西红柿小说网 > 其它小说 > 这个赌徒不太冷 > 第四十二章 坏小子全文阅读

西洋棋在八世纪下半叶传入欧洲,据说是伊斯兰教徒攻打意大利时流传过去的。

在那之前的历史则是充满谜团。有人说是由印度贤者毗耶娑为国王发明的游戏;也有人认为,这是东罗马帝国皇帝查士丁尼一世在位时所创造出来的,其名为“沙特兰兹”,语源是来自于波斯语的“陶醉其中”。

不过无论出处为何,都和目前的状况没有任何关系。

沃恩抵着一枚士兵,歪了歪头。

“你们这的规则要怎么算?用新规则吗?”

“嗯,就用‘疯狂贵妇’的版本。”

听了理查兴致勃勃的答复,沃恩露出苦笑。

后世广为流传的西洋棋基本规则,都是在十五世纪的地中海沿岸地区确立起来的。在那之前的西洋棋规则中,女王和主教的行动方式极为受限,而在规则变更后,女王变得能自由自在地行走八方,主教也能斜走到底。若要说得单纯些,就是游戏的过程被加快了。

所谓“疯狂贵妇西洋棋”,是想出这个新规则的法国人所取的名字。沃恩觉得,这个充满傲慢气息的命名,确实很有法国佬的风格。

虽说除此之外还有各式各样的新规则,但这些规则有没有普及,就又是另一个问题了。

比方说,目前采取的“疯狂贵妇西洋棋”虽然在十五世纪就已创立,也迅速渗透到意大利、西班牙和法国等国家之中,但一直到十八世纪初,这项规则才总算传进了德国。就算没跨出国界,国内的各个区域之间采纳的规则数量,也是各有高低。

在三言两语之间确认好规则后,沃恩下出了第一手棋。士兵能在第一步往前走两格的规则,也是近代才创造出来的,这也成了让西洋棋的速度较过去快上许多的原因之一。

他让士兵向前走两格,换理查执棋。在那之后没经过多少时间——

第一局以快得可怕的速度结束了。获胜的是沃恩,理查败了。这就像是一场照着棋谱进行的简单游戏。

哎,应该说,我们两个都是故意把这场棋局弄成这个样子的。

沃恩将桌上的硬币一把收起,再次放上同样的金额,并这么想着。

理查想打造出“沃恩是个知名又厉害的赌徒”的形象。来光顾过的赌徒越是有名,就越能抬高这个赌场的人气。

理查刻意卖了个破绽,而沃恩则是在明白他用意的情况下,用还算高明的棋路打败他。若要用个词汇来形容的话,这就是一场闹剧吧。

沃恩询问着村庄的近况,看着理查做的小工艺品给予夸张的赞美,还不时得对围观的群众回些应酬性的话──这些举动比下棋本身还要费神。

第二局像是理所当然似的开始了,这回由理查先行。

这次应该让他赢个一场才算上道吧,就装作烦恼不已的样子好了。

在下了十手过后,沃恩露出了像是被攻其不备的表情,停下了手边的动作。接着他做作地手抵下颚,让原先你来我往的棋局停滞下来。

理查虽然看出沃恩是在演戏,但周围的客人都信以为真,为占得上风的理查感到开心。

“话又说回来,那孩子还真是没用啊。”

就在沃恩浪费了一分钟思考,终于将手按上棋子的时候,理查这么开口了。

“那孩子?”

“让你住下来的那个家的孩子啊。”

只要菲莉还没主张过“菲莉还很年轻,是个小女孩,是个软嫩嫩的孩子”,那理查所说的大概就是爱丽丝了。

“是吗?”

“就是这样。她不就害你无聊得没事做吗?唉,但要让女人学会西洋棋大概也很难吧。”

“以作客的身份来说,我确实挺闲的。毕竟也没受到多盛大的招待。”

他回想起被工作追着跑,一直忙碌到深夜的爱丽丝的身影点了点头。理查听了一副深得我心的样子,以夸张的动作叹了口气。

“说起来,女人居然去当什么代理地主,真是太自以为是了。不管怎么看,这都是无礼的行为。你也这么觉得吧?”

