宫中的日子总是有些乏味的。雨后的秋日中，翠微宫檐前瓦当的云头纹上，都带着些百无聊赖的晦暗色调。花木扶疏中，灵曦执一支竹笛幽幽地吹着，身形美丽而寂寥。时隔一年，依旧是用这支笛子，她却再也吹不好那首在空翠湖上即兴而作的曲子。
也许，一切都不一样了。此时的灵曦才渐渐发觉，唯有配着那船棹划过水波的阵阵橹声，这曲子才会有那样清越的神韵。
或许，还需要有一个人在一旁用心聆听吧。那个人，是要懂得她的心意的。而此时此刻，那个曾经边摇着船桨边听她吹笛的人，又在哪里呢？
同在一片天空之下，但这天空却无法将他们相连。抬头看了看秋日里一碧如洗的天空，有几朵浮云悠然飘过。有些黯然地，灵曦转身走回寝殿，从枕畔取来一个紫檀木匣子。匣子中只有一片梧桐叶，色泽青翠，显然是刚刚摘下不久的。叶子上题着字，笔迹虽有些被水微微晕开，却依然潇洒俊逸，就如同挥毫写下这些字的那个人。
就在今天早晨，这片薄薄的叶子，顺着御沟中的缓缓清流，穿过了厚厚的宫墙，被水边的灵曦弯腰拾起。天还没亮，灵曦就已经在御沟边等待，只为了当初在月轮峰临别时的那个美丽约定。
似乎只是一转身的时间，便有大半年的光阴从指缝中溜走，匆匆而去，丝毫不给人挽留的机会。梧桐叶是凉的，因是顺水而来，隐隐还带着些潮湿。虽知一切不过都是徒劳，灵曦还是想从这叶子上找出一丝来自于他的暖意与温存。
李灵曦与萧逸峰，一个是大明宫中尽享尊荣的高贵公主，一个是桃花坞里浪迹天涯的潇洒剑客，终究是隔着一堵高高的宫墙，空叹情深缘浅。
灵曦正自握着梧桐叶出神，忽听云姝走近轻轻唤她：“公主。”
灵曦收了收心神，微微侧头，问道：“什么事？”
云姝递上一张帖子，“盛王派人送来请帖，请公主去府上赴宴。马车已经候在宫门外了。”
灵曦接过请帖细细看着，心念一动，唇角浮出点点笑意，吩咐云姝道：“去摘一片大的梧桐叶来。”
云姝虽有些疑惑，却也答应着去了。不多时，便取来了叶子。灵曦略一思索，便提笔挥毫，在梧桐叶上写道：
“长相思，久别离，所思何在若天垂。
郁陶相望不得知，玉阶月夕映，罗帏风夜吹。
长思不能寝，坐望天河移。”
待墨迹干后，灵曦便将梧桐叶递给云姝，道：“明天早晨，你到御沟下游的地方，把这片叶子放到水中，让它漂到宫外去。”
接过梧桐叶时，目光无意间扫过叶子上的诗句，云姝的手微微一颤。她恍然惊觉，那场月轮峰中遥远的美梦，置身于其中的每一个人，至今都没有醒来。
虽是第一次到盛王府，灵曦却并不觉得陌生。她与李琦和紫芝都极为熟稔，只有杜若是仅仅见过一面的。不过，一见到美人，灵曦心中都是会生出一股倾慕的。而且，灵曦生性纯任率真，又十分惹人喜爱，不多时便与杜若也熟络了起来。席上只有他们四人，虽不及平日里的宫宴热闹，却自有一种家常的随意和亲切。
若是只有李琦、紫芝和杜若三人，那气氛必然是会有些尴尬的。但有灵曦在场，一切就都便变得大不一样。紫芝和杜若都不大开口说话，只是静静地坐在一旁，微笑着听李琦兄妹二人的妙语连珠。紫芝与杜若，她们两个人第一次坐得这样近，彼此间到底还是有些介怀的，偶尔目光相触，也会不着痕迹地迅速避开。
平日里灵曦极少饮酒，今日喝了一杯便觉有了醉意。她拉了拉身边的紫芝，道：“紫芝，我好像有点喝醉了，你陪我出去走走吧。”
紫芝欣然应允，带着灵曦到外面的回廊中坐下。秋风习习，隐隐带着八月里菊花幽凉的香气，紫芝顿时觉得舒畅了很多，便问道：“公主，现在可觉得好些了？”
灵曦莞尔一笑：“我根本没醉，就是想寻个借口，找你出来和我说说话。”
