巴斯也有医生天堂之称。
毕竟这里原本就是以温泉治疗出名的城镇，只要聚集在此的病人一多，医生的数量自然也会随之增加。若是单就医疗质量，这里就算和帝都相比也是毫不逊色。
而沃恩安置陌生少女的地方，就位于离旅馆不远的一处医院。
沃恩领着莉拉，走进了怎么看都像是在民宅门口悬挂了“医院”两字招牌的建筑物。由于他拜托菲莉前去集会厅照看爱丽丝，因此菲莉没有跟来。
在开门后，这家医院的医生随之出现在眼前。不过，要不是事前知情的话，应该也不会把这名男子看成医生吧。明明还是大白天，他却是浑身酒气，脸色赤红，正仰躺在椅子上头。
“嗝~要找小鬼的话，她已经在二楼醒过来了。真是吵得要命，快把她带回去吧。”
“你这招待病人的态度也太随意了吧？”
听到年约五十的医生那口无遮拦的说话态度，让沃恩露出了苦笑。
话又说回来，除了正牌的医院不算，从事民间医疗的自营医生，几乎都是在家开业的状态。光是像这样懒洋洋地待在自宅，要患者自行搭理的态度，就称不上是合格的医生了。
但之所以会有这类医生，也是因为造访此地的客人会产生注重隐私的要求，而沃恩也是基于类似的理由，才会将少女扔至他的住处暂作收留。
“哎，突然塞了个小鬼给你照顾，麻烦你了啊。”
“这你就别在意了，反正我现在也很闲。”
“很闲？”
“最近不是建了座取得了政府许可的正牌医院么，我们这些庸医就只能喝西北风了。”
哦──沃恩随口应了一声。就这么一看，这座住宅里确实是没有其他候诊的病患。
“……”
莉拉似乎对医生怀有恐惧，一直躲在沃恩的背后，但她对医生的住处很有兴趣，只见她充满好奇心地四下打量。温泉味、药味和难以清除的血腥味彷佛都深深渗入了墙壁之中。
玄关的大门似乎一直是敞开的，不管是人还是动物都是来者不拒，这时刚好有只大猫从脚底窜过，一路跑向房间的深处。
“你打算怎么做？要待在这里吗？还是要跟过来？”
少女上个星期所受的伤势相当重，就算能说话了，恐怕也还不到完全痊愈的状态。沃恩这么想着询问莉拉后，只见她摇了摇头。
“我和您去。”
“好吧，如果觉得看不下去的话，就待到房门外头吧。”
“对了，小伙子，别偷看其他的房间啊。你们应该也不想被人偷看吧？我可不想惹出事端。”
“这我知道。”
对于沃恩的应答，医生的回应仅是仰躺着身子甩了甩右手。
他一边坚守忠告，注意不让自己瞥见其他房间，一边踏上了二楼。这间房子里肯定有好几间房间当作病房使用，其中想必也有病患入住。既然会刻意找上这种看似不太可靠的大夫，那要是不小心看到这些病患的长相，恐怕真的会惹祸上身。
他很快就知道少女待在哪一间房里了──因为就只有一间房间格外吵闹，连人在门外都听得到声音。
在叹了口气后，沃恩打开了门。
“啊，欢迎光临！”
一道欢快的声音投了过来。
“……嗨。”
“初次见面！我们是初次见面对吧！不对吗？把人家带来这里的是你吗？那就不该说初次见面，而是要说谢谢你才对！”
虽然这的确是他与少女第二次见面，但首次相遇时的她浑身是血，几乎看不出容貌。时至今日，沃恩才头一次见到稳稳地坐在床铺上的少女脸庞。
她的年纪大概在十岁上下，若是摘去遮住她半张脸蛋的绷带，就会露出一张淘气的脸孔，即使只是坐在床上，她看起来仍是静不下心似的晃着身子，而这也反映出和脸孔相称的气质。她的眼神正浮现出纯粹的喜悦之情眺望着沃恩。
少女有着亮色的头发，卷翘得十分厉害。由于受伤的关系，胡乱交缠的头发放了下来，像颗茧般将她的身子包覆起来。
根据医生的说法，她全身上下都有严重挫伤，但似乎并未出现骨折，就连受创最严重的右臂，也只是骨头裂开而已。
不过，该怎么说，她还真是一点都不沮丧啊——稍作打量的沃恩这么想着。
以一名被不明人士痛殴过的被害人来说，少女的态度显得过于开朗。一般来说，在这种状况下应当会表现出困惑、恐惧或是警戒心才对。原本想像着少女会裹着被单在床上瑟瑟发抖的沃恩，对少女的态度有些不解。
为防万一，他让莉拉站在房门外，并在房内的唯一一张椅子上坐了下来。
“也是啊，总之我……”
“诶！大哥！大哥你是男人吗？”
