是。”

说罢,萧逸峰便要出门去抓药,却听到身后传来秦菀青细细的声音:“为什么要救我?”

萧逸峰转身直视着她,目光清澈坦荡:“没有什么特别的原因,我只是无法眼睁睁地看着一个无辜的生命在我面前消失。若是换做是别人受伤,我也一样会救。”

秦菀青眉目间的冷意渐渐散去,神情中带着些感激的暖意。再开口时,她的语气中已经是带着有别于昨日的尊敬,郑重问道:“敢问恩人尊讳?”

只见他温和地笑了笑,道:“我叫萧逸峰。”

说罢,他便转身出门去为她买药。阳光透过窗纸,在地面上投射出窗棂的纤巧影子,遗她一室的宁静与温柔。

此后,秦菀青便一直留在客栈中养伤。萧逸峰的客房还算大,他便在房间的另一边设了张软榻,自己睡在上面。萧逸峰也曾问过她为何会受这样重的伤,伤她的人是谁,身上所中又是何毒,而她却一概避而不答。见她不愿说,萧逸峰也就不再追问。只是他后来发现秦菀青竟然会武功,而且功底还相当不错,便忍不住问道:“你既有这样好的功夫,又何必在那倚玉楼中蹉跎年华?你又不像是那种贪图富贵繁华之人,天地如此之大,找一处清净的所在过逍遥自在的日子,难道不好吗?”

“我又何尝不想?身不由己罢了。”秦菀青苦笑道。见萧逸峰神色间颇有些不以为然,她又道:“我身上中的这种怪毒,就是我一生都无法挣脱的束缚。”

萧逸峰闻言十分惊讶,才想说些什么,却听秦菀青继续道:“更何况,每个人都有自己的不得已。我想,哪怕如你这般自在潇洒之人,也会有无可奈何的时候吧?”

看着眼前美丽而聪慧的女子,萧逸峰不知道,这些天的相处是否让她窥透了自己难以平静的内心。看了看窗外一望无际的明朗天空,萧逸峰在想,此时此刻,深宫中的灵曦会不会抬起头来,与自己仰望同一片辽阔蓝天。

秦菀青在这里住了半个月有余,原本沉重的伤势渐渐有了好转的迹象。他们始终都不曾对彼此讲过自己的过去,但正是这种不了解,让他们能以一种惬意的方式淡然相处。直到有一天,萧逸峰从外面回来,发现秦菀青已经悄然离去,桌子上用已经饮尽的药碗压着一张纸,纸上只有短短的一行字:

“大恩未报,刻刻于怀。结草衔环,生死不负。”

墨迹未干,而芳踪已杳然……(未完待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