“可能吧,反正她最后又继承不了家业。”

“明明就是个连工作都做不好的女人,就只有那张嘴巴很会扯啊。那丫头要是我家的学徒,我早就把她吊起来拿鞭子抽一顿了!”

理查拍了桌子后,店内各处传来了同意的声音,整座酒馆翻搅着一股热气。

沃恩将被冲击震歪的棋子放回原位,同时若有所悟。

原来如此,是这种类型的酒馆啊……

就某方面来说,酒馆可以说是恶意的温床。

这种场所的目的是让人抒发平时累积下来的负面情绪,自然而然地会染上反体制的色彩。毕竟对市井小民来说,日常生活中最容易碰到的敌人,就是税金和领主。

在农村爆发暴动之际,酒馆就会成为这场行动的中心。煽动和暴动之徒会在酒馆里酝酿声势,最后溢出到酒馆之外。喜鹊与树墩亭会敌视身为代理当家的爱丽丝,也不是什么出人意料的事。

“听说她已经有婚约了,所以才会暂代当家一职,但那个未婚夫到底什么时候来啊?事到如今,我都要怀疑这场婚约到底存不存在了。”

“婚约?”

在低喃后,沃恩才察觉自己已经有很长一段时间没有动棋了。他弯起嘴角,露出了看似窝囊的笑容。

“比起那件事,我这下可头痛了。如果没设个期限,我大概会一直卡在这一手。你觉得呢?要不要设个一分钟的时限?”

沃恩将怀表放到了桌上,掀开了有着雄鹿雕饰的表盖,用手指轻敲了几下。

对于这样的提议,理查喜孜孜地露出笑容。不过,自尊心和在西洋棋上所培育出的执着心,也同时在他的眼底熊熊燃烧。

“哦,听起来还不错,感觉很有趣。不过一分钟会不会太过漫长了?既然都要设限了,那就一手限制三十秒如何?”

沃恩动起了士兵作为回应。

一旦变成三十秒内必须想出下一步的规则,就很难再有多余的时间闲聊了。沃恩和理查敛起嘴巴动着手指,好一段时间里,桌面上只听得到木制棋子敲在棋盘时产生的沉闷响声。

在过了比第一局更长的时间后,第二局以沃恩的败北作为收场。沃恩将啤酒一饮而尽,说道:

“你还是搬来帝都吧,你肯定能靠西洋棋俱乐部的奖金过日子。”

“哈哈哈,可惜我很满意现在的生活,不过我会试着想像一下的。”

虽然是再明显不过的奉承之词,但理查似乎听了相当开心。其中一名熟人为他喝空的酒杯再次注满了啤酒。

他的棋艺确实是不错,对棋谱也知之甚详。就这个村子来说,大概没有其他人会是他的对手。

沃恩虽然不是专业的西洋棋手,但也磨练出相当不错的技术。两人的对局自然而然地成了这座村子的高水准对决,吸引了所有客人的视线。

总之,先来煽动一下吧。

沃恩随手取出了克朗银币。就庶民的水准来说,这价值五先令的银币有着相当高额的币值。

取出的银币共有两枚。沃恩像是要众人明白银币的重量似的,一枚一枚地发出声音叠了起来。

“把下注金加高一些,玩起来才热闹吧?”

沃恩这么说完,周遭的观众登时嘈杂了起来。理查的脸上浮现出些许懦弱之色,但他随即将之咽了下去。他似乎不允许自己在自家的酒馆里表现出窝囊的模样。

理查迅速将视线扫了过来。对于这道像是要看穿人心的视线,沃恩则是淡然处之。看不出沃恩有所动摇的理查,像是感到心领神会似的点了点头——“便士”沃恩是不求胜的赌徒,他大概认为这样的举动也是应酬的一环。

“你说得不错,那就来吧。”

理查接受了这场赌局。他先是起身离席,随即从店内深处取来了克朗银币。也在自己的面前放下了两克朗。

沃恩一边等着先攻的理查动手,一边伸了个懒腰,并环视了店内一圈。

就算沃恩不想看,店铺的展示橱柜还是能从他的座位上看得一清二楚。

“我问一下。”

“怎么了?”