看着歪起头的少女，反而是沃恩心生疑惑。
难道说她的眼睛看不见吗──他虽然皱起眉头，但少女的眼眸直直地盯着沃恩，并对他眨了眨眼。那对焦茶色的双眼正上下窥探着沃恩的身子。
“哈？我看起来像女人吗？”
“果然是男人！那……”
咚──少女动作粗鲁地下了床。也许是被绷带包裹的脚痛了起来，只见她的脸蛋有一瞬间皱了一下。不过，少女就这么走近沃恩的身边，倏地碰了下他的脸庞。
沃恩为之一惊。
一般来说，沃恩不会让陌生人凑至这么近的距离，但少女刚才的动作实在是太过疏于防范，而且不带任何感情。在沃恩内心的警钟敲响前，少女便欺近到他的身边。
两人的视线在近处相交。
“柏勒洛丰。”
“啥？”
“爸爸他啊，要人家向接下来碰上的三个男人说出这句话！人家确实说给你喽？要记得哟？”
少女“砰”地坐回了床上，以粗鲁的动作抱住了双膝。由于身负重伤的她没办法穿好礼服，因此现在只穿着一件薄薄的连身裙，但她似乎不在乎自己的衣摆位置。
“……”
柏勒洛丰──他在心里反复地重复着。少女虽然说是传话，但沃恩并没有联想到任何东西。
“人家也对医生叔叔说过了，所以还剩下一个人呢……”
听她这么自言自语，沃恩不禁怀疑起她是不是连“传话”这个词的意义都没有正确理解。
沃恩重整心神，主动开了口：
“所以，让我问你一句，你是谁？”
“人家是朱莉安娜哟！”
这个问句里的“谁”，也包括了询问她的来历和身份，以及为何会在沃恩的房间遭到施暴。但少女──朱莉安娜像是听不出个中含意似的，在做出这般回答后便得意洋洋地哼了一声，看起来像是认定自己已经做足了充分的说明似得。
沃恩像是在强忍头痛一般，用力闭紧了眼睛一下。
“这样啊，朱莉安娜，你是哪里人？”
“哪里？我家就是我家呀。”
“姓氏呢？”
“杏市？”
“你住的地方在哪里？”
“说起来这里是哪里呀？人家还是第一次走出家门呢！”
“你爸爸的名字是？”
“爸爸就是爸爸呀！人家才不知道他的名字。”
“真的假的……”
让人头痛的是，虽然很荒唐，但就沃恩的判断，朱莉安娜似乎没有在说谎。虽说她也可能是个连沃恩都能唬过去的骗术高手，但不管怎么看，朱莉安娜都只是个纯真无邪的天真少女，而对于沃恩的问题，她也是认真回应。
至于她认真回答的答案没能提供任何帮助，就是另外一回事了。目前的对答之中，除了她的名字之外，沃恩还没能套出任何有用的资讯。
沃恩靠上了椅背发出嘎吱声，并转过头去，朝着站在门口的莉拉招了招手。让莉拉待在门口原本是为了预防少女怀有攻击性的状况发生，但如今这么做已毫无意义。就目前看来，这名少女真的是个一无所知的存在。
“莉拉，你怎么看？顺带一提，我觉得她实在是一个大麻烦，所以很想扔掉她直接走人。”
“……”
“别瞪我啦，我不会这么做的……大概吧。”
莉拉虽然以半信半疑的神情接下了沃恩的话，但随即便在木板上振笔疾书，她将写下短短一句的木板亮给了朱莉安娜看。
“你好。”
“哦？你好！你竟然会写字，这就叫做‘高深莫测’对吧！”
“我是，莉拉。他是，主人，文斯·沃恩。我们正在，旅行。”
“旅行呀，人家也想出去旅行呢，真希望爸爸能带人家去。不过，这块板子好像很方便，也请爸爸做一个给人家好了？”
莉拉朝着沃恩瞥了一眼。他知道莉拉这个眼神代表的意思──朱莉安娜是以相当流畅的动作阅读文字。从她的反应来看，显然是属于平日里就会阅读文字的阶级，换句话说，她很有可能是富裕人家出身。
不管怎么想，接下来会发生的尽是些坏事啊……
沃恩在脑海里画出了天秤。
是要抛下朱莉安娜？还是收留她？沃恩在旅馆捡到她的那天倾向“收留她”的天秤上，到现在却有些犹豫。
眉头狠狠地皱了起来。
虽然脑子里的天秤正不稳定地摇晃着，但终究还是在紧要关头上稍稍倾向了“收留她”的那一头。
“朱莉安娜，你在我的房间里被人施暴后昏倒，除此之外，我就什么也不知道了。”
“啊，对喔，有这回事呢！那真是痛得要命！”
“然后，你不清楚自己住家的地址为何，我也不知道。除了朱莉安娜这个名字之外，我也没有其他的线索。”
“呃，嗯？”