紫芝笑道：“若是殿下知道了我们在这里背着他说悄悄话，岂不是要伤心了？”
“他那么聪明，肯定早就猜到了。”灵曦笑了笑，又道：“你病了那么久，如今可算好起来了。”
今天早晨，杜若也说过类似的话。虽都是说起她的病，但一个是客气的问候，一个却是真心的关怀，紫芝心里听得分明。她幽幽叹道：“一年里总是要病上那么几次，反反复复，时好时坏。苦苦的药汁也不知喝下去了多少。若是一辈子都要这样，那可真不知还有什么趣了”
灵曦笑劝道：“你有这样一个疼你的夫君，还不够好么？”
紫芝双颊一红，却也低头笑了。想起刚刚在席上见过的杜若，灵曦不免有些为紫芝担心，又问道：“王妃……她没欺负你吧？”
紫芝含笑摇头，心中有一股无言的暖意缓缓流过。若论起亲疏来，杜若才是灵曦的正经嫂子。灵曦这样问，显然是将紫芝当成是自己人了。紫芝感激地看了灵曦一眼，道：“都是我自己多虑多思伤了身子，其实，王妃这个人还是很好的。”
灵曦这才放心，道：“我原想，那些豪门世家的女子多半会有些倨傲骄纵的。不过，她看起来还算温婉。”
紫芝点头，复又问道：“公主似乎比以前瘦了些，这些日子过得还好吗？”
“还不是老样子？”灵曦明亮的双眸中有寂寥的神色一闪而过。正说着，她从怀中小心地拿出了一片叶子，递给紫芝道：“我给你看样东西。”
紫芝接过，只见这是一片梧桐叶，叶片青翠而阔大，上面题着一首诗：
“游目四野外，逍遥独延伫。
兰蕙缘清渠，繁华荫绿渚。
佳人不在兹，取此欲谁与？
巢居知风寒，穴处识阴雨。
不曾远别离，安知慕俦侣？”
这字迹清朗洒脱，有些地方略微有被水洇湿的痕迹，紫芝却认不出这是谁的字，问道：“公主，这是谁写的？”
灵曦道：“是逸峰。”
紫芝一惊，“公主见到他了？”
“没有。”灵曦苦笑着摇头，“这叶子是顺着御沟的水从宫墙外流进来的。我和他约好了，每年的中秋，都要送给彼此这样一片叶子。今天早晨我在宫墙那边等了好久，一想着他与我只隔着一道墙，心里也不知道是高兴还是难过。”
不知怎么，紫芝心中竟泛起一阵酸涩的难过，一时竟不知该说些什么好。明明知道没有结果的故事，就不应该让它有一个美丽的开始。
见紫芝沉默不语，灵曦又道：“明天早晨，他会在宫墙外等我的梧桐叶。我想去看看他。”
紫芝更是惊诧，“公主，这……怎么可能？”
“自然是要找琦哥哥帮忙了。”灵曦笑着眨了眨眼睛，握住紫芝的手，又道：“紫芝，我知道他肯听你的。所以一会儿，无论我对他说什么，你都要帮我才是。”
灵曦和紫芝走后，席上只剩下了李琦和杜若，气氛一下子冷了下来。仿佛陌生人一样，二人都不说话，屋子里显得异常安静，就连银箸触碰到杯盏的声音都清晰毕现。李琦自斟自饮，杜若亦是专注于面前的菜肴，看起来竟似乎都是自得其乐。
侍立在一旁的阿昭看得急了，想着这是他们二人难得的独处机会，便不住地向杜若递眼色。不料杜若却全似没看见一般，神情依旧淡淡的。李琦看在眼里，不禁一笑道：“阿昭似乎是有什么话要说吧？”
杜若瞪了阿昭一眼，忙道：“并没有。”
话中皆是欲盖弥彰的意味，李琦的笑意更深了，虽不说话，却似是在用眼神问着杜若：你又不是她，怎么就这么确定她没有话要说？
阿昭窘得低下了头，也不再去看杜若，暗自替她惋惜错过了好机会。这时，却听李琦开口对杜若道：“中秋一过，王妃可是要回家省亲了？”
杜若颔首道：“若是殿下同意，我想这几天就回去。”
“我自然没有什么不同意。”李琦笑道，“回去之后，替我向魏县侯和令尊令堂问好。”
