拦路匪在这个时代里并不是什么罕见的存在。
基于他们的目的地──巴斯一直到不久前都还是一处穷乡僻壤，通往巴斯的路上充斥着为数众多的劫匪。
就连过去的首相沃波尔也在前往偏远地区时遇上了劫匪，被洗劫了钱包和怀表。而在这个世纪之初，凡是帝都有钱人的家门，都会被劫匪团贴上“无论身份地位为何，只要不携带十畿尼和一只表离开伦敦即视为违法，违反者将被处以死刑”的告示。
就算警察有足以维护城镇治安的力量，一旦离开城镇就显得鞭长莫及，而不受庇护的道路则纷纷化为了不法之徒的巢穴。
“……呜”
“别这么害怕啦。以防万一，你把头低下来。”
沃恩按住莉拉的头，让她弯下上半身。虽然目前的射击主要是以恐吓为目的，但沃恩也无法预料子弹何时会打穿车厢飞进车内。
车夫也在这时持枪反击，他手中的喇叭枪发出了尖锐的枪响。车厢里带着枪的乘客也纷纷掏出了枪，朝着马车外头投去目光。至于没带枪的沃恩则是安静地靠在椅背上。
“……？”
原本浑身发颤的莉拉，在过了一会儿后，双眼浮现出困惑的神色。她的视线先是在车厢内游移了几下，最后则是落到了沃恩的身上。
沃恩原本就是赌徒，而赌场总是与风波相伴。他从小就很清楚，暴力是难缠却又不得不与之相处的邻居。
不过，沃恩如今显得老神在在，看起来完全不像是要准备硬碰硬的样子。
劫匪已经来到了马车附近，而且还打出了好几发子弹。马车虽然匆忙提高速度，但和载着大量人和货物的马车相比，劫匪的马匹自然是快上许多。
眼前的状况正可以说是命悬一线。
明明应是如此，但沃恩──不对，车厢里的所有乘客的态度，看起来都像是很清楚自己并非置身在危险的状况之中似的，显得游刃有余。
“……？”
“嗯，没错。现在的状况并没有危险到那种地步。”
被莉拉投以视线询问后，沃恩耸了耸肩这么说道。他一边为随着车速提升而加剧的震动皱起眉头，一边开口。
“真正的职业劫匪并不多，在道路上尤其少见。毕竟有钱人的马车总是会雇用保镖，而洗劫平民的马车也赚不到多少钱。况且，若是做得太过火的话，还是会惹来仇家的。”
会来做劫匪的通常是有职业的庶民，这通常是穷困到走投无路的农民们的副业之一。
“所以说，对劫匪来说，他们也希望能在没把事情搞大之前收手。就算杀了乘客，也没办法拿尸体换钱，只会在一无所获的状态下落得加重罪嫌的下场。他们的目的虽然是袭击马车抢钱，但要是洗劫得太彻底，反而导致乘客拼命反抗，害得自身有生命危险的话，他们也是得不偿失啊。”
像是在证实他说的话似的，劫匪们虽然频频叫嚣，但并不会对着车厢扣动扳机。
马车这一方虽然想逃，但又不希望逃得太过拼命以致遭到杀害，劫匪方虽然想停下马车洗劫财物，但也不希望在抵抗中被杀，或是杀死乘客加重罪嫌。
就双方都不打算全力以赴这一点来说，这样的你追我跑甚至弥漫着一股游戏般的氛围。
沃恩吊起嘴角笑了出来。
“我们不会被杀的，毕竟这对双方都没好处，只要不是太过倒霉……”
下一瞬间，马车重重地弹了起来。
“嗯？”
弹跳的幅度比刚才辗过石头时还要来得剧烈，沃恩同时听到了马匹的嘶鸣声和车夫的闷哼声。马车倾斜的幅度之大，甚至让人怀疑这是辆呈夹角行进的马车，在度过几秒感觉格外漫长的宁静时刻后，他们便像是被猛力砸落似的掉至地面。虽然车顶上的乘客们被全数拋摔出去时，理当发出了惨叫声，但由于车底传来的破裂声过于尖锐，因此没传入他的耳里。
