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管是客人还是店员，似乎都为这场戛然而止的赌博始末感到困惑，纷纷面面相觑了起来。
“哎呀，原来是这么一回事。”
芙兰雪像是感到傻眼似的哼了一声低声说道。最先掌握了事情全貌的正是她。
“你喜欢的女孩子因为被卷进假钞风波而被拐走，但对布鲁斯来说那个女孩并没有那么重要——前因后果大概就是这样吧？”
“抱歉。那句‘心爱的女人’是刻意针对你说的气话。”
沃恩站起了身子。他很清楚布鲁斯为何会特地跑来前场大声嚷嚷。
因为太不划算了。
布鲁斯·夸特是一名商人，换句话说，他最为看重的是自身的利益，无论是伪造纸币，还是捉回有可能涉嫌泄漏假钞暗号的莉拉，终究不过是手段而非目的。
进一步来说，布鲁斯应该没有认真怀疑莉拉犯案的可能性，只是因为她是个毁掉也不会有损失的可疑人物，所以就决定毁掉她。
就只是如此而已。
要是芙兰雪在这一局输掉的话，赌场就会出现超过六百枚金币的损失。
这太不划算了。虽说两名赌徒赌赢的机率都是一半一半，但若拿“只是有点可疑的奴隶”去换这六百枚金币，那绝对得不偿失。
沃恩会选择豪迈的赌法也是理所当然。看到分成六局的牌局和堆得高高的金币和地契，肯定对布鲁斯造成了视觉上的压迫感。
芙兰雪用手搧了搧胸口，叹了口气。
“真叫人傻眼。明明一直在那边逞英雄，但最后你不仅没打算赢，也没打算输，甚至根本不打算在赌局上和我做个了断？”
“你的胜利条件就是让我败北，但我的条件和你不同。下次吧。”
沃恩伸着懒腰这么回答。
一旦状况演变成“赌场有二分之一的机率会被搞垮”，布鲁斯肯定会抢在分出胜负前选择交还奴隶，这也在沃恩的预料之中。
芙兰雪从礼服的口袋里掏出一条手帕，在沃恩还搞不清她的意图之前，芙兰雪已经拿起了一直盖在赌桌上的底牌，并维持背面朝上的状态，用手帕包了起来。
她拿起附近的一支蜡烛，用蜡油将手帕的连结处固定起来。
咻——芙兰雪用手指转了转被手帕藏起来的最后一张牌。
“我没兴致了。这场赌局的输赢，就留着下次见面时揭晓吧。”
“下次见面的时候，真希望你不要坐在荷官的位置上。”
“哎呀，既然能看到你认真的模样，那我认为这边的位子也不错呢。”
饶了我吧——就在沃恩摇头之前，芙兰雪已经潇洒地步出赌场。她就像圣经里分开大海的先知一般，没有任何人阻挡她的去路。
“杰克，帮我回收十枚金币、拐杖和地契就好。奇斯，记得要好好把项链还给人家啊。”
沃恩只说完这句话，便追着布鲁斯走进内场之中。
那些见不得光的家伙为什么就是喜欢往地底下钻呢——走在黑巧克力坊飘着霉臭味的阶梯前往地下室的沃恩这么思考了起来。
当然，其中肯定存在着各种和实用性有关的理由，像是为了躲避警方的监视，或是不让底下的哀号或咒骂声泄漏到外头之类的。
然而，也许不仅是如此而已。沃恩感觉得到，就像赌徒会用“从不祈祷”这种守则来规范自己那般，这些人也同样混杂着相似的自虐之情。
黑暗从不忏悔？
在前往地下室的途中，沃恩虽然被眼里蕴含着种种情感的店员们投以视线，但他并不担心自己会在这里遭遇不测。
布鲁斯踩着沉闷的脚步声前行，在一间房前停下脚步。
这虽然和一路上看过的房门长得没什么两样，但仔细一看，就能发现这扇门被设计成了从外面上锁，门的边框也用铁皮加强过，显得相当坚固。
布鲁斯打开门钻了进去，沃恩也随后入室。
那是个很小的房间，里面能称之为家具的，就只有看起来快要朽坏的木质床，以及房间角落的一个马克杯而已。这个干净的马克杯和室内的环境显得格格不入，沃恩探头望去，只见杯子里装着已经凉掉的巧克力，看起来就像是泥水构成的水面一样。
然后，房间的角落还蹲着一个人影。
沃恩反射性地想说些什么，但又慌慌张张地闭上了嘴。他不知道自己这时候该说些什么。在做了一次深呼吸后，他像是在散步途中恰巧路过一般，露出了一副索然无味的神情哼了一声。
“什么啊，我都送慰问品来了，结果你居然没喝？”
“……？”
莉拉以缓慢的动作抬起脸庞，褐色的脸颊感觉稍稍消瘦了一些。
真是让人怀念的脸孔啊——沃恩悄悄冒出了这般念头。虽然两人共度的时光还谈不上令人怀念，但眼前的莉拉和沃恩记忆中的样子完全不同，呈现出像是死人一样的表情。
莉拉没有任何回应，甚至连感情都几乎没有显露出来。
她一路走来的人生想必也遇到过好几次这样的状况了吧——也就是在符合自己期望的状态下，看到前来营救自己的“幻影”。
“莉拉。”
沃恩毫不犹豫地跨出步伐，握住了她的小手。
“站起来吧，回家了。”
“……啊。”