“我总觉得在宅邸里看过和那个一样的烛台。”

带着炫耀气息装饰在橱柜的物品之中,有个烛台放在最高的位置。上头有着以四季为寓意的雕刻,以及被两名小天使高高托起的托盘。那银制的烛台和陈列在无主修道院回廊上的烛台长得一模一样。

“哦,你说那个啊?那东西原本就是那座宅邸的所有物。”

理查让士兵前行两格,并这么回答道。不打算加以隐藏的自豪之情,像是油光般浮现在他的脸上,他发红的鼻子也随之涨起。

两人配合着下棋的节奏,交换起短短的言语。

“你听说前任当家出事死了吗?”

“听说了。”

“那时候村里乱得一团糟啊,因为来得实在太突然了。”

“嗯,我想也是。”

“为了撑住经营的支出,那个家需要大量的资金,他们那时候连家产都吐出来了。”

“那座烛台是你买下来的?”

“平时总是趾高气昂的家伙们为钱所困,只得四处求人收购的模样,实在是大快人心啊。”

“我懂。看到老神在在的家伙歪起脸孔的模样,确实是让人愉快。”

沃恩回想起找上门来的男性奴隶贩子,再次抬起了视线。

光是观察烛台的外观,就能看出它没被好好对待。烛台肯定已经被使用过多次,而且也没做过像样的保养。烛台的银色已然黯淡下来,小托盘上积了许多凝固的蜡液,而附上了一层煤灰的颜色甚至会让人联想到这是一种玷污。理查就是借由这种行为,来发泄对于地主的些许不满吧。

沃恩回想起无主修道院的回廊。即使减为两座,烛台也没被重新调整间隔,而是在空出第三座烛台的位置的状况下继续摆放着。显而易见地,那些烛台具备着某种特别的意义,并受到那户人家的重视。

他回想起菲莉被问赌场去处时所露出的表情。像这样目睹过盘据在酒馆之中的恶意后,沃恩也逐渐明白了她那股厌恶感从何而来。

滋──他产生了一股像是心底被烧焦的感觉。

“无所谓了。”

他自然而然地脱口而出。理查虽然困惑地盯着他瞧,不过沃恩只是摇摇头作为回应。

无所谓。不过就是偶然借宿的宅邸家的地主之女,不管烛台对她来说有多重要,对自己来说都无所谓。这和身为赌徒的自己一点关联都没有。

西洋棋的进化史,就等于是棋局加速的历史。像是吃过路兵、国王入堡、士兵升变和其他追加的种种规则,都是为了让棋局变得更加快速、让对奕变得更为激烈而诞生的。

若是再加上一手三十秒的限制,那不需要多少时间就足以分出胜负了。最后,沃恩将死了理查的国王,让他投降了。

在理查打算说些花俏的赞美之词前,沃恩制止了他。

“再来一局吧。”

沃恩放下了下一局的下注金──那是上一局他赢来的所有赌金,也就是四枚克朗银币。

对理查·怀特来说堪称不幸的,就是他是个对传闻瞭若指掌的男人。

他相当熟知“便士”沃恩的事迹──对于这名从不在赌场追求一胜千金,而是只赚些蝇头小利,以避开事端的男子,理查自认为相当了解他的个性。

因此,他晚了好几步才终于察觉沃恩的盘算。对于“便士”沃恩之名是诞生于帝都,以及沃恩迄今从未出远门的事实,理查并没有做出正确的理解。

赌博师的三项守则之中,第二项是“不求胜”。

沃恩回忆着养父留下的教诲,在这一局赢得了胜利。他随即将增加为八枚的克朗银币砸在桌上。

不求胜……不求胜是吧。

沃恩再次拿下了理查的国王。在感受到状况不对而喧嚣起来的酒馆之中,沃恩再次以十六枚的克朗银币作为赌注。

说是这么说,但第一项守则可是“不求败”啊。

今天的沃恩丝毫没有想输的念头。

一直到沃恩拿下第四场胜利,理查才终于察觉到这个事实。正因为熟知“便士”沃恩是不会放任自己连胜的赌徒,理查才没有联想到这样的可能性。

当他终于察觉的时候,一切已是为时已晚。

“什么————!”

