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没想到这山里还会有野温泉啊。”
艾绫摊坐在十多步见方的池子里，清澈而略烫的泉水缓缓从身边流过。凹凸不平的石块表面附着黄褐色滑腻布满池子，却像是最高明的按摩将疲劳祛除。
小酒罐子就这么飘在水面，随时可以喝上一口温酒，天堂也不过如此吧？
同一个池子里，还有两只不怕人的山中老猴也蹲踞在温泉里，只露出脑袋在水面上，眯眼打盹的样子像极了迟暮的老人。
这里是一小片温泉池群，只有长住附近的山民和佣兵协会的记录上有这个地方的记载。
由于一路上很顺利，艾绫和龙在霜音对温泉的好处大加描述一番后，决定稍微绕一点点路来这里试试看。
“哇哈哈哈哈！！”比艾绫的池子位置要低一些的池子那边传来了龙的大笑和蓬蓬的水声，自从袭击了帝国浴场出逃后，他还是第一次见到这么大的热水池子。
他一下跳进水里，然后在池子里又踢又扑，玩得好不开心。
“吵死了……”艾绫耷拉着嘴角叹了口气，和两只猴子对看了一眼，显然那两只老猴也深有同感。
龙倒是不知道艾绫在高处想要安静泡温泉的想法，扑腾了一会才老实坐下。以他的年纪，静静地享受生命中的片刻悠闲这种念头还太早了。
“不知道艾绫姐和霜音在干什么呀？”
他嗅着带有一丝硫磺味的热气，趴在池边用石块在温泉流入的地方垒小小的水坝。
“龙，你在那儿搭什么呀？”身后传来霜音的声音。龙吓得一回头——
霜音已经除去了衣物，搭着毛巾正蹲在池边伸手试水温，微笑着看着这边。
“咚！”龙几乎是纵身飞上了艾绫所在的温泉，一脸惊吓过度的神情。他指着刚刚他所在的温泉的方向，舌头都转不过来了。
“她、她、她……他？！”
“胆子不小啊，龙！”艾绫的脸上一片红霞，几乎是咬牙切齿地说着，“要是偷窥也都算了，居然还想光明正大地跑上来看啊！！！”
泉水如同怒龙一般飞旋成柱，随艾绫的腿风朝着龙直扑过来。两只猴子也吱吱叫着从席卷一空的池子里落荒而逃，一直逃到远处的树上才敢回头。
“呃，不是，你听我说……”龙面对铺天盖地的水龙，脑子里最后一个念头，这是再熟悉不过的侧踢招式了。
“唔噢噢噢……”随着激荡的水流翻滚旋转的龙飞向树林深处，所到之处草木断折，齐刷刷地“砍”出一条小径。
“龙！”霜音脚下一点，随手抄起长袍一披，朝着龙被打飞的方向追了出去。艾绫看着霜音的身影，眼里却是说不清的神色。
“无音步……他果然会无音步，而且比我更加圆转自如，难道他认识罗吗？”
龙晃晃悠悠跟在艾绫身后，霜音安静地与他并排行走，加上艾绫也闭着嘴巴在心里盘算着什么，气氛变得相当尴尬。
龙一直把清秀的霜音当成憧憬的女孩，没想到这青涩的初恋还没发芽就被他其实是男儿身的事实连根铲掉。
龙一脸灵魂燃烧殆尽后的苍白神色，即使向他问话也只是嗯嗯啊啊地应付两声。
“龙……”霜音轻轻拉拉他的衣袖，“……对不起呀，霜氏通常都是女子当家，从小母亲也把我当女子来抚养打扮，让你误会了。你、你还生我的气吗？”
“哈——”龙叹了一口气，“不不，不生气，不是你的错……”
“嗯……对了，龙，你想不想学认字？以后如果要接佣兵任务，总要学会读写才行的。”
“哦？我想学！”
“那我来教你吧，正好现在每天都有不少时间空出来。你会哪几种话？”
“在角斗士营地学会的帝国语，还有跟奇美修利亚来的斗士学的奇美修利亚语，北地语和一点点草原话但听说草原每个部族说的话都不一样，我也不知道我学的是哪一种。
还有些大陆西北和南方小国的话，不过基本上就只会最基本的日常对话，都是跟其他的斗士和奴隶学来的。”