那是只和暗巷里的砖块一样冰冷的手。对此感到惊愕的沃恩为了将体温传递过去，更加用力地握紧了她的手。这时，莉拉的眼皮轻轻地抽了一下。
像是在回应沃恩一般，莉拉的手指也回握上去，她的眼睛也在这时睁大起来。她像是在确认这不是幻觉似的频频游移视线，最后和沃恩的眼睛对上了视线。
“啊、啊、啊啊。”
莉拉想站起身子，但却脚下一绊，朝着沃恩的肚子栽了上去。沃恩虽然接住了她，但大概是刺激的赌博消耗了太多体力，他就这么抱着莉拉向后倒了下去。
而在听到下一瞬间传来的喊声之际，沃恩一时之间居然想不到那是谁发出的声音。
“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嗄啊啊啊啊啊啊！”
声音从肚子一带炸了开来，纤细的手臂也同时环住了沃恩的身子。沃恩维持仰躺的姿势将视线向下拉去，才察觉到，莉拉已然痛哭流涕。
这是沃恩首次听见莉拉的声音。
就算说得再好听，那也不是称得上美丽的音色。由于被药物灼烧过，她的声音带着沙哑声，显得十分混浊。
不过，听到这声叫喊的沃恩并不觉得厌烦，毋宁说更是安心许多。当然，就是打死了他也不会真的露出安心的表情，因此他勉强维持住了严肃的表情。
“哟，你比我想得更有精神啊。”
“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
“冷静一点，我这不是在吗。”
莉拉像是担心稍有空隙就会随之消逝一样，以相当拼命的动作紧紧地抓住了沃恩。
沃恩像是感到麻烦似的摇了摇头后，将手伸向了她的头顶。如今，她已经不再惧怕这双手，在沃恩为她摸了摸头后，莉拉这才终于恢复了冷静——不过，这花上了相当久的一段时间。
恢复冷静后，莉拉就这么挂着泪痕失去了意识。
仔细想想，现在已经接近黎明了，习惯熬夜的沃恩姑且不论，但现在显然不是年轻少女该醒着的时间。
从莉拉的眼皮底下冒出的黑眼圈来看，她待在这里的时候想必没入睡过吧。沃恩帮她擦了擦眼皮下方后，她便闭着眼睛，像是感到很痒似的缩起身子。
“该怎么说，居然把脸贴上了别人的衣服嚎啕大哭，我这身昂贵的套装都被她弄皱了。”
沃恩一边咕哝着，一边小心着不要弄醒莉拉。莉拉即使入睡却还是揪住了沃恩的衣角，沃恩坐起身子，准备将她抱起来。
“这下你满意了吗？”
“布鲁斯，偷窥可不是什么好的嗜好。”
在抱起莉拉转过身后，只见环抱双手的布鲁斯就在眼前。他似乎一直在等待搭话的时机，粗声粗气地说道：
“你居然敢让我颜面尽失，往后走夜路时最好小心点！”
“你这威胁的方式也太老套了。况且，如果我站在你的立场，是绝对不会说这种话的。我建议你接下来好好地派辆马车送我回家，然后在近期多多关心我的一举一动，免得我又突然被卷入风波之中。要是不碍事的话，你还应该送些美味的食材到我家。”
“你是疯了不成？”
布鲁斯脸上的表情写着“我为什么要如此善待一个来我店里滋事的家伙？”。
“那还用说。今天的客人里面肯定混着记者，今晚的事件绝对会登上明天早晨的报纸。理由就是这么简单。”
沃恩不敢保证是不是真的有记者在场，但还是认为他们肯定会第一时间得知消息。毕竟帝都传递风声的速度总是快得让人惊奇。
“在我成为家常便饭时的风云人物后，你就在近期把我杀了试试吧？隔天的报纸头版马上就会出现这样的标题——『环绕着少女的阴谋！布鲁斯·夸特的残虐复仇！』”
“唔……这……”
“而且，就算没死在你的手下，我要是随便吃了个奇怪的东西中毒身亡，也会让类似的标题布满一整版的报纸。”
若是走到这一步，布鲁斯·夸特经营的诸多赌场会有什么下场，自然是不言而喻。
在近期内，布鲁斯·夸特绝对不能对沃恩下手。而在所谓的“近期”过后，他要是解决不了假钞和暗号引发的风波，就会落得身败名裂的下场——无论结果怎样，布鲁斯都会失去对莉拉下手的心思。
身为老板的布鲁斯当然也察觉到了这样的后续发展。
沃恩对他露出了奸笑。
“唉，伤脑筋了，我今天可没赚到半毛钱啊。再这样下去，我可是会因为缺钱而买了路边含铅白的面包，然后死于铅中毒也说不定。”
“混……帐……！你居然敢威胁我！”
咬牙切齿后看起来更像一头公牛的布鲁斯，直直地瞪向了沃恩。
“你凶什么。和六百枚金币比起来，这只是一点小钱啊。”
沃恩忽然想到一件事，又补上了一句话。
想必在伦敦塔里将手伸进狮子的笼子里取乐的女人，就是抱着这样的心态吧。
“在送食材过来的时候，顺便把你们家那个格外美味的红酒炖肉的食谱告诉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