在十六枚克朗银币被随意的动作夺去的瞬间,理查踢开椅子站了起来。

他的脸上显露出惊愕的神色,嘴巴大大地张开。若要用一句话来形容他的心情,应该就是“遭到背叛”了。对于他一副把沃恩视为好友的神情,沃恩只是嗤之以鼻。两人的关系是赌徒和赌场老板,本就和宿敌无异。

看到老神在在的家伙歪起脸孔的模样,确实是让人愉快。理查的这番说法博得了沃恩的认同,绝大部分人都会拥有的幸灾乐祸之情,正从他的内心滋然而生。

“怎么了,喝太多想去厕所?去吧,我会等你回来的。”

“你、你这家伙!不、不求胜的守则跑哪去了!你是‘便士’沃恩本人吗?!”

理查以焦躁无比的口吻喊道,就连遣词用字也变得粗暴,宣示起这里是他的主场。

沃恩露出了带有挑衅意味的笑容,轻轻地叠起三十二枚克朗银币。他像是在展示银币的数量和代表的价值似的,用缓慢而轻柔的动作堆叠着。

“‘赌徒不求胜’是吧。明明是我父亲的胡言乱语,想不到你居然这么了解。”

在帝都的赌场掀起骚动之际,沃恩曾在众目睽睽之下道出这三项守则。大概是报纸的流通,让骚动的过程入了更多人的眼睛,所以连乡下村庄的一介男子都有所耳闻。

沃恩耸了耸肩。单从“不求胜”这三个字来看很容易被误导,养父留下的这些守则确实被简化过头了。

“所谓的‘不求胜’,是我父亲最喜欢的拐弯抹角的语气。那跟你想的不一样,应该是这样的意思──”

他一鼓作气地说道:

“若是以事后可能会遭到报复为前提的话,就得避免持续赢下会被赌场的经营方盯上的大笔赌金。”

行云流水般的话语,让理查眨了眨眼睛。在过了仔细咀嚼其中含意的几秒钟后,理查的脸孔随即因愤怒而发红。沃恩一眼就看出,理查现在脑子里想的是“那我就给这个莫名其妙的男人来场恰如其分的报复”这种轻率的念头。

沃恩用手指敲了敲桌面,用下巴示意理查回位子坐好。他当然早就知道理查会产生这种想法,同时他也很清楚,理查没办法进行报复。

“要打吗?要打你就来。再怎么说我也是地主的客人,你敢下手的话就来啊。”

“你、你这混蛋!”

“然后呢,我在这座村子也待不上几天。反正我也不会再来这座赌场,就算在这座村子闹出什么恶评,对我来说也是不痛不痒──大概就连这座村子,我也不会来第二次了。所以我并不存在‘不求胜’的理由。怎么样?有什么话想反驳的吗?”

“混帐,给我滚——!”

“要我滚出去?这样真的好吗?你如果觉得没问题的话,我自然是悉听尊便。”

他将堆在自己面前的克朗银币一把推倒。哗啦哗啦的金属刮擦声,让理查说不出话来。

“你的资产有多少?再怎么说,也顶多就是村庄里还算有钱的程度吧。要是这笔金额被我拿走的话,你之后的生活不会出问题吗?”

“便士”沃恩从不会赢下过多的利益──理查不明究理地信了这样的说法,在桌上摆上了过多的金额。

一克朗相当于五先令,二十先令相当于一英镑。换句话说,三十二枚的克朗银币,相当于八英镑的价值。

理查似乎过着还算悠闲的生活,但八英镑的负担实在过于沉重──准确来说,其中的两枚克朗银币是沃恩拿出来的第一笔下注金,所以实际的损失会再少上一点,但事已至此,两枚银币的差异也就无关痛痒了。也许是想像起沃恩就这么站起身子走出赌场的光景,理查不禁发出了泄气声,脸上的血色也随之褪去,变得惨白。

他接着脱口而出的话声,已经和惨叫声没什么两样了。

“你、你有什么目的!”

