土墙内的空间不大，因为时间仓促，许多明军甚至来不及进入土墙里就被瓦剌骑兵群起践踏，死在了外面，侯桓进来时看到那黑压压一片的尸体大多都是这些明军。
几个人走下土墙，看着土墙内一个个或多或少身上带伤的明军将士散坐在四周没有半点生气，一时间都不知该做什么。
得知皇帝还安好后，袁彬显然镇定不少，看到个认识的锦衣卫跟侯桓几人打了声招呼就过去问话。
至于五军营的士卒，土墙内见不到几个，瓦剌骑兵偷袭时五军营的卫军都在外围，除了一枪没开就让全歼的神机营外，就属五军营最惨，活下来的怕是真没几个了。
侯桓和林旭几人蹲在墙根下，总算能喘口气了。
一路奔跑加上太久没有饮水，之前劲一直绷着还没觉得什么，这一放松下来就难受了。
侯桓只觉得自己喉咙像是一块烙铁，又干又热，他摸了摸自己鼻子，指尖满是浓稠的鼻血。
在没水喝，真要死了。
侯桓仰起头，闭上眼睛，连呼吸都是燥热的气息。
附近的明军大多也都如此，很多已经瘫软在了地上，有些是已经脱水动弹不得，有些是已经昏死过去，满地的人影，就像土墙外成堆的尸体，同样一动不动。
不光普通的士卒这样，连百户千户甚至指挥佥事这种级别的将领都躺倒在地上，之前还有锦衣卫巡视督战，见到畏战不前没动静的上前踢两脚，可如今躺倒的人群里不乏锦衣卫的身影。
如果他们身上的甲胄兵器能换一壶清水，恐怕营地里就见不到一杆火统一把佩刀了。
形势，已经岌岌可危。
这样的情况，不用瓦剌骑兵在冲锋，过不了一天明军就自行崩溃。到时不论帐内的陛下也好，还是哪位胸前绣着一二品官补的大人出面，谁也拦不住局面。
大营里唯一还有动静的，就只有被王振派去装车的几个锦衣卫。
“如果能活着回去，你想做什么？”
林旭嗓音比之前听起来更喑哑，侯桓甚至只能猜测他发出来的几个音调。
做什么？
侯桓真不知道，之前是想活命，但一松懈下来，这时脑子已经不转了。
侯桓指了指林旭，意思他如果活着回去，想做什么。
林旭闭眼一笑，低声道：“我只想补了我爹的缺，我爹是五军营的百户，前朝时杀了一个鞑子官，得以世袭，但等我入了军卫里位置早就满了，又没银子打点上面，只能补了个总旗的位置，家里老母做梦都想看着我穿上我爹那身百户服，这次如果能活着回去……”
林旭笑的有些悲凉，摇了摇头继续道：“现在位置倒是多了，别说百户，五军营的千户怕是都没活几个，也不知五军营的名号能不能留下来。算了、不想了。”
“之前的事，兄弟给你赔个罪，别怪我丢下你跑路，不是我舍不得死，像我们这种命贱的丘八，别人不把我们的命当命，连自己都瞧着自己命贱。但一想到家中还有老母，再不怕死，也不敢死啊！”
侯桓冲他竖了个中指，林旭也不知什么意思，只是干笑。
营中突然躁动起来。
十几个锦衣卫押着几辆马车往营门前走，一个一身绯红袍子花翎冠的太监在前匆忙引路，见到营门前的士卒上前阻拦，上去一人抽了一个大嘴巴。啪啪啪的几声，把整个营里的目光都吸引了去。
“不长眼的东西！不认得本公么！”
在土墙上的张辅闻声走了下来，一见这人堂堂一品国公竟低头弯腰行礼道：“见过公公！”
侯桓坐起身，恍然大悟，这就是那个死太监王振啊！
“国公大人，赶紧命人把营门打开，本公要亲自去和瓦剌人商议议和的事。”
死太监独有的尖细嗓音不大，但整个营内听后顿时就全炸开了锅。
“议和？瓦剌番子还愿意议和么？”
“太好了！公公去议和我们就能活命了！”
“老子几个弟兄都死在番子手里，这时要议和？”
几乎所有明军都从地上爬起来，朝着营门围了过去，就连土墙上手持火铳的明军也探出个脑袋，往下面张望。
张辅脸色很难看，提议皇帝御驾亲征的是你，提议打道回府的是你、命军不入怀来城的也是你，现今五十万明军死伤无数，被数万的瓦剌铁骑围困在这么一座破土墙里的也是你，现在又要去整什么幺蛾子议和？
从在京城起就未发一语的张辅这时又陷入了沉默。
在京城时他知道自己已经老了，劝不住被王振蛊惑的皇帝，但在军心涣散之际挺身而出的他几乎用尽了全部气力才振奋军心稳住阵脚，为此他的部曲亲兵死的只剩不到十个人。
在所有明军陷入恐慌时是他的亲兵拦在了最前面，用自己的血肉之躯挡住了瓦剌骑兵的马蹄和刀锋，才得以让皇帝和文武百官进入这土墙苟活。
击退了数波瓦剌冲锋，现今军心总算暂时安定下来，你又要去议和？
张辅用了无数条性命告诉剩余的明军只有拼死抵抗才能博取一线生机，但王振只用了一句话就让剩下的人开始蠢蠢欲动，不是非要拼个你死我活。只要投降，也能活命。
当然，这只是王振的一厢情愿。
但意识到还有一条‘万全之策’的明军将士不会这么觉得，因为王公公这话底气很足。
一如他出征时在朝堂上口绽莲花。
“国公啊，我这准备了几车金银财宝，外面的瓦剌番子无非是垂涎我大明的国库殷实，只要、只要先拿这几车去稳住番子，给咱们换取一条生路，活着走出这土木堡，在从长计议也不迟啊！”
王振双手迫切的抓住还染着张辅亲兵鲜血的拳头，血迹早已干涸，却仍触目惊心。
“不要在想了！只有活着，才有一切，再晚、咱们的命就保不住了！”
王振声音越发刺耳，围着的明军越来越多，土墙上的明军甚至放下了火统，开始等国公大人点头。
张辅阴冷的目光扫过面前这张肤色白皙到吓人的痴妄面孔，一字一字清晰错落的吐出，传进在场所有明军的耳朵里。
“没本将命令擅开营门者，立斩不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