“哇，那你会的还挺多的。嗯——既然要在奇美修利亚生活，我们就先从奇美修利亚语的读写开始吧。
毕竟奇美修利亚历史悠久，对周边国家的语言文化影响很大，学好了奇美修利亚语再学帝国语和东南国家语言会容易得多。
奇美修利亚佣兵和商人遍布大陆，其他国家的人也大多把奇美修利亚语当做首选的外语和商业用语来学习。
奇美修利亚语属于北地语系。北地语系主要使用地区在现在奇美修利亚、帝国版图地区、草原地区和其他北陆国家，同时也深刻影响了冰原部落的语言文化……”
走在前头的艾绫一边听着他们两个的对话一边翻白眼。深受打击的龙过了差不多一天才恢复往常的说笑，此时他们也差不多到达了内德城。
顺利地将运送的物品交给了委托人的亲戚，艾绫和龙的第一个佣兵任务也算是完成了。
三人来到佣兵工会结清手续，同样是拥挤的大厅，艾绫却突然主动一把抓起任务回执，身形一晃利用无音步从人群中穿行而过来到柜台前。
从旁边器皿的倒影里，她看到霜音脸上来不及掩饰的刹那惊愕，心里冷笑了一下。
“拿到酬劳啦，今晚就用这钱吃饭住店吧，哼哼哼。啊，还有多出来的一点，给艾绫姐买一小罐酒吧。这几天她都一直忍耐着只喝一点点呢。”
龙虽然不识字，但是在数钱这方面却是无师自通的。
艾绫和霜音两人各怀心事却都不愿说破，但是碍于龙一直就在身旁而不好直接动手。
终于到了半夜龙半梦半醒去找厕所，二人不约而同地悄然起身，各自占据了房间的一角，戒备地望着对方。
艾绫率先出手，试探性地一击而退，而霜音也并没有任何制造太多噪音的打算，指尖银光一泻，震开了艾绫不轻不重的一脚。
两人同时使用那无声的奇怪步法在房间各处游走，柜门、墙壁甚至天花都成为战场。
两人交手越久，越是觉得对方实力莫测。特别是之前一直扮作柔弱外表的霜音，艾绫甚至觉得这个跟龙差不多年纪的家伙实力怕是快赶上自己了，单是那一手诡异的弦术便是闻所未闻。
虽然在房间内不能尽全力，可看似柔软无力的丝弦不但防御了自己的攻击，还能不断抽空设陷反击。两人越战越急，满屋子都飘飞着二人的虚影。
“唔——”起夜回来的龙一打开门，一阵狂风扑面而来，头发都被吹得倒竖起来，连睡意也被吹得无影无踪。
再次睁开眼睛看到一副奇特的景象：艾绫和霜音好像无视重力的存在，头朝下在天花板上急速掠过，在身形交错瞬间相互攻防数次。房内如同掀起了一阵旋风，把床单窗帘都吹得鼓荡起来。
龙呆滞地咂咂嘴，左右看看房间的景象，分不清楚自己是在做梦还是清醒着，这个情况实在是太难以理解了。交手中的两人也因为龙的出现而停止了动作，各自站定一方。
“你们大半夜的在天花板上飞来飞去干啥呢？我还在做梦吗？”
“云踪诀，你是跟谁学的？他是不是也姓霜？”霜音抢过话头急急发问。
艾绫和龙眨了眨眼睛，对“云踪诀”三个字没有任何反应。
“霜？不，这是罗教我们的，他说这叫无音步。”
“罗……那是我父亲那边的姓氏，他叫什么名字？罗刚？罗平？罗梓叶？罗武烈？罗武威？还是叫其他的什么名字？”
“武烈，他说他叫罗武烈，不过我们一般都叫他罗。个头挺高，黑色短发，右手腕上有一道旧伤。”
“武烈哥他还活着吗？”霜音眼中满是惊喜，“他是我堂兄，你们知道他现在在哪里吗？是不是在帝国的哪个斗士营？”
艾绫和龙面容苦涩对看了一眼。
“罗两个多月前已经不在了，他被当时的竞技王者黑狮共布拉杀害。紧接着艾绫姐靠着他留给共布拉的重伤将黑狮击杀，成为了新的竞技王者。”
霜音眼中的惊喜瞬间熄灭，化作一潭深深的忧伤。这已经是不知道第几次经历希望后的失望，他整个人一下跌坐在床铺上久久说不出话来。
“原来……武烈哥已经不在了。”
龙正想走过去安慰他，却被艾绫一把揪住后脖颈扯了回来。