杜若答应了，二人便再无话说。此时天色渐暗，房中的灯烛渐次点亮。她一抬头便能看到面前的男子，清逸俊雅，宛如神祇。他神色宁静，目光柔和，但不知为何，竟总是让杜若有一种遥远的距离感，仿佛她竭尽一生都无法靠近。
似是察觉到她的目光，李琦亦看向杜若。眼前的女子有着让他感到陌生的惊人美丽，可那种目光中的奇异温度，却让他觉得有些熟悉。她的目光是暖的，甚至还带着些显而易见的眷恋。不过，这眷恋却仿佛是跨越了万水千山而来，因漫长的距离而将其中的炽热消磨掉了大半。所以，哪怕是带着某种燃烧着的情意，她的温度亦是淡淡的。
这样既温暖又淡漠的感觉，让他恍然忆起了五年前的一个下午。那原本是他生命里极为寻常的一个日子，他奉母亲武惠妃之命到杜府去见魏县侯杜暹。杜府的屏风之后，就仿佛有一个人，一直以这样的眼神看着他。他似是无意地看过去，只见一个与自己差不多大的小女孩微微探出头来，如春日里枝头的第一朵海棠般，稚嫩而美丽。
见被他发觉，那小女孩慌忙躲了回去。房中甚是安静，他甚至还隐约听到了她匆匆离去的脚步声。不过，他心里也并不在意，甚至懒得去想她会不会就是自己未来的妻子。当时的他虽只有十四岁，却也知道身为皇子的自己，一生的婚姻永远与政治逃不开干系。他的妻子是否美丽温柔，是否与他倾心相爱，这些都不重要，他所需要的只是她家族背后的庞大势力。也正是因为他是皇子，他注定可以拥有很多美丽女子。或许，他会找到一个真心喜欢的人，与她双宿双飞，白头到老。不过，这一切都与他那个所谓的“妻子”无关了。
他溯流而上，找回了那段早已遗忘的模糊记忆。看着面前低头躲避他目光的杜若，那个藏在屏风后的小女孩的身影与她渐渐重叠。一抹柔和的笑意在他唇角浮现，他问道：“那一年，躲在屏风后的小姑娘就是你吧？”
他这话问得实是有些突兀，杜若讶然抬头，却明白他所指何事。心底经年的温柔再度浮出，一瞬间，她以为那段破碎的美梦可以再度拼起。有些喜悦地，她含笑点头，道：“原来，那天殿下看到我了。”
“嗯。”李琦含笑道，“只是当时没想到，那个女孩子就是你。”
同样是那段记忆，由他口中道出时便带了些别样的温暖味道。杜若才要开口，却见灵曦和紫芝走了进来。紫芝一回来，李琦的目光便再没有看向杜若。他们之间难得有这样充满回忆与温情的谈话，刚刚开始，却又突然中断。杜若无声地叹了口气，垂下眼睑不再去看那三人。
一见紫芝回来，李琦便笑问道：“怎么去了这么久？”
“我和公主多日未见，自然是有好多话要说啊。”紫芝在他身边坐下，莞尔一笑道，“而且，这些话还不能让你听到。”
紫芝这样说，也是怕杜若多心。李琦并非不知，于是顺势笑道：“那你们一定是在讲我的坏话了。”
紫芝也不分辨，只是对他笑了笑。看着此时李琦与紫芝言语间的亲密与随意，杜若心里顿时明白，纵然是再美的梦，只要碎了，就再没有修补完整的机会了。
杜若心下黯然，便起身道：“妾身有些累了，想先回去休息，失礼之处还请殿下和公主见谅。”
虽是心中酸涩，但杜若也是存着些体贴的心意的，想着灵曦若是与李琦有什么兄妹间的体己话要说，当着自己的面毕竟是多有不便。李琦猜到杜若的心思，便也不留她，温言道：“家宴本就是一切随意，王妃既然累了，就先回去吧。”
杜若一走，三人又说了一会儿的话，见天色渐晚，李琦便要送灵曦回宫。才吩咐了人去备车，却听灵曦道：“等等，我有件事想请你帮忙。”
李琦不疑有他，道：“你说吧。”
灵曦轻声道：“今天，我不想回宫了。”
“这不行。”李琦断然拒绝，“灵曦，如今你已经长大了，身为公主一举一动皆为天下女子之典范，切不可太过率性而为。”