也许是车辕断裂了吧，通过地面的震动，可以察觉到马儿脱离了车辆的束缚，正逐渐跑向远处，而充斥在车厢里的则是散乱的茅草，以及腰部或背部受到重击的乘客们的呻吟。
“怎么……回事？”
沃恩也是其中的一员。为了不让体重轻盈的莉拉飞出车外，他勉强抓住了莉拉的衣服，但也因此没办法好好护住自己。莉拉似乎是呈现眼冒金星的状态，只见她垂着头，看似瘫软无力的模样。沃恩在迅速打量了一番后，确认她的身上并没有什么严重的外伤。
接着，他强忍窜过全身上下的麻痹感，踹开了车门来到外头。率先映入眼帘的，是逐渐远去的抢匪们的背影──他们展露出来的模样之狼狈，就是称之为落荒而逃也不为过。
“这可真糟糕。”
他随即看见了倒在地面的一匹马。马儿前脚的关节被子弹打中，开出了一道仿若红花般的鲜艳伤口。
“劫匪的子弹偶然地打中了马腿，吃痛的马儿失控大闹，才会害得车厢翻倒。”
车夫倒在离马车稍有一段距离的位置，沃恩一瞬间还以为他死了，但随即听见了车夫的呻吟声。原本叼在嘴上的缰绳不晓得被拋飞到哪儿去了，而门牙断裂的嘴巴正泊泊地流下鲜血。
“劫匪们以为这下害死了车夫，索性落荒而逃──大概就是这么回事吧。真是群没骨气的劫匪。喂，车夫，你没事吧？”
“我看起来像是没事的样子吗，臭小子……”
沃恩凑近一问后，缺了门牙的车夫随即以漏风的语气回应。他抓住沃恩伸来的手站了起来，但马上又闷哼着颓倒在地。
仔细一看，他从裤管下方露出的脚掌整个肿了起来。虽说不是医生身份的沃恩没办法准确地做出判断，但至少能看得出这是会让人无法动弹的伤势。
其他乘客这时也打开了车门走了出来。而被拋出车外的车顶席乘客似乎也没人丧命的样子。
沃恩承受着众人投来的目光，耸了耸肩。
“看这状况……好像不能用无所谓来带过了。”
对沃恩等人来说堪称走运的，分别是在车辕断裂后跑走的马很快就被找回，以及乘客之中有人具备着能修复马车的技术。马车受损的状况还不算太过严重，只要稍作修复，就能恢复到可以上路的状态。
但说起来，光是遇上劫匪这档事就算得上是他们不走运了。
“所以说，状况到底怎么样？”
沃恩向坐在路旁、按着嘴角的车夫问道。这时距离抢匪的袭击已经过了一个小时，太阳正逐渐西斜。
车夫的语气之中带着不太明显的地方腔。
“不好意思，我短时间内是没办法驾驶马车了。不管是牙齿还是脚都变得这副德性，要驶到巴斯实在太难了。”
“也是。我也不打算要求得那么过分。”
“虽然我也很无奈，但你们还是有以下几种选择。”
车夫竖起了三根手指。
“其一，是待在这里等待其他马车通过。毕竟我们没有偏离道路，只要愿意等的话，也不至于连一辆马车都等不到吧。
其二，则是从这里徒步折回帝都。只要走上一整天，应该就能抵达近郊一带了。”
对于乘客们来说，这两者都不是什么好选择。
毕竟如今已接近日暮时分，早一步捎来的寒风已经掠过了脚底。不管是要枯等不晓得会不会行经此道、也不晓得能否上车的马车，还是要拖着疲惫的步伐走回帝都，听起来都让人提不起劲。
也许是预料到众人的反应吧，车夫随即丢出了最后一个选项。
“至于最后一项──就是去附近的村子落脚。”
“村子？”
“是啊，这附近有一座村子。要只是驾车前往那边的话，我的伤势大概还撑得住。我会在那边停留一阵子，直到伤势恢复为止，大概要一个星期左右吧。虽然得花上不少时间，但这么做既安全又确实可行。”
