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巴斯的早晨，人们在泡过温泉后，总是会涌入帮浦室吃早餐。
而在吃早餐时实行男女分席，也是这座城镇的习俗之一。
爱丽丝以关心莉拉的状况为由，早早离开了浴池。而沃恩也在悠闲地泡了一阵子温泉后，打算先去帮浦室吃个早餐。
但他很快就从里头逃了出来。
至于理由则是相当单纯──因为他怕麻烦。
与国王浴池相接的帮浦室，仅开放给有一定身份地位的人们用餐，但这些上流人士的圈子总是充斥着算计、胁迫与拍马屁。看到在帮浦室用餐的光景，沃恩觉得像是掀开了潮湿的石头般感到一阵恶心，他连忙带着到手的食物速速离开。
沃恩如今正坐在雅芳河的河畔。
“这里的餐点真好吃啊……”
他以没说给任何人听的口吻喃喃自语。话声化为了混浊的雾气，被轻风吹散。
过了上午九点，温泉就不再开放。巴斯的温泉之所以能保持干净清澈，似乎正是因为这个关系。
在沃恩的视线所向，可见温泉水正大量地排向雅芳河，与冰冷的河水和空气产生反应，白色的水蒸气大量升起，甚至淹没了他的脚底。看来浴场是放掉了池水，正要开始打扫。
他将塞满鸡肉的三明治送到嘴里，用力地咀嚼着。以早餐来说，表面烤得酥脆的法国面包显得有些重口味，在吃到一半的时候，沃恩蓦然皱起了眉头。
“糟糕……忘记拿饮料了。”
由于他急着逃出帮浦室，手里只拿了这点食物。嘴里的水分几乎都被抽乾了，害得他只能对着还剩下大半的三明治干瞪眼。
“喔，原来你在这里啊。”
这时，有人叫住了正在吃东西的沃恩。
他回头看去，只见站在不远处的，是一名似乎有些眼熟的男子。他与此人的交情还没有深厚到能立刻回忆起名字。但他确实曾在某处结识过此人。
那是一名身材高大，且看似肥胖的男子。他的肚子大大地突出，甚至卡在了裤腰上方。不过男子的动作相当轻巧，看他轻便地动着短短腿脚移动的模样，着实让人感到滑稽。虽说男子的衣着看似是花了大笔金钱订制的上等质料，但仍稍显粗鄙，还不足以称为上流人士。
是同行或是赌场的人吗……总之，他肯定不是什么正经家伙。
沃恩从他的眼里瞧出了在阴影里讨生活的人们特有的混浊感。接着，他突然想起了自己是在何处与男子见面的。
是在原本打算从帝都直接前往巴斯的马车上。
当时的乘客之中，有个谈论起巴斯现状的男子。沃恩还记得当时自己就隐约觉得，男子正是为了巴斯的风波而踏上旅程。
“嗨，差不多两个星期没见了吧，‘便士’沃恩。”
肥胖男子一脸开心地笑着。
他的右手握着一根手杖。那与上流人士用来证明自己不需动手工作的装饰品不同，是毫无装饰的纯黑设计。握在他手里的那根手杖甚至给人一股特别实用的印象。
“是啊，呃……”
“温斯顿。”
“全名？”
“呵呵，只叫我温斯顿就好。别加上大人或是先生一类的称谓，当然，也别叫我长官。”
“这样啊，温斯顿，你也是刚从帮浦室逃出来的吗？”
“我看起来像个上流人士吗？我只是专程过来找你的。要来杯饮料吗？”
温斯顿的身后站着一名男子，似乎是被他雇用的佣人。佣人将其中一个装有透明液体的玻璃杯递了过来。
沃恩不疑有他地喝了一口──接着猛烈地呛咳起来。
“你说找我是有什么……咳！咳咳咳！”
扩散在舌尖上的是强烈的呛味和苦涩，而且还有一种宛如海水般的咸腥味，沃恩差点就摔杯子了。
之所以会闪过“有毒”的这个念头，都要拜上个月的经验所赐。不过，他不记得自己做过什么招惹温斯顿的事。
沃恩双眼带泪地抬起头，只见温斯顿露出了一抹邪笑。
“怎么样，巴斯的名产还好喝吗？”
“啥？这镇上居民的舌头都烂透了吧！是不是温泉把他们的脑浆都一并蒸熟了，才会把这种玩意儿当成饮料喝啊！”
“呵呵，别这么生气，听说这东西对身体特别好。”
佣人递出的第二个玻璃杯里装的是葡萄酒，沃恩一鼓作气地将带有甜味的液体灌入口中，等待摧残了口腔的不适感褪去。
“骗新来的访客把这东西喝下去，已经是这里特有的整人手法了。说起来，我也在初来乍到的时候上过这东西的当。”
“把这些家伙统统扔进温泉里溺死吧……”
沃恩咒骂着吐出一口唾沫。
