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们如雨幕的影子，穿越水汽弥漫的走廊。
奔行时，雨丝从栏杆外坠来，打在脸上，似冰的碎片。深秋暴雨将学校提前推入冬日，江民握武器的手冻僵了，手指仿佛不长在身上。他连停下搓手的时间都没有，队友奔跑的速度快得惊人，黑影远远地在前方晃动，一眨眼转过拐角。等他和霍萌赶到时，人已经不见了。雷鸣电闪，无从判断他们是上行抑或往下。
跟丢了。他急得跺脚，紧张地环视周围。保卫处的队伍见两人不动了，也在十几步开外停下。
“喂！”壮汉喊：“在哪？”
江民摇头，也不管别人能不能看见。处境糟透了，他仿佛回到当初，和霍萌于后山跋涉。即便有群新结识的队友，战力也堪忧，还离心离德，完全靠社会哥和林沐空洞的承诺捆绑。
好在霍萌多少恢复了些，混血儿持弓警戒，不停地移动，棉外套干扰了行动，她干脆匆匆脱掉，露出底下不合身的长衫。这些不是她本来的衣服，江民一见，就想起科技艺术馆里的事。
历史总在重演，然而这回是真真切切的生死之战。张舒然像老练的刺客，躲在黑暗之中，不出手悄无声息，一出击则必然见血。
她可能隐藏在任何地方，在任何时间带来死亡。
保卫处队伍赶来。齐雁北当了回领头的，让姑娘们躲到自己和壮汉身后，他们像一群孤守阵地的新兵蛋子，茫然恐慌。
“怎么不走了？”壮汉问。
“跟丢了。”
“啥？”
“我不知道他们往哪去了，他妈的！”
“你是脑残吗？这都能跟丢？”
“你他妈的试试，跑得比记者还快！”
“你……”
“够了，够了！”齐雁北拉开两人。“我们就守在这儿，那姓张的……”
“……喂？科科，准点播报！”
屋漏偏逢连夜雨。本来因雷暴的缘故他们就听不清远处的动静，而广播又响了起来，真他妈的准时。杨佳音黏糊糊的嗓音被落雨打得失真，仿佛嘴巴含着水在说话。
“现在是上午十点……十五分！很对不起诶，出了点事故～呐，我们来看看场地里还剩下多少人，……五十人！很遗憾地告诉大家，宿舍区的据点被怪物端掉了，为他们默哀一秒钟……时间到！”
王瑰逸。罗冠宇。关秋中。邹老师。
江民捂住额头，寒冷渗入骨髓。
杨佳音如过去的无数次播报那样开始胡乱点评。他听见了罗冠宇的名字，被镰刀劈成两半。希望二爷走得没有痛苦，也许有一点也好，他毕竟出卖了朋友。其他人怎么死的，他没认真听。齐雁北在耳畔咕咕哝哝地稳住队员情绪，安慰他们一切都会变好。这自然是假话，大逃杀以来，类似的话语被不同的人说过多少遍？他们都死了，倒在血泊里，被暴雨掩埋。
「这样的胜利有什么意义。」
“……接下来是公布排名的时间！”
齐雁北闭上嘴巴，他们很关心排名带来的补给问题。
“第一名，哈哈，你们猜猜是谁？还能有谁呀？张舒然啊！编导和监制都太喜欢她了，真难得。杀人红尘中，脱身白刃里！”
壮汉吐了口唾沫。
“第二名，林沐！她正忙着呢，没空享受这个好消息，是吧？哈哈，为朋友复仇直面强敌的桥段最受欢迎了，好运哦！”
“我们的补给有保障了。”齐雁北说。
毕寻雁推了他一把。“前提是我们得活下去！我们已经帮她找人了，直接回去不就得了？反正我们又帮不上别的忙。”
两人你一句我一句地绊嘴，没注意杨佳音把剩下几人的名字公布（江民、朱守墨、詹姆斯、齐雁北、毕寻雁、刘盟、毛茂然老师……不知道为什么没在保卫处见到、霍萌），还回头问壮汉。
“你看，我们本来就有补给可以拿，我们赶快把东西捡了走吧！”
“鲜儿，你别急，我们答应了别人。再说……”
杨佳音替他把剩下的话说完了。“……怪物在靠近哦！嘿，齐雁北，你们是不是被这雨弄聋了？我看见十几头蛛驹在往你们那儿挪动呢。”
队伍顿时炸了锅。蘑菇头女生和那个前伤员尖叫着缩到瓷砖水台下方的狭小空间里去，毕寻雁脸都吓白了，像树懒似的死死抱住男友。江民第一个念头竟然不是害怕，反而觉得疲惫。那怪物是很恐怖，但也笨得出奇，能让补给箱给压死。
“噢，貌似有人替你们挡住啦。还不快跑？科科～”
那俩姑娘像提线木偶似的又从水台下爬出来，不顾呼喊，径直奔回保卫处的方向。空地视野有限，江民警惕地跑到走廊，步子还没站稳，就听见刺耳尖叫，耳膜都给震破。
怪物就在十米外。
“跑！”他喊。姑娘们不需要提醒，转身就逃。然而太迟了，只见一道黯淡银光闪过，镰刀将两人钩回，不给任何反应的时间，又扬起蹄子狠狠踩了下去。
“呃唔啊啊啊啊……”
已经不存在“队伍”这个说法了。所有人各自逃命。齐雁北带着毕寻雁沿来时的路跑，壮汉似乎还想拼一把，却被肚破肠流的场面吓呆，一动不动。江民和霍萌跑向南楼，走廊见得空旷。后方凄惨的尖叫和雷声混为一体，冲击大脑，太阳穴猛跳不休。
才跑出去没多远，一团黑影就从不远处的楼梯口显现。杨佳音说得不假，的确是十几头马蹄怪。两侧的路被封死了，江民脑袋都要炸开。他看向天井，考虑要不要跳楼，摔死总比让怪物开膛破肚好……
“HEY!EOVERHERE!”