“好了,我们继续赌吧。坐下。”

沃恩像是在展示自己的优势似的,按着理查的肩膀让他坐了下来。

酒馆里变得一片寂静。尖锐的敌意刺得肌肤生疼──如今,沃恩正式被酒馆的熟客视为敌人。要是没有名为爱丽丝·唐宁的权力作为靠山,他现在肯定已经被揍得体无完肤了。

沃恩从口袋里拿出一枚金币,在指缝间翻转起来。这动作本身并没有任何意义,不过宣示“手中还有充裕的资金,只要有心的话,随时都能来一场更为残酷的赌局”的立场是很重要的。

叮──他将金币弹了起来,一把收进了口袋里。

“好了,就让我来告诉你,你接下来要拿什么对赌吧。”

“你、你怎么会觉得自己有那种权利!”

“真是个不识相的家伙。我可是基于满满的好心,告诉了你多高的金额才能让我满意。可别忘了放在桌上的金额啊,你要是感到不满的话,我也只好拍拍屁股走人了。”

理查沉默下来。被牙齿用力咬住的嘴唇在这时渗出了鲜血。

“这样吧……你下一场的下注金就是那东西。”

沃恩指着展示橱柜的最上面一层,而收纳在该处的是那个银制烛台。

“下注吧。我会赌上赢来的所有银币,而你能做的,就只有祈祷自己能取得胜利取回银币而已。”

那是从爱丽丝那儿买来、被粗暴以对的烛台。理查似乎察觉了沃恩想代她取回的意图,将眉头皱得死紧。若是一般的状况下,他肯定不会拿烛台作为下注金。然而,现在的他并没有拒绝的权利。

“混蛋!妈的!把那个拿来!”

理查大喝一声后,一名熟客随即将烛台拿了过来。理查以像是想捏碎棋子的力道,重重排起了白色的棋子。

沃恩刻意以缓慢的动作备好黑棋。他看着一副想冲上来咬破自己喉咙的理查,在最后以类似淑女的轻柔动作,将黑色的国王点缀在棋盘上。

“每一手的思考时间是三十秒对吧?好了,我们重新开始。”

“……”

理查甚至没有回应。不过,即使怒火攻心,理查还是表现得相当冷静。他安安静静地抬手,下出了第一手棋子。

就事实来说,沃恩和理查之间的棋艺并不存在绝对性的差距。

沃恩虽然在各种赌场浪迹了多年,但并不是以下西洋棋为主,至于理查虽然有自己的工作,但却在西洋棋上投注了职业水准的努力。

无论是看过的棋谱数量、照着棋谱练习的次数还是下棋时的思考方式,就算略有差距,也还谈不上是绝对性的强弱。因此,理查没打算就此认赔轰走沃恩,而是不惜追加下注金,也要靠着一场漂亮的胜利,拿回自己的赌本与声誉。

在开局后,棋盘上有好一阵子都呈现胶着状态。双方都用尽了三十秒的思考时间,以认真的动作下着棋子。

理查的一举一动,都将他炽热如火的执念表露无遗。若是精神力的强弱足以左右胜负,那沃恩恐怕完全没有胜算。

“不过,遗憾的是,我已经赢了。”

沃恩从理查棋子的走法推测起他所拟定的战略,以及选择的棋谱,并在内心低声说道。

两人之间的实力并不存在绝对性的差距。然而,他们却在更为根本的层次上出现了高下之分。

他凝神倾听起理查的呼吸声──那因愤怒而紊乱的呼吸声相当明显。理查忙碌地呼吸着,他会在拿起棋子的瞬间屏息,并在放下的瞬间呼气。在轮到沃恩下棋的瞬间,他便会重重地吸上一口大气。

在无意识之中形成的节奏,让理查在无意识之中维持着相同的规律。

好了……

沃恩在摸透理查的呼吸节奏后,再次盘望起整个棋面。他在预先推测了几步棋后,决定好出招的时机。

理查花了三十秒钟思考,并拿起棋子,放了下来。

“换你……”

理查话还没说完,沃恩立刻用力砸下了棋子!