“你会帮我们出滞留在村子的费用吗？”
“不管对谁来说，遇上劫匪都是不幸的意外啊。我可是有伤在身，真的想弃你们于不顾的话，也可以就这么一个人回帝都。”
“哎，你说得对。”
沃恩挥了挥手说道。由于他并非乘客的代表，要表达自己的意见也是自己的自由──加上他并不是以巴斯为目的地，而是单纯为了远离帝都而踏上旅途。
沃恩对站在离乘客们略远处发呆的莉拉招了招手，一同进了马车里头。他重重地坐下，并将身子靠上椅背。他一边因马车弹起时造成的腰痛歪起脸庞，一边看向了身旁的莉拉。
大概是因为马车先前震荡时让茅草飞扬的关系，莉拉的头发上沾到了茅草，而她看起来似乎浑然不觉。
早上打扫的时候也是一样，她对自己的事情还真没什么自觉。
这番美丽的容貌似乎是在被训练为奴隶的过程中打磨而成，但她的心智并没有跟着一同成长。在和她相处过一段时光后，沃恩才发现她对于自己长得漂亮和在他人眼里是个美人这点毫无自觉。
沃恩伸出手，用手指轻轻梳理起她的头发。看她歪头不解的模样，沃恩索性将拿掉的茅草给她看。
在连连眨了几下眼睛后，莉拉终于动起了手指。她对着沃恩抬起了手臂，接着很快放下来。
像是在弥补没做完的动作似的，她在木板上喀喀地振笔疾书。
“黏在，头，上。”
她似乎还没学到茅草这个单词，因此仅是语意不清地画了条线。沃恩用右手掸了掸自己的头顶。
莉拉随即摇了摇头。
“真麻烦啊，帮我拿掉吧。”
对于他的这番话语，莉拉依然是摇头以对。她先是看似犹豫地抬起了手，随即又无力地垂了下来，以纤细的手指揪住了裙子的布料。
莉拉像是为了掩饰自己半途而废的动作，企图用书写的方式描述茅草的详细位置，但她的词库和书写功力似乎还不到家。看着她比手画脚地试图说明的模样，沃恩叹了口气。
他随意地搔了搔头后，在座位上深坐下来，并闭上眼睛。
过没多久，马车的乘客们似乎也下了决心走回车上。有些人搬下行囊留在路边，有些人改以帝都为目的地步行，剩余的人们则是坐进了马车。
“无所谓了。”
沃恩坐在乘客略微减少的车厢内，以自言自语般的口吻低声呢喃。
一直到太阳完全西沉后，他们才终于抵达预计前往的村落。
腿部受到枪击的马儿已经难以挽救，索性就地宰杀。只剩下一匹的马儿则是勉强拖行着抢救后仍显着歪斜的马车，车夫则是以看似生疏的手法拿着缰绳挥舞。
森林和道路的界线逐渐变得难以辨视，村落本身也和自然景观融为一体。
马车在不知不觉间转入了森林，这回又来到了一处平原，在察觉四处散布着看似田地般的区域后，回头一看，这才发觉自己早已置身村落之中。一直到马车停驶、车夫起身张开双臂为止，沃恩都没察觉这里已经是村庄的腹地之中。
“欢迎来到无主之地！”
缺了牙的车夫露出了和善的笑容这么说道。由于他的笑容实在是太过爽朗，沃恩不禁怀疑这人和抢匪根本是一伙的，还刻意演了一场戏好把他们拐到此地。
和整个晚上都还是人来人往的帝都不同，这个似乎名为“无主之地”的村庄看起来实在是没多少灯火可言。周遭显得相当昏暗，就算凝神注视，也只能勉强看出看似是住宅的建筑物轮廓。村庄里总是会饲养的牲畜们也静静地入睡，只有夜风拂过林木的嘈杂声微微传到了耳边。
而想当然地，举目所见看不到半个人影。沃恩等人都跟着车夫下了车，从车厢后方的货台取下各自的行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