“总之，该怎么说，在明白事情的来龙去脉和你家的地址之前，你愿意暂时跟着我吗？如果你有其他门路的话，就当我没说过吧。”
话虽如此，不过朱莉安娜似乎从未踏出自宅一步。虽然不知道她这样是否算是正常，但上流阶级的子女足不出户可说是稀松平常的状况。他不觉得在那种环境下长大的少女对外界能有多少认知。
一如他的预期，朱莉安娜的脸庞登时亮了起来。
“谢谢你！大哥你人真好！”
“我才不是什么好人。”
若是打算让朱莉安娜活下去，那安置在自己的手边自然是最佳选择。待事情明了之前，沃恩也能借此掌握住朱莉安娜的生杀大权。
“……”
至于莉拉则是紧紧盯着陷入沉思的沃恩。
“只要别动得太激烈，就不至于会影响到伤势。再过个十来天，就可以拆绷带了。虽然最严重的后遗症主要会出现在精神层面，但就那个小鬼的情况来看，应该是不用担心。”
虽说决定收留朱莉安娜，但终究没办法让她以这样的模样直接见人。沃恩让莉拉协助朱莉安娜整理着装，接着走出了房间步下阶梯。
他付清了医疗费用，把变得轻盈许多的钱包揣入怀中。沃恩一边听着所需药物和治疗伤口的方式，一边开口问道：
“话说回来，你是怎么看的？让朱莉安娜受伤的犯人，究竟是打算痛下杀手呢，还是只打算打伤她而已？”
医生懒懒地瘫坐着，在仰望虚空几秒后，以浑浊的双眼扫向沃恩。
“那个小鬼现在竟然能活蹦乱跳，足以证明犯人挑选凶器的眼光很差啊。”
“换句话说，犯人不打算要她的命？”
“这可难说，能狠下心动手殴打孩童的人的想法，你我都难以参透。”
的确如此──沃恩耸了耸肩。
原以为话题就此结束，没想到医生这时又以嘟嚷的口吻补了一句：
“不过，总感觉有点奇怪。”
“哪里奇怪？”
“不管是杀人凶手还是黑街打手，一个人在痛殴另一个人的时候，其身上的伤势会自然而然地集中到某个部位。因为人往往会选择疼痛但难以致命的地方进行攻击。”
沃恩无言地点点头。
在大打出手的时候，基本上很少有人忽然就戳瞎对方的眼睛，或是割穿对方的喉咙。
医生的手指在空中缓缓游移，像是在指出受伤的部位似的。不过，他所指的方向是一片空无一物的空间，沃恩也看得一头雾水。
“那个小鬼与其说是人，不如说更像个物件。”
“你是指伤势的分布吗？”
“嗯，那些伤并没有集中的倾向，虽然不清楚问题究竟是出在犯人还是被害人身上，但无论如何，整体的伤势分布实在是很古怪──她全身上下都被狠很打过，这已经是破坏物品的手法了。”
“原来如此。这是很宝贵的意见，谢谢了。”
“要谢的话就送些酒或女人过来，像是──跟在你身边的那个比较高挑的女仆之类的。”
“我又不是她的雇主，想搭讪的话就自己想办法吧。”
也许没有这么做的冲劲吧，只见医生的身子沉入了沙发之中，过没多久就发出了打呼声。原本在他脚边舔舐地上酒滴的大猫跳了起来，在他的肚子上坐了下来，原先嘹亮的打呼声随即变得沙哑低沉。
“这会不会太冲动了……”
沃恩回忆着记忆中浑身是血的少女，这么喃喃说道。虽说明白这是不得不为的状况，但就这么决定收留她，或许还是有点太冲动了。
“让你久等了！”
这时，莉拉她们总算从二楼下来了。虽然讲话带着朝气，但伤势似乎仍在作痛，因此朱莉安娜是撑着莉拉的肩膀行走的。
“哎，无所谓了，回去吧。”
“……”
由于还在协助朱莉安娜行走，莉拉没能在木板上写字，只能点点头作为回应。担心莉拉无法承担的沃恩，原本想叫她把朱莉安娜交给自己，但在他开口之前，朱莉安娜就以自己的双脚站定在地。
“啊，等我一下！”
朱莉安娜朝着医生的方向走去，她将手伸向呼呼大睡的医生肚子，抱起了慵懒地坐着的大猫。
被托住腋下、垂挂在半空中的大猫发出了一声不太甘愿的喵叫。朱莉安娜上上下下地打量了它的身体后，露出了心满意足的笑容。
“柏勒洛丰！”
看来那是只公猫。猫像是在回应她似的又喵了一声。
“OK，这样就完成传话了。”
沃恩忍不住和莉拉面面相觑。虽然搞不懂她爸爸交代过的“对接下来遇到的三个男人传话”是什么意思，但把猫也算进去的朱莉安娜未免太莫名其妙了。
沃恩让朱莉安娜靠在自己身上，用几乎将她整个人背起来的姿势轻声嘟嚷：
“看来我的确是太冲动了。