像是要与理查放下棋子的声音重合似的,沃恩的棋子敲出了一声重响。

“!!!”

沃恩的思考时间甚至还不到一秒。理查大概还认为自己有三十秒钟的考虑时间吧──眼前的突发状况让他的呼吸蓦地混乱了起来。

而打乱他呼吸的原因还不只如此。

你没看过这种棋谱,我没猜错吧?

沃恩在内心向理查投问道。即使收不到回应,光是看到他瞠目结舌的反应,就已经给了沃恩答案。

理查做着如犬般的短促呼吸,企图看出这一手的目的。沃恩究竟是下错了棋,还是使出了一着好棋?然而,三十秒的时间实在不足以让思路做出结论,理查不得不在摸不清头脑的状态之中下出下一步棋。

沃恩再次立刻回了一手。

“呜!”

理查的嘴里冒出了像是被痛揍一拳般的呻吟。而由于出声的缘故,他的呼吸更加紊乱,脸颊也由惨白变成了惨青。

就数量来说,两人记住的棋谱大概没差多少。但可惜的是,两者之间的水准差距太大了。

西洋棋走到今天才好不容易统合了规则,是个还在发展之中的游戏。而在这个时代,西洋棋最兴盛之处,乃是帝都和巴黎这两个城市。

理查的棋谱实在是太过落伍了。

在帝都,人们会日新月异地产出新的棋谱,而棋谱经过多人的研究后,最后会被时代所拋弃。就像西洋棋的规则会依照地域的不同产生差异那般,无论再怎么努力,也得花上许多的时间,才能让棋谱在地方普及起来。即使知识量相同,帝都的棋谱还是更为新潮而洗炼,与乡下的水准有云泥之别。

要是没实际见识过,还真想不到会有这么大的差异……

沃恩打从一开始就知道这件事了。他在帝都认识的西洋棋手曾告诉过他这个消息。

而为了不让理查察觉此事,一直到这一局为止,沃恩在下棋时都没使用过最新研究出来的棋谱。在理查没能察觉沃恩藏着王牌的那个当下,胜败就已经决定了。

理查花了整整三十秒进行思考,拼了命地进行反击。然而,就算他再怎么拼命,也无法追上帝都众多的顶尖西洋棋手所研究、共享出来的棋谱水平。

沃恩没多做思考,只凭自身具备的知识选出下一步棋。而那是理查没能想到的一手棋。

“呜……咕……嘎……哈!”

若是要下出真正的妙着,沃恩大概还是得花上一段时间去思考。他的西洋棋水准还没强到能在一瞬间下出最好的一着。

但即使如此,“立刻回击”还是非常重要的。

这局有着一手三十秒的规则。迄今为止,沃恩都会用尽轮到自己时的三十秒,而这必然会让理查在不知不觉间,认为自己总会有一分钟的思考时间──那是由沃恩的三十秒和自己的三十秒所构成的一分钟时间。

光是沃恩放弃思考,只靠棋谱下棋,就让理查的思考时间少了一半。就算他本身的时间并没有减少,但还是给了他思考时间减半的感觉。

光是看油汗从他的脸颊上倾泄而下,就能看出这一招给了理查多大的精神压迫。

像这种通过错觉和威吓让自己看起来变得比实际上更强的伎俩,沃恩其实并不喜欢……因为这总会让他联想起某个女人。

沃恩回忆起凭借高超洗牌技术和诱导思考的本领一炮而红的女赌徒,拼命让自己维持着扑克脸。

实际上来说,就算只靠着所知的棋谱照本宣科,对于现在的理查来说,沃恩肯定也是不可战胜的。这虽然只是一种错觉,但只要没能从中清醒,对于理查来说就是铁铮铮的事实。

西洋棋的进化史,就等于加速棋局的历史。

这不只反映在规则上。新诞生的棋谱总是会比旧有的棋谱来得更快、更为凌厉。

无论是思考的速度还是棋面上的优劣,差距都已经大到难以翻盘。理查所下的每一步棋都像是在拼命逃亡,但就连他逃命的速度都显得太过缓慢。紊乱的呼吸令思考崩盘,分崩离析的思考会产生坏棋。而为了挽回失误的焦虑,又会让呼吸变得紊乱。