“但这是我唯一的机会。”灵曦凄然笑道，“我怕以后，就再没机会能见到他了。”
听灵曦这样说，李琦便已猜到了她为何执意不肯回宫。想起上元节那天，松风楼上借酒消愁的萧逸峰，李琦心中涩然，道：“就算你不回宫，又如何能找到他？”
灵曦道：“他明天会在宫墙外的御沟下游，等我的梧桐叶。”
“灵曦。”李琦正色道，“当初在风泉山庄时我就劝过你，今天，我还要对你说同样的话。你和他，都该从那场梦里醒过来了。有些事情既然永远都不会有结果，那就到此为止吧。”
见灵曦默然不语，李琦叹了口气，缓缓开口道：“今年上元节时，我曾经见过他一次。”
灵曦闻言霍然抬头，问道：“他……还好吗？”
“在我看来，并不算好。”李琦摇头，平静的语气中有一丝不易察觉的忧伤与悲悯，“那天他喝了很多酒，十分消沉。见到我之后，他还向我问起你，我只说你很好，不用他挂念。他听了之后不再说话，只是继续喝闷酒。灵曦，他原本是一个怎样的人，你是最清楚的。他本来应该拥有更加自由快意的生活，可是现在呢，却整日沉浸在回忆中不能自拔。你若执意要去见他，对你对他都没有任何好处，只能是徒增伤心。难道，你愿意他一辈子都如此么？”
灵曦的眼泪簌簌而落，带着一种破碎的晶莹与忧伤。她的声音亦不再如先时般平静，“我只想，远远地再看他一眼。从明天起，我会让自己设法忘了他。”
见灵曦落泪，李琦心中十分不忍。虽知灵曦此举十分不明智，却也不知该如何拒绝。他尚未开口，紫芝就走上前来，附在他耳边低声说了几句话。灵曦不知紫芝究竟对他说了什么，却见李琦面色稍霁，道：“好吧，明天我带你去。”
灵曦擦干眼泪，心里泛起阵阵苦涩的喜悦。眼前浮现的皆是那一日在月轮峰分别时的凄然场景，灵曦甚至没有去想，紫芝究竟是如何说服他的。
这天晚上，灵曦就留在了李琦府中。次日一早，李琦就带着灵曦出了门。二人共乘一辆马车，却是一路无话。驶到御沟宫墙外的下游处时，马车停了下来。灵曦掀开帘子，只见不远处有一人站在水边，白衣翩翩，正是她无比熟悉的身影。
此时天色尚早，皇城内也几乎没有什么行人，远远望去，水边的萧逸峰便带了些遗世独立的意味。他的衣袂被瑟瑟秋风吹起，便也有了种萧索的气息。不知怎么，灵曦竟想起诗经中的那首《蒹葭》来。
蒹葭苍苍，白露为霜。所谓伊人，在水一方。
溯洄从之，道阻且长。溯游从之，宛在水中央。
……
他是她永远追寻不到的那个人。
此时，萧逸峰专注于御沟中的水波，仔细分辨着顺水而来的每一片落叶。他并没看到远处马车中的灵曦，也并不知此时的他们只有咫尺之隔。终于，他弯腰拾起一片叶子，仔细拭去上面的斑斑水痕。因为距离太远，萧逸峰又是背对着她，灵曦看不到他的表情。但她能想象得到，此时的他必是与潸然泪下的自己不同，眉目间满是喜悦的笑意。
灵曦看到，萧逸峰伸手抚摸着宫墙，仿佛是要透过那冰冷的砖石，去寻找属于她的温暖气息。昨天早晨，她也有过同样的动作，如今见他亦是如此，心中不知是喜是悲。又在水边停留了许久，萧逸峰才转身离去。泪眼模糊中，直到再也看不到他飘然远去的背影，灵曦才对李琦道：“送我回宫吧。”
马车向宫门处驶去，御沟的水畔又恢复了清晨里无人的寂静。没有人知道，此时在宫墙的另一边，云姝依然停留在那里，仰望着秋日里清澈明朗的碧空，努力不让自己的泪水滑落下来。
她虽读书不多，却将梧桐叶上的那首诗牢牢地记在了心上。就仿佛那从灵曦笔下流泻而出的婉丽诗句，书写的都是她云姝心底无法言说的绵绵情意。（未完待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