掉下去会摔死吗？他可不要半身不遂，眼睁睁看着怪物涌来……
“过来！”
什么……
“江民，是他！”
霍萌拉着他跑。雷鸣间，南楼楼梯口的那团阴影化为人形，那黯淡的金发标志了主人的身份。
“过来！”詹姆斯喊：“这边！”
不需要再喊，他们用不到三秒跑完平时十多秒才能走完的路，差点刹不住车。“下面！”外教指向楼梯。“塔在下面！”
“张舒然？！”
“塔们！”说罢，詹姆斯也开始跑了，马蹄怪注意到走廊尽头的猎物，抛弃奄奄一息的保卫处同学，迈蹄奔来，那嗒嗒嗒的动静甚至盖过了雨声。
他们顺螺旋楼梯飞跑，几乎是靠跳的，连爬带滚。雷轰雨鸣，脚步声与蹄声回荡建筑间，仿佛墓园钟声。
下最后一节楼梯时，江民没掌握平衡，重重摔在大理石砖上，眼镜摔飞。仰面朝天的他看见镰刀顺梯盘旋而下，吓得呼吸骤停。他顾不得眼镜了，摸索着爬起来，却听得熟悉的嗓音呼唤。
“救我，救我！”
他本能地伸手，将其扶起，对方脚一碰地就倒吸凉气，表情痛苦。是迪里拜尔，她不知出了啥毛病，现在也没时间看。詹姆斯牵住她的一只手，江民牵着另一只，两人像拖肉用山羊似的将她带离是非之地。霍萌朝上方射了两箭，应是中了，跑进雨中时那怪物的嚎叫格外响亮。
雨雾模糊了中心广场的景物。迪里拜尔比预料的重，江民每跑一步心里就掠过放弃她的念头，就像上一次面对马蹄怪时对方所做的那样。当怪物从楼梯间冲出时，他就要放手了。然而又一个熟悉的嗓音响起，将注意力吸引过去。
“江民！”
社会哥在雨幕里大吼。他戴着兜帽，通体漆黑，所握银叉沾满紫液。江民还没弄明白什么情况，就瞟见升旗台那儿晃动的人影——
——林沐。
她被复仇怒火擒走理智，以左臂之盾为守，向远处的某个目标奔去。没有镜片矫正，江民的视野大半模糊，只能依稀辨认出有抹校服的红白在逃离广场。不远处，另一抹金铁的颜色在移动，那巨剑一瞧就是朱守墨。他们果然全在下面，在暴雨倾盆的广场追逐张舒然。
江民已经跑不动了，他服用过多的药剂，身体虚弱太多。然而马蹄怪不管这些，依旧不依不饶地追，溅起水花，挥舞屠戮之刃。
完蛋了。江民已无法思考，雨幻化为倾泻而下的血雾，使人窒息。跑不动了，完了……
“跑！”社会哥推了他一把。“行政楼！”
他差点被推倒，全靠外教用力才恢复平衡。从体育馆方向又杀出一头怪物，直指狂奔的林沐，她跑得好快啊……
“江民！”
社会哥再一次唤他时，江民已经逃出十来步远，大抵安全了。若不是这声唤，他压根都要忘了身后还有人。
回头看去，血液冻结。刘盟伫立雨中，替他们挡住了马蹄怪，躲闪镰刀，仅凭一把银叉。
“出去后替我照顾弟弟妹妹！”
“刘盟！！”
“替我给杰克复……”
社会哥的遗言永远没能说完。刀刃撕开了他的身体，像对付野草般轻松。
“刘盟！！！”
血喷涌如泉，那抹鲜艳的红只坚持了不到两秒，就被雨冲散，仿佛从未存在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