已经没救了啊……

在呼吸完全乱掉的状态下根本就无法思考,他却没察觉到这一点。

沃恩看着走投无路、松手将棋子落到地上的理查,冒出了这样的想法。

从一开始,沃恩就凑齐了致胜的所有条件,这就是一场已知结果为何的对决。

他无言地伸出手,握住了烛台,接着像是在宣布这是自己的所有物似的,将烛台放到了身旁的地上。在触地的瞬间,烛台发出了像是将钉子钉入棺材一般的沉重声响。

酒馆里像是被泼了一盆水似的,彻底安静了下来。

低着头的理查双肩发颤,在他全身上下游走的究竟是屈辱,还是愤怒?无论真相为何,对沃恩都无所谓。

沃恩耸了耸肩──

“好了,继续下一局吧。”

“啥!”

理查抬起了脸。他的脸重重地皱了起来,看起来随时都要哭出来似的。

“你怎么一副已经结束的表情啊?既然我的手上还有钱,当然就代表还要继续赌啊。”

“你、你不是已经把想要的东西弄到手了吗!”

“不不不。我是来这里赌博的,当然要继续赌,然后拿走更多的东西。这样吧,下一个下注金就挑烛台旁边的那个钟如何。来,快把棋子排好啊。”

如果想知道“绝望”是什么意思,那只要看看理查现在的表情应该就能明白了。比起翻阅辞典,他这张脸更能传授更多的内涵。

沃恩像是当上了这座赌场的国王似的,只见某人将钟拿了过来。理查以像是梦游患者般的动作重新摆好了棋子。变得憔悴无比的他,甚至已经失去了吞下损失,并让沃恩离开的判断能力。

理查以颤抖的指尖下出了第一步棋。

沃恩立刻有了反应。他以毫不迷惘的动作,拿起了国王面前的士兵──

“今天辛苦啦。”

沃恩让士兵向后走了一格。

随着“咚”的一声轻响,黑色的国王从棋盘上落了下来,而士兵则站上了国王原本的位置。

“啊?!”

理查露出了这一天来最为愕然的神情。和沃恩踏入酒馆时相比,如今他的脸孔像是老了十岁,还连连眨着眼睛,像是不明白眼前发生了什么事。

沃恩站起身子,拾起地上的烛台。他将克朗银币留在桌上,在周遭的客人们回神过来前迅速迈步。

理所当然地,以违反规则的方式移动棋子,自然会成为输掉的一方。

“我们有缘再会吧。”

说完,沃恩就这么离开了喜鹊与树墩亭。

月亮正泛着白光俯视着他。

“父亲,我可是好好遵守‘不求胜’的教诲了。”

沃恩一手垂握着银制烛台,踩着摇摇晃晃的脚步前进。这时的村里已经没了火光,他只能靠着月光前进。

沃恩的脚步沉重得可怕。

他弓着背,像是在拖着脚趾似的朝着宅邸行进。他垂下眼睛,稍稍噘起了嘴──与其说像个大闹了赌场一番后大获全胜的男人,不如说更像个被父母骂过的小孩。

“我遵守了守则,我一点也没有动摇……”

在这么嘟囔后,他才意识到“要是真的没动摇的话,就不会像这样喃喃自语了”,一股难受的滋味涌上心头。

总觉得自己干了坏事啊……

理查·怀特确实是个对爱丽丝的辛劳一无所知却还一味斥责的愚昧之人,但绝对不是为非作歹之徒。刻意把银制烛台弄脏的行为的确叫人不敢恭维,但既然成了他的所有物,那要怎么使用也是他个人的自由。

不管打算怎么将自己的行为正当化,沃恩也没办法将“真正正当的行为是不需要去正当化”的事实从脑海中抹去。

“便士”沃恩不该在那样的地方进行那样夸张的对决。

他像是想将在喜鹊与树墩亭说出口的伤人话语收回来似的,一而再再而三地不断低喃着。

“无所谓。无所谓?无所谓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