“霜音，你不是什么商人的子女吧？要是商人都有你这样的身手，军队可就真的没有存在的必要了。”
霜音知道自己欠二人一个解释，强打起精神稍稍花了点时间来组织语言。
“艾绫姐、龙，很抱歉我骗了你们。我是霜氏一族的领导者，我们是以情报流动和接取契约任务为主业的家族式组织。
表面上我们以东剑会、东陵商行和长风船团的身份在经营生意，但霜氏一族最主要的业务……是情报和暗杀。”
“杀手吗？”艾绫往前半步把龙挡在身后，“帝国雇你来刺杀我们的吗？”
霜音坐直了身子，语气稍稍有些激动。
“不，没有人雇用我，我是循自己的意志留在你们身边的。
在追杀你们的人里有我要寻找的灭族仇人，如果留在你们身边，总有一天我也能找到那些家伙的藏身之处，为死去的亲人们报仇雪恨。”
“你的仇人也是帝国的贵族？还是默顿？你怎么会知道你的仇人在追杀我们？既然你知道他们身在帝国，为什么不直接去找他们报仇而要跟在我们身边？”
“在帝国境内被你们杀掉的那个半枭怪物和靠近边境的小木屋袭击你们的那两个半人半蛇的东西就是我霜氏血仇的手下！”
“你当时也在场吗！”
“我是在听到帝国派出怪物追杀逃奴的消息后开始追踪那些家伙的，所以每次赶到都稍晚一步。
那天我赶到小木屋的时候你们已经离开了，只剩下那对受伤昏迷的兄弟。我本来想从那两只怪物嘴里掏出他们的主子藏身的地方，没想到奇美修利亚的卫兵来得太快。
那两个家伙一个被我杀了，另一个见无法脱身便自爆企图同归于尽，结果打伤了我的腿。”
“边防军调查了几天毫无头绪，原来那两个怪物是你杀的。所以你打算继续跟着我们，等下一波刺客出现吗？
罗说他是因为仇家杀害家人又将他重伤才被贩做奴隶的，那就是你们的仇家吗？”艾绫见他说得清晰，语气稍稍有些缓和。
“是的，霜氏本家原本在南方的沙度落国有隐居之地，那里地理隐蔽又与我们出身的东方故乡景物相似，于是从我外祖母那一代开始就在那群山环绕中定居。
但一年前另一个与我们有过严重冲突的杀手团不知从哪里搞到了我族隐居地和防御机关的情报，倾巢出动突袭了那里。
虽然我们拼死抵抗，但只有一小批老幼逃了出来，其他绝大多数人，包括我的父母弟妹、武烈哥的妻子和刚出生的孩子，全都死在那些半人半兽的杀手手上。
现在我霜氏精英尽失，只剩下外围的人员和表面生意，而我则被幸存的族人推举接过母亲的族长之职。”
霜音的声音先是咬牙切齿，然后又转为疲惫与哀伤。虽然他被推为当家，却仍然只是十几岁的少年，家仇血恨的悲伤与责任无时无刻不在撕扯他的内心。
只见霜音跪在地上，低头向艾绫和龙拜倒，语音哽咽。
“在偷袭我们霜氏一族时，这些狡猾的家伙也死伤大半，整个组织一下子消失的无影无踪，一定是托庇于某个强大的势力。
我们这些活下来的人好不容易找到了仇人的踪迹，实在是不能就这样放弃。求你们让我跟在你们身边，我保证只要找到仇家到底在哪里，一定立刻离开，绝不会拖累你们的。”
龙噌噌两步跑了过去把霜音扶了起来，一边用恳求的眼神看向艾绫。
“……知道啦知道啦，别用那种眼神看着我。霜音，既然你是罗的亲人，那一起走也没什么关系。不过我不喜欢别人骗我，所以下不为例。”
看到艾绫点头，龙用力拉住他的臂膀大声安慰他。
“是啊是啊霜音，罗救过我的命，所以他的仇人就是我的仇人。将来找到那些怪物的老巢，我跟你一起去把他们都砍了剁成肉泥，你看怎么样？”
霜音微微扬起脸，满面的苍白惨笑。等龙把霜音扶回床上，艾绫耸耸肩喊着“睡啦睡啦”立刻鼾声大作。
龙把房间里被吹乱的东西都放回原处，又小声跟霜音说了晚安才又睡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