第三只玻璃杯同样装着葡萄酒，这回沃恩总算有充裕的心思去好好品味杯中物。至于第四个杯子似乎是为温斯顿自己准备的。温斯顿踩着轻便的脚步，站到了重新咀嚼起三明治的沃恩身旁。
沃恩没好气地瞪了过去，并将疑问问出了口：
“所以，你找我到底有何贵干？”
“就是字面上的意思啊。我明明听说你已经抵达了，但跑了帮浦室一趟也没看到你，害我到处徘徊了一阵子。”
温斯顿虽然把话讲得理所当然，但问题并不是出在这里。
“原来今天早上的迎宾钟声是为我敲响的啊，这还真是长见识了。”
沃恩是昨天晚上抵达这座城镇的，而他很快就进了旅馆就寝，今天甚至起了个大早去泡温泉。他虽然不觉得自己的行动鬼鬼祟祟，却也不曾大肆宣扬自己的到来。
只在旅途中偶然结识的男子，竟然会在如此寒冷的天气中四处徘徊，只为了和沃恩见上一面，这个温斯顿的目的实在是难以费解。
算了，这家伙看上去没什么坏心思。
他看着温斯顿，忍不住联想起转个不停的陀螺。
陀螺这种东西转得越快，就越能维持稳定，而这名男子的内在就像是陀螺一样，虽说伸手触碰会吃不完兜着走，但并不是会主动招惹他人的存在。
一如沃恩的预料，温斯顿爽快地坦承了缘由：
“你不知道啊。在这座城镇，所有的访客都会登记在册，而有几名人士具备着浏览这些名册的权限。”
“比方说你吗？”
“主要是仪典长坎卜登·威布斯塔和副仪典长理察·纳许，其他还有像是建筑家约翰·伍德等等，我只是分到了一点点蝇头小利罢了。”
“你今天？难道是来对我发出警告的？”
巴斯目前似乎正陷入一场风波之中──告知他这件事的，就是眼前的男子。
仪典长是有着“巴斯之王”别称的官职。这座城镇的仪典长拥有极大的权力，就连王室成员都不得不对他们的话语言计听从。
有很长的一段时间里，君临这座城镇的都是名为坎卜登·威布斯塔这名老练狡诈的赌徒，不过，在前往巴斯途中的马车上，温斯顿曾提及副仪典长纳许有篡位之心。
说是这么说，但沃恩只把这个消息当成上流社会的流言蜚语。
看来这座城镇的国王们已经盯上了“便士”沃恩这个名字，甚至不惜在短短的时间内派出了名为温斯顿的男子找上门来。虽然不明白这么做有何用意，沃恩仍是努力地推敲着对方的意图。
温斯顿耸了耸肩。由于他粗大的脖子几乎都陷入了肉里，正确来说更像是层层肥肉微微颤动，形成了看起来像是在耸肩的错觉。
“我不属于任何一方。也因此，我才会被叫到此地。”
沃恩皱起了眉头。现在还不是做出判断的时候，不过，他的双眼看出了男子并没有说谎。
“无论如何，沃恩啊，鱼儿应该无法理解海的存在吧？但鸟儿若是一无所知地栽入海中溺死，那就太可怜了。这对任何人来说都是一样的。”
“你行行好，这种拐弯抹角的说话方式会让我食不下咽的。”
“你是在一无所知的状况下踏入巴斯的。而对于现在的巴斯来说，让一个一无所知的名人四处晃荡，是一件相当有风险的事。如果单纯只是轻轻踏入也就罢了，但任谁都不想让胡乱践踏的事情发生。我就是基于这样的理由，才会过来和你打个照面。”
轰隆隆──雅芳河的流水声传了过来。那道能冲刷掉一切的激流，似乎离沃恩的脚边又更接近了一些。
温斯顿以手杖对地面敲了两下──这似乎是代表谈话结束的意思，只见他转过身子，背对着沃恩摇了摇肥胖的手指。
“好啦，希望你旅途愉快。”
目送他的背影离去后，沃恩发出了一声叹息。
仪典长之争。
目前还无法掌握出具体的全貌，不过，沃恩没忘记要在行程表添上“小心背后”这四个字。
巴斯发生了纷乱，而沃恩在这时踏入此地。
就一般来说，“便士”沃恩这个名字只是个不值一提的存在。他虽然是个能赚点小钱的赌徒，但也就仅此而已了。住在帝都时的沃恩只是个活得久、胆子小的卑微赌徒之一而已。
但现在，这个名字被冠上了些许威望。知晓帝都骚动的人们相当多，而对于小道消息特别敏感的少数人，恐怕连无主之地发生过的事情都有所耳闻吧。
总之，首要之务是了解现状，接着是做好准备。在火灾现场逃生的时候，总得先确认起火点和风向才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